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僻壤的小街道,一辆与周围破乱不堪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黑色豪车,缓缓驶出。
车后座,左边车窗大开着,一男孩正撑着胳膊撑在窗处,一阵风过,较长的黑发被扬起,露出男孩精致立体的侧脸——他正淡淡垂着眸子,双目半阖,半睡半醒的心不在焉模样。
温淑文与他并排坐在后座,此刻正苦口婆心地絮叨些什么。
夏日的空气带着闷热,炽烈的阳光高悬天际,透过车窗折射进来,即使开启了冷气,还是令人燥热难当。
对于这样的唠叨,纪昭扬一向懒得听,所以宁愿大开窗户,顶着热风去听树林间的蝉鸣。
看着纪昭扬爱搭不理的模样,温淑文叹了口气。
她知道纪昭扬这些年的经历,所以不觉得纪昭扬这种行为不礼貌,反而是心疼的多。
温淑文刚回国那段时间,就征求过纪昭扬的意见,想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可纪昭扬拒绝了,温淑文也不好强求,这两年定时给生活费——她塞给了纪昭扬一张卡,每个月定时打款。
可纪昭扬从来没有动过这张卡,直到那天,有一条来自市中心警局的消费记录。
温淑文现在都忘不了在警局看到纪昭扬那一刻的模样,男孩神情落寞,蹲靠在强根处,似乎不认输般倔强地昂着头,锐利的脸部轮廓清晰可见。
温淑文心一紧,快走几步过去把人拉起来,看到人脸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
值班警察看了她一眼:“领人?”
“对,我来领他。”
“跟他爸打架,惊动了邻居报警,你是他什么人,好好管教管教。”
这种事,放到谁来看,都是儿子的问题——怎样也不能和父亲动手。
纪昭扬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争辩。
他的那些塑料亲戚,一向对他避之不及,所以到了如今,甚至都没人愿意来领他。
温淑文去交了罚款,拉着人上了自己的车,“跟我回时家。”
纪昭扬下意识要拒绝,温淑文则软硬兼施,终于是让人松了口。
“假期还要去打工吗。”温淑文知道他一直在勤工俭学,发给他的生活费他没动过。
“嗯。”纪昭扬语气淡淡。
“学费我给你准备好了,当我借你的,工作了再还行不行?别那么拼,小小年纪把自己弄得那么累。”温淑文心疼这个苦日子过多了的孩子,却也知道他的倔强。
纪昭扬没再接话。
车内重新恢复安静。
车辆驶离柏树大道,纪昭扬微握的掌心沁出汗液,他知道一旦离开这里,将能迎来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
逃离这个梦魇,这种想法曾时不时就充斥着他的内心。
多年前年纪尚小的他,曾经多么希望能有人救自己于水火,可惜没有,他遭受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虐待和白眼、嫌弃。
渐渐的,他也就放弃了挣扎,那个男人打他,他也就打回去,他明白了,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尽管车子早已驶出了很远的距离,但纪昭扬仿佛依稀能见柏树大道破败房屋、剥落墙皮、酒精和烟味以及腐败潮湿之处。它们似乎紧紧地跟随着他,如同缠绕在他身上,无法摆脱。
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离世,他与父亲相依为命了几年。
自从他的父亲因酒后失控误杀他人而被判无期徒刑后,纪昭扬就被送至柏树街的养父家收养。
养父是个暴力狂,不管他吃喝,也不许他上学,后来还是街道主任强制把他送去了学校,他才有继续读书的机会。
养父嗜赌成性,一赌必输,输了就喝酒,喝多了就趁着酒劲儿虐打他。
柏树大道已成为噩梦,是他儿时数次想要逃离之地。
然而时家与此不同。时家是帝都大家,商届方面一手遮天,政治方面也是权势滔天,有着普通人几辈子赚不来的财产,过着富贵豪华的生活,不像养父家那样只有硬冷墙壁与屡至的拳脚。
纪昭扬不想去时家,一是不想自己成了个累赘,被人推来推去,不知能于时家寄住多久;二是,他知道温淑文也只是时家的未婚妻而已,也不知道时家家主的想法,他不想让温淑文为难。
可温淑文执意要给恩师报恩,坚持让纪昭扬和她一起生活。
纪昭扬沿途几乎没有怎么听温淑文在说些什么,他的思绪在自由地游荡,目光落在车窗外迅疾驶过的繁华景象之上。
离时家已经不远了。
一个星期之前,温淑文表示希望纪昭扬寄住在她家,并慷慨地给了养父一大笔钱。
然而,正好在那时,纪昭扬在热搜新闻中看到了温淑文与一个已经离过两次婚的男人结婚的头条。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神采奕奕,与温淑文在一起,不像是夫妻,更像是叔侄。
男子是商政双届的风云人物,时家家主时川程,家族是M国华尔街的富商,如今在帝都从事房地产产业,堪称帝都最富有的人物。
纪昭扬在新闻中搜寻到这个名字时,在关系网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脸庞。
那人没有被扒出来名字,只有一行解释——时川程的长子。
看着那张偷拍角度的脸,纪昭扬的记忆却愈发清晰起来,隐隐脑补出这人的模样。
他隐约记得曾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惜忘了当时的具体情节。
温淑文给了他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整理行李并与养父告别。
对于纪昭扬来说,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告别的人或物,也并没有几件需要带走的像样的行李,只带一些母亲的遗物走,也就是了。
养父在他离开前一直骂骂咧咧:“小野种,得了福别忘了是谁养大了你。”
纪昭扬冷眼看着他,像在看什么恶心的蛆虫。良久,大力关上了门,没有回答,惟留下那个男人大声又恶毒的咒骂声回荡。
如果不考虑对方是黎雪的亲生父亲,纪昭扬早就与人同归于尽了。
总共也没多少行李需要收拾。他整理了几套衣服,带着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上了时家的车。
纪昭扬的母亲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师,在一场突发火灾中为了救温淑文而不幸牺牲。
因此,温淑文总是对纪昭扬心存愧疚,这么些年老是想着要补救。
温淑文其实没大纪昭扬多少,也就十二岁。时川程的老婆这是娶第三个了。
“小扬,听说你考进了Z大。”温淑文柔声说道,高知识女性性格温和、修养深厚。
“嗯。”纪昭扬简短答道。
Z大学是帝都一所有名的学府,富家子弟争相入学,分数最高的经管学院更是帝都高考前三百名的学生才可进入。
对于纪昭扬这样一个贫穷无资源的放荡子来说,能够考入该校简直是个奇迹。
只有纪昭扬自己清楚,他其实只是勉强达到了最低专业的分数线。
“时烨也在Z大,金融专业。开学读大三,我一会介绍你们认识,开学后你们可以互相照应。”
温淑文望着纪昭扬,这孩子虽然长得高,但却瘦的厉害,白皙的皮肤似乎缺乏血色。额头上还有一道拇指宽的伤疤,尚未愈合。
虽然纪昭扬自己说是他不小心磕到的,可这伤口怎么来的,温淑文自然清楚,愈发可怜这个孩子。
“时烨?”听到这个名字,纪昭扬怔了下。
“时家长子,以后你应该称他为哥哥。虽然你们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但人前人后就得这么叫,不然显得没礼貌。”
温淑文担心纪昭扬会有所担忧,赶紧补充道:“放心吧,他人不错。”
纪昭扬若有所思。
原来他叫时烨。
为了尽可能让别人觉得自己不是个坏小子,纪昭扬在离开之前特意将耳钉摘下,穿上立领衬衫以掩盖锁骨上的纹身,隐藏了他原本张扬桀骜的外形。
凭着一张还带些稚嫩的脸,谁能想象到这个似乎柔顺的外表下曾隐藏着一位桀骜不驯、难以驯服的校园霸主。
温淑文对他感到些许心疼:“这些年你和你姐姐受了很多苦,难为你们了,放心,以后不会了。”
听温淑文这样说,纪昭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只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车窗玻璃上投射出的人影,形成了一道长长的影痕,宛如医院病床上的身影。
他回想起黎雪仍躺在医院里的情景,以及那足以击垮他们家的巨额医药费。
“嗯。”纪昭扬淡淡地回应一句。
车子停留在时家别墅。
时家大宅位于帝都市中心黄金地段,这个地方并非只有钱才能买得了。
现代风格别墅,搭配大面积景观阳台。
能够拥有这栋别墅的,一定是各行各业的最顶端人群。
今天别墅里没有客人,楼下只有几个仆人在打扫卫生。温淑文让人将纪昭扬的行李拿到楼上预先整理好的房间。
仆人刚上楼,楼上就有人得知纪昭扬的到来。
“温姨,听说您带了个小孩回来。
纪昭扬顺着声音抬头,与站在二楼俯视他和温淑文的男人视线相撞。
男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做了短狼尾发型,眉眼精致,皮肤白皙,身穿一身白色西装,气质斐然,此刻正懒洋洋的撑在二楼栏杆处,细长的眸子半阖,与他对视。
有些眼熟。
男人虽然笑着说话,但纪昭扬无法确定这笑容是真诚友好,还是掩藏着利刃。
定格几秒后,纪昭扬收回视线。
“时烨,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纪昭扬,比你小三岁,准备去Z大上大一了。”温淑文扬起一个笑脸,客气却又疏离地与他对话。
“很巧,我也在Z大。”
时烨单手抄着兜,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神态悠闲恣意,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扫了纪昭扬几眼,客气道:“纪昭扬——是吧?以后我们可以互相照应。”
混血的年轻男子长相漂亮妖孽,女性的沉鱼落雁与男性的侵略张力在这张脸上浑然一体,完美结合。
他梳理整齐的中长微分短狼尾头,为他那无可挑剔的五官又增添了矜贵不羁的气质。
左眼底还有一颗美人痣。
时烨。
就是他。
第一次相遇并非在新闻报道中,而是在......一家酒吧。
见纪昭扬没有任何反应,温淑文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角,小声提醒:“这是时烨,小扬叫哥。”
时烨嘴角微微挑动,那双琥珀色风流多情的凤眼紧紧盯着他,充满了浓厚的兴趣,等待着他说出“哥”。
纪昭扬皱了皱眉头,极不情愿。
不能不给温淑文面子,他扭过头去,黑眸沉沉,眸光冰冷:“哥.......”
时烨轻挑下眉,伸出手准备握手:“小黄毛,又见面了。”
为了看起来不是那么痞气十足,所以纪昭扬前不久染回了黑发。
温淑文并不知道他之前染成黄色的事情。纪昭扬担心时烨故意破坏他的形象,冷冰冰警告的目光盯着时烨。
时烨嗤笑一声,目光流转着丝丝微妙的嘲讽,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准备放下悬空的手。
可就在这时手突然被纪昭扬紧紧握住,力度之大仿佛是一种故意报复的表现,纪昭扬皮笑肉不笑,声音清晰:“你好。”
感受到手掌的钝痛,时烨暗暗吃痛,面上继续保持着笑容,腹诽,这小鬼的力气相当不小。
“黄毛?你们以前见过面吗?”温淑文听得云里雾里。
“见......”
“没有。”纪昭扬抢先一步回答。
时烨轻嗤一下,也不逗他了,“哦,没有,认错人了。”
时烨收回手插进口袋,转身看向温淑文,挑了挑眉:“温姨您吃过早饭了吗?厨房还有粥,我让王妈去热一下。”
“我吃了”温淑文笑了笑回答。
这段时间以来,温淑文清楚时烨对她是什么想法。尽管他不喜欢自己,但表面上总是能维持和睦。
“那好,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先走了。”时烨拨弄了一下发型:“我要去我爸的公司了,中午和晚上都不用为我留饭。”
正值假期时间,时烨每天都去公司学习观察,毕竟他是时家的长子,时家的重担以后肯定要落到他身上。
时烨清凉的眸光掠过纪昭扬的脸,不动声色的笑了下,转过身,挥手示意二人后,离开了。
纪昭扬微微皱眉,看着时烨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温淑文领着纪昭扬进到二楼客房,门一打开,纪昭扬微微一愣,屋内的装束明显可以看出来,准备的人是用了心的。
温淑文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进屋看看,阿姨替你装饰了下,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我们重新弄。”
纪昭扬的内心很复杂,母亲走后,他在也没有被别人这样用心对待过。
纪昭扬张了张嘴,“谢谢。”
温淑文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先去休息吧,我去给你准备午饭。”
住进时家的第一个晚上,纪昭扬不出意外的失眠了。
黑暗中,星星火焰闪烁,半支烟燃尽人才意识到会有味道,叹了口气,起身来到阳台角落。
晚风比空调更舒适,带有一丝海浪的气息。
熟悉的味道勾起回忆,纪昭扬想起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去海边玩的情景,仔细想想,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纪昭扬没开灯,就这么在黑暗中,一个人静静地发呆,许是太过投入,火花燃到指尖都没有察觉到。
突然,阳台灯光骤凉,长久的暗适应来不及反应,纪昭扬下意识眯了眯眼,不满的皱眉去看开灯的人。
“小孩?真是你啊。”
一道熟悉的慵懒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不远处,纪昭扬抬头,视线恢复清明,看清楚了来人——是白天有一面之缘的时烨。
似乎是还没适应自己的处境,毕竟不久前他还是个本本分分的高中生,被人发现抽烟,他吃了一惊,就像在学校抽烟被老师逮到一样,下意识地把烟藏了起来。
突然,他意识到这里不是学校,他也不用再偷着藏着了,顿了顿,抿了抿嘴。
靠,这SB半夜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时烨也是来抽烟的,说话时嘴里冒着烟雾,修长纤细的手指间还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
他应该刚回家应该不久,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西装,还是像白天意气风发的模样。
“小孩,别抽烟。”时烨玩味地笑了笑说道。
这就是触了纪昭扬的逆鳞——他最烦有人用这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教他做事,当即便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老子抽根烟关你什么事?”
话说完,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根新的香烟,挑衅般瞪了时烨一眼,脑袋稍稍一偏打开打火机,随着清脆响声,香烟点燃了。
气性不小。
但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个缺乏世事经验的孩子,在硬装成熟。
时烨对这样的孩子本来就没有太多戒备之心。
如果不是一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
时烨“啪”的一声又把灯关掉,目光保持着朝向纪昭扬的姿势。
男人眼神深邃悠远地停留在纪昭扬这张冷且野的脸上,话里有话:“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纪昭扬皱起眉头,他自然知道时烨在说什么,本来不想回忆那件事,但时烨的笑容让他莫名感到不安,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片段。
“要我提醒你吗?”
纪昭扬低头蹲着,看着烟蒂掉落,然后是时烨的鞋子,一步步朝他逼近。
在微弱的月光下,时烨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就在黑暗即将完全笼罩他时,纪昭扬下意识猛地抓起地上的盆栽。
“不需要。离老子远点。”
时烨停下脚步,被面前的男孩这惊弓之鸟的操作弄的发笑,轻蔑地嗤笑一声。
还在这儿装。
“温淑文不了解你的烂德行,我上次没看到吗?”时烨顿了一下。
“那次如果没有我,你怕是早就被他们耍弄死吧。”
纪昭扬狠狠皱眉。
没错,时烨曾帮了他,但那次的事,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
纪昭扬摸不清时烨的意图,这人总是游戏人间的态度,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但不经意流出的审视和打量让人无法忽视。
纪昭扬稳住情绪,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稍抬眼睑平时着面前颇有气场的男人,目光寒冷丝毫没有惧意,谈判般开口:“你想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