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11章 重见

  人活于世,总是心存妄想和执念,这些东西永不可能从人心中驱散,长久而积便化成了强烈的偏执。

  梦境自此诞生。

  范棨从梦中惊醒,胸膛起伏着大口喘息。

  “爹,您怎么了?做噩梦了?”范芮担心地看着他,递上了水壶,“您是不是昨夜没睡好?先喝点水吧。”

  范棨花了好长时间从梦魇中回过神,这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接过水壶喝了一口,记起来这是在去往邑京的马车上。

  “还有多远?”他掀开车帘问着外面赶车的车夫。

  “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进城了。”车夫说着,又在马屁股上拍了两下。

  马车行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范棨靠着车厢坐好,揉着鼻梁定定神。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梦见过家门败落的旧事,就在他已经习惯像这样放下过往后,一道旨意忽然从邑京而来。

  他成了自由身。

  当邑京的车水马龙再次重现在眼前时,范棨有种今夕何夕的错识恍惚。他刻意没乘马车进城,而是在城门外就徒步进来。

  “爹。”范芮没见过这等繁华,冲着街边商贩摊子上那些稀罕的小玩意跃跃欲试,可他记得此行的目的,并不敢随意乱跑,只能小声地问范棨,“您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范棨摇摇头,沿着记忆中这条熟悉的路继续走。

  二十四年前,他从这里离开,出城前的最后一眼永远定格在了尘封的心底。他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踏入这座城,这一路而行,少年人成了迟归客,在飘零他乡的半生蹉跎里染白了鬓发。

  赵瑾早就算好了他们今日会到,城门初启时便守在了街边的酒肆里。

  “先生。”她大步出来,关切问道:“这一路过来,累着了吧?”

  范棨问:“等多久了?”

  赵瑾笑道:“也没多久,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范芮见到她,才觉得稍稍适应,问道:“瑾哥,侯府在哪儿啊?咱们现在就去吗?”

  赵瑾道:“娘已经命人准备好了饭食,就等着你们来。前几日圣上还召我进宫,让先生到了之后不必着急进宫谢恩,先休整好身体要紧。”

  提及楚帝,范棨已然不记得了他昔日的模样,只是问道:“圣上还好吗?”

  赵瑾道:“圣上挺好的,就是很挂念先生。”

  范棨又问:“那夜先生呢?你见过他吗?”

  赵瑾摇头,“昨日我问了沈盏,他说夜先生有要事出门了,归期未定。”

  范棨有些怅然地叹气,“三哥想来还有要紧的事情,罢了,只要都还活在这世间,那就不怕来日不能重逢。”

  赵瑾替范芮拿下包袱,道:“先回府吧,蔚熙已经来了几日,他也是日夜在盼着先生回来。”

  三人上了马车,范棨问:“那彗孛天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属实吗?”

  赵瑾道:“这等事情模糊不来,想必是天意如此。等着这一天到来的不止是先生,圣上定然也耗费了许多心思。”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朱色大门继而一开,张宓最先出来,对范棨父子嘘寒问暖一番后,带着他们就往既定的住处去。

  范芮左右环顾着,悄悄对张宓道:“哥哥,这里好大啊,我看比梁州的侯府大了三倍不止呢。”

  赵瑾逗他,“要不你留下来考个功名,以后日日都能住在这里。”

  范芮道:“我才不要住在这里,这里虽然大,可看着就透不过气,还是梁州好,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说得快,话音才落就遭了范棨的训,“住口。”

  张宓也看了范芮一眼,对他道:“祸从口出。阿芮,这里是邑京,好些话不能乱说,你可得记着了,宁做哑巴,不多言语。”

  范芮被他们这严肃的神情吓着了,当下就捂住嘴点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赵瑾安顿好他们,晚上躺在床上时,忽然迷惘地替范棨叹了声气。

  “怎么了?”秦惜珩问她,“不是说范先生一路都很顺利吗?你叹什么气?”

  “我只是在想,先生如今成了自由身,若是圣上留他在邑京,他该怎么做。”赵瑾翻了个身,把秦惜珩锁在怀中,“先生若是要留在邑京,就要把荷婶和可盈也接来,她们习惯了梁州,怕是住不惯这里。”

  秦惜珩默默听着,过了好久才说:“有件事我想提早跟你说。”

  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道:“我这次可能不能随你回梁州。”

  赵瑾心跳一缓,有些不可信地问:“什么?”

  秦惜珩抱紧了她,说道:“我要留在邑京,才能及时知道这里的动向。我现在太弱了,什么都没有,又何谈与他们对抗。”

  赵瑾半晌里什么都没有说,她太明白秦惜珩的意思,因而愈发没有反驳的勇气。暗夜里的屋子骤然静得可怕,赵瑾失神地闭上眼,觉得怀中温热的身躯随时都会失去。

  “不要。”良久之后,她说了这两个字。

  “别冒这个险,我不想与你分开。”赵瑾低下头,声音也埋进了秦惜珩的颈窝里,“不是还有燕王吗?只要这个位置最后是他的,你就不用这样殚精竭虑。”

  秦惜珩道:“我想过他的,但宁党的根太深了,即便他韬光养晦多年,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我若是留下来,还能及时帮他。”

  赵瑾依然不愿意松手,甚至将她抱得更紧了,近乎卑微地求道:“你别抛下我。”

  她原本就担心秦惜珩知晓了她的身份后会转身离去,也在好几次的梦里梦到过这些,现在面对这样的决策,她唯恐自己真的会失去秦惜珩。

  “我其实很懦弱,没有与天对抗的勇气。阿珩,你就当是可怜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我现在别的不怕,就怕你会离我而去。”

  秦惜珩刚要说话,忽然觉得颈边沾上了水一般湿热的液体,乍然怔住。

  赵瑾哽咽道:“我好似一直在被人抛下。最初是祖父,他为了我将来的路能更好走些,一个人操持了很久,我被他抛下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后来是娘,她受太后的旨意来这京中做质,不得已将我抛下。再后来是营中看着我长大的叔伯,我忘不了苍叔是怎样替我承受那致命的一击,将我从阎罗殿中抛了出来。”

  “阿珩……”赵瑾想忍着酸楚把泪咽下去,可她想得越多,眼泪也就越多,直至最后连声音都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秦惜珩抱着她,像她无数次哄着自己那样哄着她,“阿瑾不哭,我不说了好不好?这件事咱们往后不提了。”

  赵瑾情绪渐平,压着声线说着后面的话,“每当我想倚赖谁的时候,老天就要这样让我被抛下。阿珩,我已经习惯了有你的一切,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我不离开你。”秦惜珩听着她的哭腔,自己也后悔地落泪,“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过这些。”

  她们在黑暗里对视着,秦惜珩替赵瑾擦去脸上的泪,说道:“我不会抛下你,你也不许抛下我。我们同根而生,谁也不能先松手。”

  “我不松手。”赵瑾呢喃,“山水不两转,同心不二疑。”

  她在这一刻已经有了对秦惜珩坦然一切的想法,可话到嘴边,她顾及起所处的境地,还是将话又压了回去,道:“等回梁州,回了梁州,就什么都好了。”

  秦惜珩轻轻嗯声,同样将无数次想问的话咽回腹中。黑夜里的静埋没了一切,她们相拥而眠,在被命运囚锁的胁迫中相依为生。

  范棨在侯府休养三日后,借赵瑾的请安折子递上了面圣的请求。

  宫道很长,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沉声,范棨不安地搓着手掌,数次想要掀开车帘看一看,却又数次犹豫住。

  他都是这般紧张,张宓与范芮自是不必多说。

  “叔父,”张宓小声问道,“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范棨无法言说,他阔别这里二十余载,再次踏入宫城时只觉得陌生,连这故地都是如此,更何谈高座上那个多年不见的人。

  不多时马车便停下,范棨下车一看,顿时愣住。

  宦臣在旁道:“圣上说了,让范爷与两位公子去朝阳宫一见。”

  范棨这些年已经养成了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反应,如今更是忘了自己已是自由身,下意识地便对这宦臣躬了一下身,连连应道,“哎哎。”

  宦臣忙将身子压得更低,说道:“范爷折煞小的了。圣上还等着呢,范爷和两位公子快去吧。”

  范棨看着这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长长宫道和朱色不谢的连绵宫墙,心中百感交织。

  他闭上眼,好似觉得又回到了少时。在给楚帝做陪读的那几年里,他不知在这条宫道上走过多少次。楚帝尊崇范茹,便将范家这个幺子看作亲弟一般宠着,从来不让宫人约束他,好几次还让他在自己的寝殿里歇午觉。

  宫门之上题在匾额上的字迹是记忆中苍劲有力的模样,院内角落里生长的青松挺拔如昨,一切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任何的差别。范棨打量着周围看了几息工夫后,带着跟随的两人徐徐入殿。

  范芮自跨入殿槛就不敢乱看,他低着头,将事先练过无数次的礼节跪叩完毕,听到楚帝喊他父亲:“阿棨。”

  这一声不高不低,落在范棨耳中时,是他回忆中和颜悦色的声调。

  楚帝没有问他字号几何,依然用旧日这亲近的称喊叫着。

  范棨失神半许,继而有些张皇无措地佝下背,看着地面说话,“圣上。”

  楚帝道:“你抬头。”

  范棨惴惴不安地照做,楚帝看了他片刻,叹气道:“你都有白发了吗?”

  “是。”范棨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答了这一个字,这声之后,再也没了下文。

  楚帝注意到他身后年轻的两人,问道:“真快啊,你的儿子们也这么大了。”

  范棨道:“蔚熙是大哥的孩子。”

  楚帝从张宓脸上看出了几分范家长子的痕迹,淡淡一笑,“原来是你啊。”

  张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楚帝朝他走来,说道:“你才出生时,朕还抱过你。你叫蔚熙?是哪两个字?”

  “是。”张宓低头答道,“蔚彼高藻之蔚,时纯熙矣之熙。小民单名言宓,草字蔚熙。”

  楚帝看完他,又去看范芮,笑问他:“你呢?”

  范芮心里慌到不行,一开口便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叫……不是,小民叫做范芮,就是草加内的那个芮,啊不对不对,是芮芮初生的那个芮。”

  楚帝忍俊不禁,问他:“你怕朕?”

  范芮不假思索就点头,继而又反应过来,变作摇头。

  楚帝笑道:“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范芮扎低了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怕还是应该不怕,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楚帝看了一眼依旧有些局促的范棨,又问范芮:“你喜欢吃什么?”

  “啊?”范芮诧异地抬头,在看了楚帝半晌后,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糖饼。”他说完不忘解释,“我在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次糖饼,娘说糖太贵,得替瑾哥省钱。”

  “芮儿!”范棨赶紧出声提醒。

  楚帝嘴角的笑淡了下去,范芮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楚帝不快,吓得赶紧跪下,“我……小民就是随口说说,圣、圣上,您不要生气。”

  “朕生什么气?”楚帝拉着他起来,眼睛看着范芮,嘴里的话却是对范棨而说,“你们在梁州,连糖也吃不起。”

  范棨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他斟酌一下,说道:“小民从前是罪臣之子。”

  他被岁月磨得棱角全无,早就没了少年时的朝气,楚帝痛心而叹,“随朕用一顿饭吧。”

  范棨不敢说不,应道:“是。”

  “你们先去,朕更个衣就来。”楚帝说完顿了顿,又对范棨加了一句,“还是从前的地方。”

  范棨顿时鼻间酸涩,闷声道:“是。”

  待人走后,谢昕才从内寝的屏风后面出来,楚帝问他:“真的不见一面吗?”

  谢昕蹙紧着眉,说道:“我从来想不到阿棨失了顽劣后会是什么模样,今日远远地看着,我便想到他小的时候……”

  他话说一半,没有再往下继续,转而叹气,“我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与其见了让他感慨过往,倒不如不见,这样于我而言,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谎言。”

  楚帝道:“你总不能这样躲着他一辈子。”

  谢昕走到他身边,从宽袖下牵起他的手,说道:“躲他一辈子也无妨,只要他往后能平安顺遂,见或不见都无甚所谓了。”

  “不要在我面前装作勉强。”楚帝抱过他,耳语道,“等朝局太平了,你还是去见见他,挂心了这么多年,说无甚所谓都是假话。”

  谢昕偏过头来吻着楚帝,眼中的淡漠转写成细腻的温柔。

  他藏匿深宫多年,唯一懂他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