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87章 香消

  林夫人田氏闻听宫中贵妃传召,一路而来心中反复忐忑。

  她跟着前面带路的宫人小步快走,忍不住喊道:“这位姑娘。”

  宫人停了停,问她:“夫人何事?”

  新君即位册封后宫,按说贵妃的家眷该入宫谢安,可秦潇以林佳书有孕在身需要静养为由免了这一缛礼,而林家心里也清楚新君此举的用意,一直只以书信代为问安。

  风平浪静了这么几个月,今日突然来了贵妃的传话,田氏眼皮直跳,心中不安得很。

  她问宫人:“贵妃近来可好?”

  宫人道:“贵妃都好,只是挂念夫人。夫人还请快些走吧,莫让贵妃等得急了。”

  她既这么说,田氏也不好再问,只能捏着一颗心在宫道上东走西拐,一路来了芷兰宫。

  林佳书早已屏退了下人,见了她就哭喊起来:“娘。”

  田氏扶她坐下,见她竟是这副模样,当下便以为她在宫中惹出了什么祸端,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佳书摇摇头,直接就问了:“姐姐是不是不在了?”

  田氏眼瞳一瞪,迅速避开了眼神,不知要怎么回答。

  林佳书看她这默认的态度,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书儿。”田氏安抚地握住她的手,万般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着声音道:“这事不能说。”

  林佳书在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出了全部,她哭问道:“圣上不让你们见我,就是为了不让我看出端倪是不是?”

  田氏痛心道:“这是音儿的命啊。书儿,咱们在朝中无权无势,亏得有圣上在,才让你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你记着,绝不可对圣上有任何怨言,三哥儿现在连大门都不敢多迈,他是真的怕啊。”

  林佳书从这话中觉察到了什么,问道:“三郎也牵涉其中了?”

  田氏点点头,劝她:“好孩子,你别问了。圣上这位置,是踩着镇北王的血上来的,你若是露出什么异样,只会让他动怒。儿啊,咱们禁不起这个险。”

  她看着林佳书的肚子,眼睛红了一片,“你只有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才能保得后半生的富贵在啊。”

  林佳书哭道:“可那是姐姐啊,我有现在的位置,难道不是踩着姐姐一家的血过来的?您让我如何不去想……”

  她后面的话没等得及说完,便痛苦地皱了眉,掐着田氏的手喊道:“娘,我肚子好痛。”

  田氏当即慌了神,“肚子痛?书儿,你……你忍着点。”

  她当即朝外面大声道:“来人!来人!贵妃怕是要早产!”

  宫人们鱼贯而入,见了林佳书疼痛的模样,纷纷吓得失了神,还是首官宫人冷静道:“快去请御医和接生嬷嬷!还有,快去告诉圣上!”

  宁太后正在礼佛,俞恩匆忙前来告知后,她愣了愣,“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早产?”

  俞恩道:“现在还不清楚,听说圣上已经去芷兰宫了。太后,咱们要去看看吗?”

  宁太后想了想,摇头,“我不去了,你替我去一趟就好。”

  俞恩道是,又问:“倘若……婢子请太后示下。”

  宁太后掀起眼皮看她一下,眸中平静无波无浪。

  “是。”俞恩便懂了。

  芷兰宫的主殿成了血腥飘散的产房,秦潇在外听着里面惨烈的叫喊,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他不知第几次问道:“好端端的怎会无故早产?”

  几个宫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说:“贵妃饭后在太液池边散步,碰巧遇到了石昭容,与昭容说了几句话。”

  秦潇问:“什么话?”

  这宫人摇头不敢说。

  秦潇怒得脸色发青,吼道:“朕让你说!”

  宫人伏在地上,只好声音颤抖地全都说了。

  “谁让她说的?”秦潇看了一眼紧闭大门的产房,无名之火腾腾地烧着,提了声音又是一声吼,“谁让她说的!”

  石昭容听说了林佳书的事,关心地就来看看,才进芷兰宫的门就被这森寒的吼声吓在原地。

  秦潇看到了她的身影,大步走来质问:“是你对佳书说了程新禾的事情?”

  石昭容怕得后退两步,赶紧跪下,“妾不知道,妾真的不知道林姐姐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知道?”秦潇搓动着手上的扳指,“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为之?”

  “妾真的不知道!”石昭容浑身发抖,不住地摇头,“林姐姐会没事的,圣上……”

  “滚出去。”秦潇压着火气最后看了她一眼,控制着情绪没有对她动手,“别在这里脏她的地方。”

  石昭容在宫人的搀扶下赶紧走了,她后怕地看着人进人出的芷兰宫,打着寒颤问宫人:“我这辈子是不是已经完了?”

  宫人摇头不敢说,石昭容落泪不停,推开她之后一个人若行尸走肉地往自己宫里走。

  不论林佳书能否顺利生产,她这辈子都完了。

  秦潇焦急地在外面踱步了不知多少趟,看着那一盆盆血水往外端,再也忍不住了。

  “圣上不能进。”宫人忙拦住他,“产房血污,圣上还是在外面等吧。”

  “她是在给朕生孩子!”秦潇甩开这宫人就要进去,俞恩恰好赶到,忙喊住:“圣上留步!”

  “圣上万金之躯,不可受了产房的污秽。”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一旁的宫人,对秦潇道:“太后让婢子带了一根老山参,婢子先进去看看,圣上请听一言,就在外面等吧。”

  内室里血气甚重,宫人换了个味道重的香料来压,青紫的熏烟缓缓从兽嘴里吐出,缭绕了整个产房。

  俞恩入了内,避身躲开来去的宫人,听到接生嬷嬷在里间喊话:“贵妃,再使点力啊!”

  田氏坐在一旁无助地抹着眼泪,整个人失魂落魄,不敢靠近床铺打扰接生嬷嬷们。

  俞恩平了平心,过去问其中一个接生嬷嬷,“怎么样了?”

  “探过了,是个臀位。”接生嬷嬷小声道,“贵妃素日里补的很好,这孩子虽不足月,但估摸着个头能有寻常的足月儿那么大,这一胎又是头胎,只怕是极难。”

  俞恩心中有了数,悄悄在接生嬷嬷掌心写了个“小”。

  两人在这紧张的瞬息里交换了眼神,俞恩便退开了,远远站着望向床铺。

  林佳书叫喊了几近一个时辰,已经没有力气了,宫人将才熬好的参汤端来,“贵妃,先喝一点吧,不然怕是使不上劲儿啊。”

  参汤滚烫,林佳书却顾不得了,稍稍吹过汤面就几口灌了下去,接生嬷嬷又对她说:“贵妃,再来一次。”

  林佳书配合地发力,可即便排泄了一身,孩子依然没有出来的动静。接生嬷嬷们互相对视,默契地做了决定。

  “来人。”一名接生嬷嬷打开了携带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又指着不远处放着的烛台,“拿过来。”

  她将剪刀在火焰上反复灼烧,又对照顾林佳书的宫人道:“拿点东西让贵妃咬着,别松口。”

  田氏见到那剪刀就慌了神,正要冲上去阻拦,俞恩眼疾手快拉住她,提醒道:“夫人慎重,这可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将田氏震慑在了原地。

  她看着床上痛喊不已的女儿,最终背身过去,双手捂住了眼睛。

  林佳书咬紧了口中的软木,听到接生嬷嬷对她道:“贵妃千万得忍住了,可不能再耽误了。”

  她看不到下面,也不知道现在生得怎么样了,只能恐惧地点头,在深吸的一口气中闻到了飘来的熏香。

  好似是好几种混合的花香。

  林佳书出神地想着,还未有任何准备,一股割伤划肉的痛就从身下剧烈地袭来。

  锋利的刀口冷冷地剪开了她的身体,林佳书喉音低沉地发出颤声,浑身寒抖。她疼得目光发直,两眼涣无焦点地看着头上的纱幔,身下的被单浸染出了一片汗渍。

  田氏忍不住转身去看,仅这一眼便是泪流满面。

  “贵妃使把力!”接生嬷嬷扔了剪刀拽开她的伤处,抬头来喊了一声。

  “啊——”林佳书咬着软木,还是惨叫了出来。

  温热的血正往外流着,林佳书已经疼到麻木,她觉得肚子空了,可撕裂的痛却还在环绕着她。

  婴孩的第一声啼哭打破了产房内沉重的氛围,俞恩赶紧去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接生嬷嬷剪断了脐带,报喜地说:“是个皇子!”

  俞恩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才出产房便见秦潇急不可待地要进去。

  “朕听到孩子的哭声了。”他拉着俞恩迫切地问,“是姑娘还是小子?”

  俞恩给他道贺,“恭喜圣上,是个小皇子。”

  秦潇就要进去,俞恩又道:“圣上,里面脏得很,还是等下人们收拾干净了再去吧。”

  “不脏不脏。”秦潇不管不顾地要进去,突然又记起什么,回身对俞恩道,“还请姑姑替朕去母后那边报个喜。”

  “是。”俞恩在原地静停了半晌,叹了声气正要走,忽闻里面惊慌大喊:“糟了,好多血!”

  林佳书看着忧心不已的田氏,很淡地露出个笑,“娘。”

  她看着这里忙忙碌碌的一群人,知道生命正在快速地流失。田氏握着她的手,心疼却又无法言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林佳书道:“娘,我想回家。”

  田氏捂着口鼻缓和着对她的心疼,点头道:“等你好了,就回家来。”

  林佳书无力地笑了笑,在模糊的视线中好似看到了秦潇。

  一屋子的宫人对他行礼,秦潇摆摆手,径直来到林佳书床边,急切地问她:“佳书,你怎么样?”

  林佳书任他捧着手,说道:“我陪不了圣上了。”

  “胡说。”秦潇用袖子给她擦汗,“佳书,我已经把圣旨拟好了,是皇后,你以后就是我的皇后。咱们有儿子了,他是太子。”

  林佳书虚弱地摇头,“我坐不住这个位置,二郎,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秦潇道:“我说你坐的住,你就坐的住。”

  林佳书看着他,眼泪垂流下来,“可我好怨你啊,我姐姐……姐姐一家……”

  秦潇没有半声辩解,陪着她无声地落泪。

  林佳书又道:“我当初不该跟着姐姐去那场私宴的,这样一来,我就不会遇上你了,也就不用从东宫住到芷兰宫。二郎,我后悔了,我想回家。”

  秦潇含着哭音道:“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回家。”

  “回不了啦。”她笑着给秦潇擦干了泪,“三郎胆子小,又贪玩不爱学,你不要怪他。”

  “我不怪他。”秦潇勉强笑着,“我拿他当我自己的兄弟看待。”

  林佳书点头,“还有石昭容,你不要怪她,是我主动提起的,她并不知道。”

  秦潇答应,“好,我不怪她。”

  林佳书用最后的意识想尽了一切事情,直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说了,才问道:“我能看看孩子吗?”

  秦潇赶紧让人把孩子抱来,强忍着笑意对她道:“佳书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

  林佳书看了半晌,觉得眼前眩晕,声音逐而弱了下来,“是啊,像二郎。”

  宫人端来刚熬好的汤药,“贵妃,快把药喝了。”

  林佳书抿着嘴,看了秦潇一眼后,摇头道:“不吃了。”

  她不愿看着姐姐一家阴阳两隔,而她却还好好地活在这里,她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对秦潇心无隔阂。

  深宫里的夜那么漫长,她不知等过秦潇多少个时辰,每每梦醒,她习惯地去触摸身旁,可那里冷冰冰的,她便觉得孤独没顶而来。

  她能有多少年的花容样貌?能有多少耐心陪着秦潇继续往下走?她不敢赌,也不想知道。

  熏香里的花气沁入了肺腑,林佳书辨认出了几种,这是腊梅、忍冬、茉莉、幽兰……还有一种香。

  但她想不到还有一种什么香。

  视线正在归于模糊,她疲虚地睁不开眼,口中挣扎地再喊秦潇:“二……”

  秦潇知道她正在叫着自己,拥紧了她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说道:“我在这里。”

  “……郎。”

  半音之后,内室之中全都归于了平静,宫人们跪地成片,清晰地听到了秦潇的抽泣之声。药汤放置一旁,还在翻滚着溢出热气,在那不起眼的角落里,氤氲青烟淡下了颜色,兽嘴里的香料已经烧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