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面对着自己的女儿,她想她刚才说了太多,那些关于自己的和林韵声的过往,陈谨悦从来不知道,她需要时间用眼泪去消化。她起身,重新将一瓶新的矿泉水倒入烧水壶里,按下开关,等着它沸腾。

  然后陈芳问女儿:“喝不喝热水?”

  对方摇摇头,没有说话。于是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茶,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陈芳的眼睛也是红着的,但没有流泪。她看陈谨悦的哭声稍微平息了一些,犹豫着是否要开始下一场对话。

  “对不起……” 陈谨悦抽噎着吐出三个字。

  “悦悦啊,妈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觉得愧疚。你不需要对不起,这些事里,你没做错什么。”

  可除了对不起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从前觉得幸福很简单,没想过真实面目竟是这样。她的幸福是跨过了陈芳还有林韵声两代人,带着自己的伤痛为她编织起来的。

  陈芳同林韵声之间似乎早就达成了无需多言的默契——关于怎样让陈谨悦长大。而她是享受爱却目不见睫的被惯坏的小孩儿。

  只是这其中唯一的变数是她爱上了林韵声。

  陈谨悦伸手把桌面上的那本小册子拿到自己身前,抹了抹眼泪,然后翻开它,里面有一句「我知道你有很多担忧,它们不是我在这里写下几个字就可以说明白的。」结果到头来,她能给的还是只有轻飘飘的几个字。

  痛苦若能被想象,那失控便也不复存在了。而林韵声的失控与克制,到底是如何在这之中一遍遍自我凌迟,无法估量。

  “妈……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嗯。”

  “你们聊过吗?”

  陈芳哽咽着摇摇头,说:“不敢聊,只当它从未发生过。”

  陈芳端起茶杯,朝茶面吹了一口气,仍然太烫了,没法喝。

  她放下茶杯,说:“那晚工地出了一点小事故,场地封闭,通知休息三天。正好是你生日,我想那我回家一趟,顺便给你一个惊喜。然后……”

  陈芳闭起眼睛,藏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你……你怎么会和你姐姐……”

  陈谨悦低着头,右手撑着额头,手指抓进头发里“然后呢?”,她只觉得自己这一刻已经丢失了羞耻心,也忘了此前的恐惧,迫切要知道答案的欲望已经胜过了一切。

  “我忘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我没有开灯,然后你姐从房间出来,她关门很轻,怕吵醒你,然后她看见了我。”

  陈谨悦低着头,绝望地深吸一口气,喉间止不住颤抖。

  “她站在原地不动,过了很长时间,她叫我‘妈’。我没有回答,然后起身离开了。”

  “我走了三个多小时,回到了集装箱房,我花了两周时间去冷静,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直到我下一次回家,这期间我没有和声声联系,她也没找过我,我假装没有事情发生,只当那晚是我的错觉。”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说:“等我再回来时,就什么都变了。”

  陈谨悦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滴下来,她背对着窗户,身后有雨,身前是泪。她被夹在中间,一点点溶化。

  时隔七年,她听到这样粗略的表达仍然觉得透不过气。

  “然后你说因为我要高考了,所以回来照顾我,姐姐就搬出去了……”

  “是的,她搬出去后,我和她也很少联系,只有两次我叫她回来吃饭,她回来了但变得和我、和你都非常疏离。她变得像她七岁时,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十七年啊,花了十七年才建立的情感,好像突然又没了……”

  “你真的爱上你姐姐了吗?”陈芳像心死了一样问出这句早就有答案的话。

  陈谨悦伸手抽出两张纸巾,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她抬起头,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的,她看着陈芳,说:“妈……我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是从我开始,你不要怪她。”

  她没有回答爱或不爱,她只说是从她开始的,从很早就开始了。

  陈芳脸上挂起无望的笑,“我怪你,怪她,有意义吗?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如怪我自己。”

  刚擦干净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滑,连着陈谨悦的肩膀也开始跟着颤抖。她右手握成拳,指甲陷进肉里,“妈……妈,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对不起……”

  陈芳没有说话了,她端起面前的茶,凉了一些,她浅浅喝一口,又苦又涩。

  她想起她一个人回到集装箱房的那晚,邻床的大姐被她吵醒了,问她怎么这个时间回来。她支支吾吾地说,啊,没事,你继续睡吧。然后躲进被窝里。

  她拿出手机,搜索「同性恋是病吗?」

  屏幕上显示:不是。世界卫生组织(WHO)在1990年已经将同性恋从疾病诊断中删除,而在2001年的《中国精神疾病分类方案与诊断标准》中也同样删除了同性恋这一条目。

  她暂时松了一口气,又点进搜索框,想继续,她想问……

  她在那里删删改改,屋子里暗得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她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还有不断往下落的眼泪,她边打字,边擦眼泪,弄得屏幕上都是水,然后又把屏幕往被子上一擦,水痕便暂时少了一些。

  她写,亲姐妹,不对,删掉。又写不是亲姐妹,但一起长大的,又删掉。

  一家人,是一家人啊,怎么会这样。

  她把手机往手边一扔,小小的搜索框根本写不清她的绝望,写不下她乱成一团的思绪,她连智能手机都用不利索,怎么在这样复杂的情况里试图让它来告诉自己一个答案?

  屋子里连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眼泪往下淌。她连哭都是安静的。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你出国之后,过了几个月,我才去找她,我让她搬回来住吧,我不忍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我们谁也没有提这件事了,她也不和我聊起你。”

  陈芳用力闭起眼睛,好像觉得很难受。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六年都没去看你,你说我要是去了,声声她是来还是不来?来了又节外生枝怎么办?我怕啊……”

  “然后六年过去了,她有了要恋爱的对象,你恰好说你要回来。你还告诉我你有了男朋友。我抱着侥幸心理,期望这件事是不是能就这么过去了,像真的没发生过一样。”

  陈谨悦终于弄明白了江海涛的事情,不只是为了把她骗回来,还要骗过妈妈,冒这样大的风险才让她回来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