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29章 仇怨

  楚帝看完内诸司最新呈来的账簿,直接合上递给谢昕,“这笔钱,你替我拿好。”

  谢昕不接,“你这样子,总给我一种托孤的错觉。我们不是说好了共进退吗?”

  楚帝强行给他,拉着他的手说道:“什么托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信不过其他人。你下次出宫,把最后面的这笔钱落实好。”

  “知道了。”谢昕将账簿暂时收好,说道:“我昨日替你看了朔北的军报,果然只有边防军最懂矿税变革的重要。”

  楚帝笑了笑,顺手拿起一本奏折来看,突然问道:“淮安道的盐铁转运使潘志,是不是宁澄焕的门生?”

  谢昕道:“好似是的。我记得宗政开出事时,宁澄焕为了让潘志撇开关系,还上书替他开脱过。怎么了?”

  楚帝把手上这本奏折给他,“你先看看。”

  谢昕快速看完,特地扫了一眼最后的落款,“齐彧?”

  楚帝道:“新拨入御史台察院的,上次跟随老四一起去敦庭查过案。”

  谢昕记了起来,将这份奏折又看一遍,说道:“似曾相识啊。”

  楚帝道:“自古以来的这些事,哪件不是似曾相识?史册里不论记得再如何细致,后人一样会不知悔改地继续犯错。”

  他将折子合上放于一旁,想了想说道:“就从潘志开始查吧。”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谢昕道,“宣州绍县的渔民从朝苍江捞出了一块黑石,上面写了一句天言。”

  楚帝眉眼一紧,问道:“什么天言?”

  谢昕拿起他批红的朱笔,在纸上将字写下,看着他问:“你觉得,这是不是个更好的良机?”

  楚帝看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几缕复杂,最后无奈地气得笑出声来,“好小子,这若真是他做的,那他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谢昕道:“若是无事,就让怀玉赶紧回梁州去吧。还有阿棨他们,你找个借口让他们一并离开。”

  楚帝道:“你当我没有听说太子拉拢怀玉的事?若是怀玉留在邑京,好歹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太子多少要顾及几分,当然就没人能对他如何。可一旦回了梁州,我的手便护不了那么长了,到时候太子借故再派人去寻他,那就全凭他一个人周旋了。”

  谢昕叹气,“你待他这份心,倒是比亲儿子还深。”

  楚帝道:“怀玉可不就是我半个儿子?从前我手中无权,不得不让他们母子分隔两地,如今我能掌控这些了,自然是能有多少就给多少。眼下梁州风平浪静,京中也还有我看着,就让他留在侯府好好尽孝,等他什么时候想走了,再走不迟。”

  赵瑾打了个喷嚏,樊芜关切地问:“怎么了?莫不是着凉了?”

  “没事。”赵瑾揉揉鼻子,笑道:“说不定是阿珩在想我。”

  樊芜问:“可有打算何时回梁州?”

  秦佑才使了一出计,若是此时回了梁州,许多消息就要延后许久才能知道了。赵瑾道:“上次我将车宛又狠揍了一顿,他们现在没胆子再来。边线若是能一直这样太平,那我陪娘过完年也行。”

  樊芜道:“浑说!你可是主帅,哪能这样玩忽职守离开这么久?”

  察柯褚在一旁说道:“就是,你不担心圣上对你有意见?”

  赵瑾想了想,道:“那就等到阿珩的腿伤痊愈。我上次进宫去看她,虽然都只是皮肉伤,但也是触目惊心。”

  察柯褚这时有些想念秦惜珩了,纳闷道:“这姑奶奶不在,都没人与我斗嘴,怪没趣的。”

  “行啊。”赵瑾笑道,“回头斗不赢阿珩,可不许找我哭诉。”

  察柯褚不服气,“谁哭诉了,明明是你护短,只帮她不帮我。重色轻友!”

  樊芜抿着嘴摇头笑笑,赵瑾赶紧给了察柯褚一脚,瞪眼道:“闭嘴!”

  卲广从外而来,将刚拿到的飞书递给赵瑾,“侯爷,淮州的。”

  赵瑾展开看完,对他道:“继续让蓝越盯着。”

  察柯褚便好奇飞书里的内容,问道:“上面说什么了?”

  “没什么。”赵瑾简而概之道,“有人即将快意恩仇而已。”

  信鸽载着回信从天边划过,再次落下时,便被一双手取下了腿上的竹筒。

  蓝越看完竹筒里的字条便塞入口中咽下,余光里瞧见有个身影急急忙忙地从马车上下来,步履紧迫地往天下林的二楼而去。

  宗政康正与方谦同坐于厢房内听着乐姬奏音和鸣,一阵不合时宜的杂声在此时骤起,直接将乐声打断得彻底。

  柳玄文推门而入时还在喘着气,指着方谦厉声道:“琼林河的水道管运费是怎么回事?说!”

  方谦被他打断了赏乐的兴致,心中带着些恼,说话时也是冷冰冰的,“什么水道管运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柳玄文劈头盖脸冲他道:“潘志被人弹劾了近十条罪状,其中一条就是这私收水道管运费!监察御史已经在他府上查搜到了账款,里头的这一条记录写的就是咱们的生意!”

  方谦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一下,慢条斯理道:“我当是什么大事。”

  柳玄文气得眼睛都瞪直了,“这还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天塌了才算吗?”

  宗政康插了一嘴,“柳老板叱咤商圈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怎的就被这区区的一条账款给吓到了?啧,这可真不像你平素的为人啊。你从前不是最会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吗?”

  柳玄文正在气上,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谭公子,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你哪里能知道疼痛?你有太子撑腰,自然是随时都能抽身离去……”他说到这里,忽然便想到什么,绷直的一张脸当即就变了,赶紧换了笑来对宗政康道:“谭公子,可否请你书信一封告知太子?咱们处一条船上,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氏若是不保,对太子也是影响颇深。”

  “好啊。”宗政康颔首一笑,不动声色地给方谦使了个眼色,又道:“我现在就去,还请柳老板沉着气等一等。”

  柳玄文放了心,转头再看方谦时,笑意就此一止,整张脸再次紧紧地绷住。

  方谦起身就走,柳玄文喊道:“站住。”

  何料方谦并不回身,一个响指过后,厢房内的几方烛火同时熄灭,周围昏暗下来。

  “你……”柳玄文不适地眯了眯眼,话还没说出口,身后有一道劲风就此逼近,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窒息的昏迷感眩晕着来临。

  一阵沉闷的倒地声之后,宗政康才露了身,对方谦略略点头,“多谢了。”

  方谦回头看了看那个瘫倒在地的人影,说道:“不必客气,往后商路上的事情,还需谭兄多多指教。”

  宗政康笑而不语,一个手势落下,便有人将柳玄文扛起,轻而快地离开了这间厢房。

  梦境处昏迷之隙,柳玄文在这里见着了过往的许多人和事,牛鬼蛇神齐聚一堂,吓得他猛然间惊醒过来。

  周围一片黑暗,他的意识还未全醒,脑子里浑浑噩噩还装着梦里的记忆。他习惯地先动了动胳膊,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阵厚重的锁链声。

  有个声音就在耳边说道:“醒了啊,柳老板。”

  柳玄文浑身上下猛地一抖,整个人头皮发麻,方才的浑浊沉钝刹那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这声音好似与方才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是谁!”他壮着胆喊了这么一声,“这是哪里?你究竟是谁!”

  火光在这时猝然而亮,柳玄文闭眼遮拦片刻才缓慢地又睁开眼,看到了一个背身而立的人影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

  宗政康在微弱的火光里慢慢转过身来,朝着柳玄文露出个绝非善意的笑,轻声慢言道:“柳老板,还记得我吗?”

  他褪去了易容,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个被自己束缚着的仇者。柳玄文屏息看他,须臾之后认了出来,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宗政康扬唇而笑,“我怎么没死,是不是?”

  柳玄文想到刚才的梦,震惊得喉咙黯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宗政康提醒他,“柳老板,你就没觉得我的声音令你熟悉?”

  柳玄文沉寂几息后,瞳孔骤地放大,在他的这一声中后知后觉,“是你。”

  “啊,”宗政康在他面前来回地走着,轻轻点头,“是我。你以为,宗政氏绝后了是不是?可是不巧,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家留了一条活路。柳玄文,我找你来了。”

  “你要怎样?”柳玄文盯着他这张匿于昏暗火光中明暗不定的脸,余光又看了周围一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宗政康问:“认真听,你当真听不出来?”

  柳玄文静下心凝神片刻,明白过来,“上面是天下林的赌坊?”

  宗政康道:“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别叫了,上面赌声震天,没人能听到你的求救。不过这也是托你将赌坊设在地下的福,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要找个怎样的地方关着你。”

  柳玄文觑视着他,“你要将我怎样?”

  宗政康道:“你与潘志联手将污水泼到我爹身上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有一日会东窗事发?”

  柳玄文道:“潘志被查是你……”

  “不是我。”宗政康打断他,“我没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是他自己不知收敛碍着了旁人的眼,才自作自受招来了祸患。柳老板,我原本没想这么快对你动手的,这是天要绝你,我不过是借了一把东风而已。”

  柳玄文尽量平心说道:“你想捏着柳氏的财路逍遥法外?你做梦!我死了,你以为你就能逃得了?别忘了,我柳氏的好几条水路都是交在你手中的。上面若是要查,你就是首当其冲。”

  宗政康眯了眯眼,丝毫不为之所惧,“你以为你当初将这几条要紧的水路交给我的时候,我没看出你的用意?”

  他停顿片刻,说道:“你将我爹踢出来做了挡箭牌,自那之后,你便记着前车之鉴,连与官吏多说一句话都不敢。你不敢再强占水路,却又心有不甘不愿多花漕运的费用,正好这时,我顶着太子的名头来见你,你索性将这烫手的山芋给我。一则,此举能凸显你求靠太子的诚意。二则,你可以借着我,将水路继续拿在手里。三则,即便是出了事,事情也不能归咎在你的头上。有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挡在前面,上头更是还有太子顶着。你说,你怕什么呢?是不是?”

  宗政康这时朗声大笑起来,“柳老板,你可知凡事算不到十全十美?你想吃这样的便宜,可也要担得起一应的风险才是。”

  柳玄文心里一慌,问他:“你做了什么?”

  宗政康道:“你确实是把水路给了我,但这些和潘志对半而分的漕运钱账上面,每一笔落的都是你的名字。所以这么说起来,我不过是代你出面打理水道,这背后真正的掌舵人,其实还是你啊。”

  柳玄文呼吸一滞,全然不信,“不可能,我一个字都没有签过!”

  宗政康道:“柳老板的生意太忙,一个人打理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你总有副手不是?”

  柳玄文低喃:“方谦……”

  宗政康道:“大一些的生意,方谦可不敢随意做主,总得问过你之后再画押才行。他能随意出入你的账房,自然也能拿到你的私印。说起来,柳老板你这私印可真是独一无二仿刻不来,我原本很是头疼,但多亏有方谦,他真是帮了我大忙,否则这一笔笔的漕运账目可不能尽数落在你的名下。”

  “混账!这个混账!”柳玄文恨声大骂,“我待他不薄!”

  宗政康冷笑,“薄不薄,可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方谦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你是在利用他给你那幼子铺路?对了,说起你这幼子……”

  柳玄文开始脸色发白,忙道:“你放过晏儿,算我求你。”

  “可以。”宗政康从一旁的桌上抽起一张写了字的纸悬在他眼前,道:“看完看清楚,你要是愿意签字画押,那我就放过他。”

  柳玄文快速看完,咬牙切齿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宗政康淡淡道:“看来柳晏并不值你这些生意的价钱,既然这样,那我给你养个病秧子做什么?”

  “别想拿晏儿威胁我!”柳玄文忽如疯鸷一般吼道,“你不就是想报仇吗?我把命给你就是,但你别想鸠占鹊巢吞下柳氏的生意!”

  “这可由不得你。”宗政康收起手中的纸,故意叹气道,“不过你这生意太大了,我可得好好想想该如何维系。”

  “宗政康!”柳玄文怒道,“你以为我怕你吗?那些账目你尽管公开,不过就是吞了漕运的钱而已!柳氏易主绝非易事,方谦没这个资格能说服其他人归顺于你。你若是不想被人逼到山穷水尽,那就识相点放开我。”

  “方谦是没这个本事说服柳氏的其他人,可是账簿可以。”宗政康道,“你当初推我爹做替罪羊的时候,真账都藏起来了吧?你以为我爹就这么认了你交给官衙的那份假账?柳玄文,死到临头你还敢吓我?”

  柳玄文大口喘着气,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我爹为防万一,对所有的账目都做过一份真实的记录作以备用,他与你的那些交易也不除外。你以为他当时认罪是哑口无言吗?你错了,他是为了保住我,也是为了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宗政康绕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声音也环绕着从不同的方向落入柳玄文耳中,“他自知难逃一死,连带着族人也要受难,就算拿出与你有关的证据也只是垂死挣扎,并不能将你连根拔起。为了保住我,他把与你相关的书信账簿都藏在了我这里,又让人带着我连夜离开淮安道。离家之前,他叮嘱了我好几次,这些书信账簿就是将你送往黄泉的杀身符,只是不能轻易拿出来,否则就会打草惊蛇。现在,这些账簿都在我手里,如果我全部拿出来,那么整个柳氏都将付诸一炬。你说你的那些族人们,是不是都得好生求着我?”

  柳玄文额上冷汗涔涔,喉中如注满了铅,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宗政康看着他,凉凉地一笑,“不过我自小饱读圣贤,使不出那等折磨人的惨烈之刑,你放心,我会让你痛快地上路。你的那些生意,就算是我给你一个痛快的交换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柳玄文沙哑地说道:“晏儿……你放过他。”

  宗政康眼底划过一丝释然后的明朗,淡声道:“我不是你。”

  机关之后,一扇石门倏然而开,几道光柱自外间而来,一缕一缕地投射在这漆黑不见天日的地底。

  宗政康迎光而行,埋没于心底的阴影也在光芒的散射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踏着台阶上去,看到谭子若满脸紧张地等在这里。

  “走吧,”他在谭子若肩上拍了拍,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噩梦没了。谭叔,我依然想做那个光风霁月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