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31章 昭然

  深秋的邑京裹着冬日的凉意,冷风扑打着廊下的垂帘。

  赵瑾从公主府而来,入侯府之后便径直往后院去,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来得及解下。

  吕汀已经等了一炷香的工夫,见着她来赶紧起身,“见过少主。”

  赵瑾让他坐,直接就问:“绍县那边如何了?圣上派去的人查出了什么?”

  吕汀道:“少主猜得不错,宁家为了将流言压下,硬是将这些处理成了旁人的栽赃。”

  赵瑾道:“说仔细些。”

  吕汀道:“邻里之间难免会有矛盾恩怨,与宁家祖宅同处一条街的一户路姓人家,似在多年前与他们有过口舌之争,宁家便将天言的事套在了这一家上面。属下跟在朝廷派去的官员后面听了不少,如今人证物证俱有,路家人虽然喊冤不已,却又百口莫辩。”

  赵瑾冷笑,“宁家有备而来,自然容不得他们辩解。那他们人呢?现在被带来邑京了?”

  “是。”吕汀点头,“大理寺不日就要审理了。”

  若是要知道后续的情况,倒是可以直接问问樊予影。赵瑾问完始末,也不多留吕汀,道:“这一趟辛苦你了。”

  “少主客气了。”吕汀一揖便走,赵瑾坐在原处不动,替秦佑想着下一步。

  若是路家人真的做了这个替罪羊,秦佑的这一步便白走了。赵瑾想来想去抉择不出一个万全之法,干脆心上一横,拿着腰牌请旨来了东宫。

  “你还真是稀客。”秦潇见到她略显惊讶,问道:“你是为了朝苍江的那块石头来的?”

  赵瑾道:“臣听闻宁相去往海晏殿面圣,圣上推说不见,递了好几封奏折也没有回音。”

  秦潇道:“不必担心。清者自清,这事很快就有着落了。”

  赵瑾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问道:“宁相有对策了?”

  秦潇笑了笑,“不急,最多七日就能有结果了。”

  赵瑾套不出话,只能面不改色地继续保持平静。屏风之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略微着急的脚步声,一名内宦匆忙而进正要说话,却瞧见赵瑾在此,硬是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秦潇道:“怀玉不是外人,说吧,什么事?”

  内宦这才道:“殿下,人跑了!”

  秦潇问:“什么人跑了?”

  内宦又道:“路远!此次押解路家人入京查审,可在临近邑京的时候,路远非说要方便,随行的官衙一个不慎,就让他给跑了。”

  “混账!”秦潇勃然大怒,“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了,一群蠢货!”

  “殿下先别急着动气。”赵瑾道,“当务之急,是要问宁相商讨对策才是。不过,这个路远虽然跑了,但他总会有家人吧?”

  “你不知道。”秦潇气得头疼,坐下来自己揉了揉鬓角,说道:“即便拿他的家人充了罪,他落网未归,也是个祸患。”

  赵瑾道:“殿下可要先问问宁相?”

  秦潇点头,“当然要问。”他指了指内宦,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寻一趟舅舅,不论有无对策,一定要先给孤一个消息。”

  宁澄焕得知之后,忍着气要静一静,可近来一桩桩的事情太多,他实在是忍不下来,当即就摔了一副茶具。

  “相爷息怒。”心腹道,“路家的其他人已经暂押刑部大牢了,还请您示下,接下来该如何做。”

  “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把路远给我追回来!”宁澄焕狠狠地拍了两下桌子,又问道:“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心腹道:“路远说要小解时,原本有个人一直跟守在他身边的,可他身上不知哪儿来的短刀,乘人不备就将守着他的人捅伤了。”

  宁澄焕指着他问:“你们是怎么做事的?他身上有刀你们也不知道?”

  “离开绍县之前搜过身的,可……”心腹说着也语塞起来,不知该如何解释。

  宁澄焕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心腹讪讪地闭了嘴预备离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相爷,属下想到了一件事。您还记得三年前那些无名的乱党吗?”

  宁澄焕当然记得,问道:“你怀疑这次的事情与那些乱党有关?”

  “不无可能啊。”心腹肯定道,“他们一定是有漏网之鱼,还对相爷您怀恨在心,所以如今卷土重来,弄了这么一块假模假样的天言之石。”

  宁澄焕凝神想了片刻,对他道:“去查。”

  心腹慌忙就去,险些在门外撞上宁澄荆。

  “你怎么来了?”宁澄焕问他,“有事?”

  “是有件要紧的事。”宁澄荆开门见山便说,“大哥觉得,燕王是个怎样的人?”

  宁澄焕还记挂着刚刚的事情,哪里有闲情与他在这里对人评头论足,淡淡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而已,你提他做什么?”

  “若事实并非如此呢?”宁澄荆将顺带而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什么意思?”宁澄焕看他这样肃然,心里便升腾起一股不好的感觉,忙拿起桌上的几样东西看了看。

  “这些分别是燕王初拟的矿税革新方案、敦庭雨患详要以及几份策论初稿。”宁澄荆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看向宁澄焕,“大哥觉得这些稿论写得如何?”

  宁澄焕一一看完,眼中逐渐露出惊愕,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这真是他写的?不是旁人代笔?”

  “大哥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找原稿一看。”宁澄荆平静说道。

  若说矿税革新方案与敦庭雨患详要是为了应对楚帝派下的差事而作,那写成现在的样子倒也能解释得通,可这几份策论初稿……

  宁澄焕看着这几份手稿,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心头浮起一股被戏耍的怒感。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宁澄焕放下东西,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

  “也没多久,一直没说出来是因为我也不太敢确认,即便我现在依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宁澄荆道,“我心里有点疑,便让人买通了燕王府的下人,匆忙誊抄了这么几份策论的手稿。”

  “还真是小瞧了这位殿下。”宁澄焕起了一身寒颤,叹气道:“我千防万防,竟然没看到这位日夜在眼皮子底下花天酒地的纨绔。”

  他拍拍宁澄荆的肩,万分后怕道:“澹益,幸而有你。”

  宁澄荆道:“大哥对我说什么见外的话,咱们现在要考虑的是,该如何防备燕王。”

  “不好。”宁澄焕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事来,迅速看向宁澄荆,“他可是要娶鞑合公主的。一旦他娶了鞑合公主,整个鞑合都会成为他的后盾。”

  宁澄焕想到这里已是悔之晚矣,继而又顺藤摸瓜地猜到另一件要紧的大事,“圣上动了易储的心思。”

  “嗯。”宁澄荆颔首,“想必是因为有睿王的前车之鉴,所以圣上才迟迟没有任何表态。他留着太子,麻痹的是天下人。”

  就像当初邑京之中无人不知秦惜珩与谷怀璧出双入对,可楚帝留着谷怀璧,也不过是要声东击西掩盖他要招赵瑾为婿的真实想法。

  “好厉害的一对父子啊。”宁澄焕暗生感慨,“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地耍得我们团团转啊。潘志此次遭到御史台弹劾,多半就是燕王暗中做的。”

  “这事不能让太子知道。”宁澄荆虽与秦潇接触不多,但已经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最多只能告诉皇后。林孺人不是才诊出了身孕吗?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确保这个孩子能顺利出生。”

  宁澄焕道:“不能让燕王娶鞑合公主。”

  “已经晚了。这可是国姻,天子一诺,重若千金。”宁澄荆摇头,“大哥当日就该顺着圣上的意思,让这桩婚事落到兴王头上。”

  宁澄焕半晌无言,默然好久之后才道:“不论如何,不能让燕王继续大放拳脚了。”

  稍晚时分,宁澄焕的嫡妻万氏入宫给宁皇后请安。

  “嫂嫂坐吧。”宁皇后叫人上了茶,看了万氏片许后打趣说道:“我看着,嫂嫂好似比上次又圆润了些许,快给我讲讲,是遇着什么可人的事儿了?”

  万氏笑道:“殿下取笑我不是?日日都是如此,哪儿能碰着什么可人的事?”

  俞恩悄悄地对宫人们打了个手势,一干人便缓步退离,殿内一时空荡下来,只剩她们二人。

  万氏见没了旁人,才拿出一封信给宁皇后,“老爷千叮万嘱的,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殿下,说这要紧得很。”

  宁皇后脸上的笑意一凝,看着信便开始觉得胸口难安。她全程屏息着将信看完,半晌不言只字片语。

  万氏瞧着她的脸色,心中隐约生出些惧意来,紧张地喊:“殿下?”

  “没事。”宁皇后强作平静地将信收好,对她道:“劳烦嫂嫂告诉大哥,这事我知道了。”

  万氏知道事情重要,便没敢久留,当下故意抬高了声音让外面听到些许,找了个借口辞宫。

  殿内萧萧沉静,宁皇后孤坐主位之上,握紧了拳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气,硬生生地折断了小指上修长的葱甲。

  一股森寒的凉意正从足底而起,头顶上空也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盘踞在她身上,压得她难以喘息。时隔五年,她再一次地感受到了灭顶氛秽的逼近。

  为了保住这个后位,给宁家留根,宁据当年主动揽下了一切。建和三十三年于宁皇后而言,一直是一个不敢回首的噩梦。她迫于局势忍气吞声,压下了全身的傲骨卑缩在后宫,在那些担惊受怕夜夜梦魇的岁日里,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妃嫔们讲。

  她比谁都清楚,楚帝昔年留她皇后之位不废,是为了制衡其他世家。

  大楚以世家门阀为底而生,皇族秦氏不过是这群无主之鹿里面的头首而已。战火淬炼着鹿群,他们跟随着跑在最前方的头鹿,将它捧成了如今的猛虎,而鹿群摇身一变,尽数成了虎爪之下的鬣狗。

  皇权倚仗世家而起,他们共治天下,将一切固化成不变的模样。

  后宫废了宁皇后,世家还会上书再立贵女为后,这亘古不变的潜在规则生生世世环绕着大楚,而楚帝在风雨的招摇中茕行多年,将一切都了然于心。

  他能权衡着局势在后宫添上新人,却不能让这些女子再一次走到母仪天下的位置,徒增外戚的权势。既然宁家已经黯淡,那么留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后,于他而言倒是能堵悠悠众口。

  宁皇后在无人相问的那几年里韬光养晦,她不再奢望楚帝对她能有任何夫妻的情谊,她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全是秦祯在报复之下的算计。

  凤正宫内阒静冷漠,没有那声叫传,连俞恩也不敢随意入内。宁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断裂的指甲,眼中忽而落泪。

  深宫里的景致常年不变,她在高悬的檐下不知看了多少个日升月落,将大半辈子都陪衬在了寂寥的红墙黛瓦中。

  宁皇后没有哭出声,她只给了自己半柱香的时间来惋叹过往伤春悲秋。兽嘴里燃着提神的香料,青烟袅袅腾起,她注视半许,冷静地拭干了眼下的泪,又闭眼静默须臾后,喊道:“俞恩。”

  殿外的脚步声促临,来人道:“殿下有何吩咐?”

  宁皇后道:“时日真是快,今年的菊宴备置得如何了?”

  俞恩道:“殿下先前提过一次,婢子已经对下面的人说过了。不知殿下想将日子定在几时?还有今年入宫来赏菊的夫人姑娘们,殿下可有想好邀请哪些?”

  宁皇后道:“晚些时候,我会拟一份名单出来。”

  俞恩道是,宁皇后想了想又说:“办置菊宴劳心费神,我还是想要个体己的人帮衬一二。你回头去传个话,辛苦嫂嫂这几日来宫里与我一起操劳。东宫那边,就不用林氏专程过来了,叫人仔细看着点,必须保证她这一胎顺利生下。”

  “殿下放心,婢子都记着了。”俞恩见她撑着桌案起身,上前来扶了一下。

  “不用管我,你忙去吧。”宁皇后推开她,自己往殿外走去。

  五年前她受制于人,手脚皆缚,于是便学会了忍耐。既然天不曾亡宁氏,那么她蛰伏数载的苦痛也就通通不为一提。

  宁皇后仰头看着凤正宫高大的匾额,心中自言一声。

  命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信有什么天定的谶说,也绝不会再次屈服于这既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