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般的银发垂落在她的颊畔, 丝丝凉凉。
隐约间仿佛能闻到清淡的香气,沾了露水的叶摇摇晃晃。
米夏眼睛一瞬不瞬。
她看住月影,指尖悬在半空,好像时间一下子静止。
或许这时候才是真正的被迷住了……被真正的迷迭花香。
她眼睁睁看着月影的脸越来越低, 越来越近……靠近她, 悬在空中的手指从柔软的颊上划过, 然后略一偏头, 便抵上了更为脆弱的东西。
薄薄的玫瑰花瓣, 颜色浅淡, 总是失着一抹血色。
月影就这样抵着她的指尖说话。
“嗳。比如呢?”
说话时有低低的热气。米夏知道那是假的,月影刻意做出来的,但心里知道归知道,实际又是另一码事。
手指想往回缩,但是没有。
她以为自己动了,但是没有。
“比如……”
讷讷地, 声若蚊蚋。
“砰砰!”
叩门声让一切声、一切光、一切色与一切香顷刻间抽离, 花瓣离开指尖,枝叶离开她的颊侧。少年的动静其实不大, 语气还算得上恭敬:“法师大人,您点的烟熏海鱼到了。”
烟!熏!海!鱼!
米夏慌忙从月影的膝上撑坐起来,大声回道:“谢谢!我马上来。”
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匆匆跳起来, 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到门口, 吱呀一声把木门打开一道小小的缝, 从少年手中接过那一盘倒是色香味俱全的海鱼。
少年眼神奇异地看了米夏的脸一眼。
米夏没注意:“谢谢。”
“法师大人客气了。”
门重新合上,烟熏海鱼的香气让米夏彻底从那迷幻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回到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是……
她转身,看见月影又把迷雾罩上了。
有点遗憾, 但又松了口气。
她状若无事发生地端着餐盘到桌边坐下,象征性地招呼月影:“要来试试吗?这里的老鼠推荐的。”
月影靠在床头看她:“不了。”
“好吧,”米夏说道,“我也就尝一下试试,今天是破戒日。”
“什么是破戒日?”
“我自己给自己定的可以吃肉的日子。”米夏切了一块海鱼送入口中,有点儿硬邦邦的,但味道确实不错,很有特殊风味,“你知道的,德鲁伊‘应该’吃素的嘛。”
月影:“我以为你会遵守所有古典德鲁伊的规矩呢。”
“这个嘛。”米夏尝了一口,又尝了一口,说道,“没办法啊,你知道金矿镇上以前是靠打猎维生的嘛。他们会说,小米夏,怎么可以不吃肉呢?这样会长不高的!”
“然后妈妈就会说,不好意思,但是我们德鲁伊是纯素食的种族。”
“然后玛利亚婶婶就会说,米尔达大人,虽然我很尊敬您,但在养育孩子这件事上我可更有发言权。小孩子要吃肉才会有力气,像我们家的多利那样!不如让小米夏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吃肉吧,大人,这样最公平。”
月影听得有趣:“然后呢?”
“我那时候才两三岁。左边是一些草啊、果子啊,右边是玛利亚婶婶煮的又软又香的肉条。这怎么选?连哈根达斯都知道怎么选。”
米夏嘴上说着“尝一口”,但她还是第一次吃海鱼这样的东西,一吃就停不下来。
“太好吃啦!”
小德鲁伊幸福地眯起眼睛。
她向月影提议:“你也应该有一个破戒日,吃不到这样美味的东西是很遗憾的。反正又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为什么不来试试呢?”
月影弯弯眼睛,不过藏在迷雾后面,米夏看不见。
她说:“我已经破戒了。”
“什么?”米夏,“可你还没吃呀。”
“破戒的感觉还不错。”
米夏糊涂地重复:“可你还没吃呀。”
“你吃吧。”月影的声音轻快,听起来心情不错,她抬头看向窗外,说道,“吃快点。我们的客人要来了。”
“什么客人?”
米夏左右看看。老鼠吗?
月影不答,迷雾也始终罩在她的脸上。等米夏吃完,盘子让老鼠收走,月影让她换上一身黑色袍子,又让她也把魔法迷雾开启。
米夏有点儿兴奋,她悄声问月影。
“我们要做什么坏事吗?”
“不,”月影摇摇头,说道,“做你喜欢的事,拯救一下迷迭花城的居民。”
月亮被漆黑的云层覆盖,进入万物歇息的深夜。修葺过的房屋变得整洁干净,原本被破坏、涂抹了很多次的墙面焕然一新,又很快被涂抹上新的记号,特殊的图案,落款是一点魔力印记,代表着某个特定的身份。
砰砰。
叩门声。
真的有客人!
米夏瞪大眼睛,看向月影。她绞尽脑汁地回忆,也没想出来月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偷偷地约了人,明明一整天都和自己在一起才对呀。
房间里摆出几把黑色骨粉做的椅子,凳脚和椅背上都缠绕着不成形的魂火,幽幽燃烧,伸手碰触时能感觉到灵魂的灼痛。
椅子围成一个圈,月影示意米夏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朝门口弹了一下。
一只魂火燃烧的法师之手拧了下门把,对来人做出朝内的请进手势。
几道人影沉默地步了进来。
都是漆黑长袍,迷雾覆面。
米夏反应过来:传说中的黑法师集会!
怎么集的?什么时候?她怎么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坐在这里了?
但不得不说这种场景实在是很酷,漆黑的夜,守备稀疏的贫民区,隐姓埋名、不愿意表明身份的黑魔法师,不知通过何种方式组织起来的神秘聚会……
门又吱呀吱呀地关上了,法师之手又很绅士有礼貌地做出请坐的手势。
坐好后好一阵子没人出声。
米夏也只好跟着沉默,虽然好奇,但要装出一副很神秘很深沉的样子,不能被人发现自己其实压根不知道来干嘛的。
是由月影打破了这片沉寂:“茜茜·路德威尔。”
嗯?
场上有两道身影同时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一道是米夏,一道是正对着月影的黑袍人。黑袍人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还有几分欣喜:
“老师,真的是您!”
她伸手摘下袍帽,散去迷雾,露出了白天时她们才在广场上见到的那道玫瑰色面容与金色长发。其余的几个黑魔法师也跟着她的动作,米夏赫然发现,他们分别是广场上的萨克斯风手、七弦琴手、鼓手、笛手……
但月影并没有同样散去迷雾,米夏瞟了一眼,便也不动作,心里还琢磨着茜茜的那句“老师”。
月影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扶手:“今天我在广场上看见你们了。在那里做什么?我听说你要嫁去金泊莱了。”
茜茜高兴地说道:“果然是您,老师!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还好您终于来了。旁边这位是您新收的弟子吗?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来到您的门下,与您一同踏上永生的道路呢?”
“回答我的问题。”
魂火亲昵地攀上巫妖的指尖,随着她指尖的敲击迸出火焰。
茜茜高兴的表情一滞:“没做什么呀。就是唱歌,您也知道,我快要嫁去金泊莱了。”
“真的么?嫁去金泊莱,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当然是父亲!”茜茜猛地抬头,眼眶中开始聚集晶莹的泪珠,“您知道的,我一直心有所属。”
迷雾中传来一丝讽刺的轻笑,声音不大,但足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月影偏了偏头,示意米夏:“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米夏还在走神。什么心有所属?
哦哦!
她清清嗓子,为了保持神秘,努力压低声线:“这一次来到迷迭花城,我们是受人所托。我亲爱的朋友,狼人柏丝,希望我们找到一个叫做茜茜·路德威尔的人。”
柏丝……
听到这个名字,茜茜·路德威尔眨了眨眼,从眼角挤下一滴泪珠。她泫然道:“柏丝也想念我么?我也很想念她。只是……老师,请不要将这一切告诉她,就当做茜茜·路德威尔已经死了吧。”
“柏丝想知道你是否背叛了她。”
“我没有!”
“我想知道你是否背叛了我。”
“……”茜茜瞪大眼睛,看向对面的月影,“老师,您怎么会这样想?在七年战争中,迷迭花家族可是一直站在您这边的。”
“是吗?”月影淡笑一声,“那为什么要与墨坎的金泊莱家族联姻呢?金泊莱家族可是天使骑士家族。”
“您也知道,那是天使骑士家族……”
月影在扶手上的敲击突然停止。她厌倦地后靠,靠住椅背,说道:“说吧。我只想知道,今天你在迷迭花广场上做的那些,是谁教你的?”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米夏也不知道。她必须装作一副很镇定的样子,所以不能转头去看月影,只好直直地盯着对面的茜茜·路德威尔。在一个真正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看来,茜茜·路德威尔的“不知道”,其实是知道的。
哗地一声,魂火突然大盛。它们在椅背上燃烧,窜上茜茜·路德威尔的头发,在地上围绕着这些椅子烧出一个圈,让刚刚试探着踏出一只脚的萨克斯风手又把脚收了回去。
这些乐队成员可就没有茜茜·路德威尔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了,萨克斯风手颤颤巍巍地开口:“尊贵的巫妖大人,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闭嘴!”金发的茜茜转头呵斥。
魂火烧上萨克斯风手的头发,他痛苦地捂住脑袋,厉声回敬道:
“你一走了之!你会带上我们吗?你不会!现在好了,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死在这里!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试图蒙骗一位巫妖!”
七弦琴手、鼓手和笛手也都吵嚷起来,他们互相指责,又试图求饶,要和这朵盛放在黑夜之中的自由之花撇清干系。终于,自由之花也发出了愤怒的女高音,她的歌声中燃烧着怒火,看向月影,说道:
“老师!我将您当作老师,但您真的有将我当做过学生吗?还是说,迷迭花家族只是在战争中为您提供金钱的工具而已?战争开始后我就再未见过您!我的容貌正在老去,我的歌声不再动听,我开始怀疑追寻这条道路的意义……”
她死死盯着始终以迷雾示人的月影,声音突然变轻。
“成为巫妖真就能够永生吗?您从不曾散去迷雾,是否是因为面貌太过丑陋,身躯犹如残块?我不要那样的结局!”
她喘着气,眼神又是畏惧,又是痛快。
月影:“所以你选择了墨坎。他们教会了你,如何汲取人的生机。”
“是的!”茜茜破罐子破摔地说道,“他们在我面前展开了一条前所未见的道路。真奇异,这是一种什么魔法?我也不知道。是黑魔法吗?不完全是。但总之能够为我所用。多么美妙的感觉!只需要每个人为我贡献一点点生机就够了,我就能永远保持不变的容颜,回报他们以动听的歌声。这难道不是一件双赢的好事吗,老师?”
月影轻声说道:“我从未将你当作学生。”
她话语中的冷漠更加激怒了茜茜。
“我就知道!您是没有心的,是吗?”
米夏下意识地在长袍中拢住那颗心脏。胡说!谁会没有心呢?就算是巫妖,心脏死了也会死掉。月影的心脏可是好好地在她这里呢!
米夏怒视着茜茜。
虽然没完全听懂,但她明白了,茜茜的歌声对广场上那些追捧她的民众有害。
怪不得月影说要来拯救迷迭花城的居民。
月影摇摇头,除了茜茜之外的几名乐队成员都开始燃烧。他们包裹在火焰里,灵魂受到灼烧,发出无声的嚎叫。
“你不该背叛我。”
茜茜·路德威尔闭了闭眼睛,讽刺道:“杀死我吧,就像您曾经杀死您的朋友、您的下属那样。您的所作所为又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呢?请告诉柏丝我的死讯,请告诉她我始终爱她。”
月影没有回答。
魂火猛地高窜,将茜茜·路德威尔的灵魂燃烧殆尽。
黑法师集会结束了,月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盯着面前几具外表完好无损、但内里已然死亡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米夏也呆呆地看。
黑法师集会果然就和传说中一样,真是邪恶又危险啊……开一次会就要死这么多人。
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翻到其中一页,为难地说道:“要不要告诉柏丝呢?”
月影转头看她,脸上的迷雾撤下来了。
“就告诉她我杀了她。”
“不,不是这个。”米夏摇了摇头,笔尖点着纸页,“你觉得她撒谎了吗?她还爱柏丝吗?”
月影一怔,没想到米夏是在说这个。
她摇头:“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啊!”米夏说,笔尖在纸张上点了又点,点了十几下才决定道,“算了。就当她还爱她好了。然后说,她被金泊莱家族杀掉了。”
米夏郑而重之地合上本子。
月影靠在椅背上,似乎有些疲倦。她看着米夏:“你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了?”
米夏眨眨眼睛,然后哦了一声:“哦哦!有。”
她在长袍里扒拉扒拉,把月影的巫妖之心从侧面扒拉到正面,捧出来给月影看,义愤填膺。
“她怎么可以说你没有心呢?巫妖只不过是把心脏拿了出来而已!真是好没有常识。”
月影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也没笑。
米夏捧着心脏,捧了一小会儿,觉得实在是有点呆,又把心脏放了回去,挪着椅子蹭到月影旁边。
她小心翼翼地去碰月影放在扶手上的手:“别难过。”
月影没有收回手,偏了偏头,几缕银发掉落。
“怎么会觉得我在难过?”
米夏正对着月影的侧面,双手支在扶手上,把月影的手捧起来,放到自己颊边。冰冰凉凉的手磨蹭着她的脸颊,米夏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月影,眼神清澈,又仿佛悲天悯人。
“就当我难过,所以觉得你也难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