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朴素到近乎寒酸的小房间, 三个人走进来后几乎都错不开身,无比拥挤。米夏努力躲避着莱特,贴到月影身后,踮起脚尖张望。
房间里只有密密麻麻的柜子, 有点像德鲁伊的种子库, 但大部分柜子都是空的。月影来到房间角落, 拉开最上方第二格的柜子, 从里面挑出一粒种子。
将柜子复位, 月影转过身, 略带警告意味地道:“这个房间只有我能进入,你们最好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米夏没应声,月影的话从左耳穿过右耳出来,她觉得不是在说她。莱特也没说话,只顾盯着月影的手掌看。
月影张开手,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粒绿色的种子。
谁也没有出声, 直到米夏打破了这片沉默。
米夏:“这就是精灵树种吗?”
她的语气里有好奇, 也有怀疑。
太不起眼了,没有一丝传奇树种的样子。珍惜的植物种子都各有各的异常, 甚至很多都不是种子形态,或如流云,或如石块, 氤氲着庞大的魔力……
眼前能够孕育精灵的树种, 竟没有一丝魔力。
莱特也皱起眉头:“不是说树种一切正常, 没有失去活性吗?怎么会连一点魔力都没有?”
月影勾了勾唇:“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足以改变很多,比如让种子沉睡, 甚至死去。”
明明是在微笑,米夏却从她唇边尝到一丝苦味。
月影是亲眼看着种子里的魔力一点点流失的, 从水晶般的光华剔透,逐年变得死寂,仿佛人到暮年,种子也走到了退化的末路时节,宣告着一个古老种族的终结。
莱特急切地说道:“如果树种已经死了,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月影打断他,强硬而冷酷:“只能是沉睡。莱特,树种只能是沉睡,我们要找寻唤醒它的办法。”
她寒潭似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莱特,唇角的笑容抹平,抿成一道坚硬的直线,这时候尤其显得像一名喜怒无常的巫妖。莱特在她的注视下不敢吭声,只也紧紧地抿起嘴唇,而米夏还在专注地打量那枚精灵树种。
沉睡……死亡……
二者是不一样的。
米夏突然开口说道:“我觉得它确实只是在沉睡。”
莱特转头看她,他是个悲观主义者,说道:“不是你一心觉得它只是沉睡,它就真的只是沉睡的。”
米夏:“你睡过觉吗?”
莱特觉得莫名其妙:“睡过。”
米夏:“那你死过吗?”
莱特:“……没有。”莱特知道米夏在说什么了,但,“这不一样,我也看过无数动物植物的生老病死,判断一颗种子的活性,不需要我亲自……”
米夏自豪地:“月影可是死过的!”她指着月影,那骄傲的样子就好像是她自己亲自死过一遍一样,“你能比月影更了解死亡吗?你甚至都没有学习黑魔法!月影说种子在沉睡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莱特无语:“那是因为她是精灵王,她当然不希望是除了沉睡以外的第二种可能了!判断一颗种子的活性还是要从客观事实出发……”
米夏:“好的,那我们从客观事实出发,我也认为种子确实只是在沉睡。”
莱特:“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米夏:“凭我的直觉。”
莱特:“这太主观了。”
米夏强调道:“这可是一名大德鲁伊的直觉!好了,现在我和月影两票,你一票,我们赢了,所以种子是在沉睡没错。”
莱特:“不是……”
两个德鲁伊当着月影的面就吵了起来,但莱特的气势和音量都比不过米夏,渐渐地被米夏压了下去。
直到月影敲了敲柜子,两人才停下来。月影揉了揉额角,原本沉重的心情被吵得已经所剩无几,她只能尽量拾捡起一些威严,说道:“别忘了我们的目的,莱特,是你向我提出这个请求的。现在,拿走精灵树种,我只希望看到我想要的结果。”
“是的,殿下。”莱特低下头,说道。
米夏看着月影把树种递到莱特手上,突然有些明白了莱特看她和歌莉娅的心情,莱特一收好树种,米夏就把他往离月影更远的地方挤,自己一个人占据在月影面前:“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让精灵树种复苏,是吗?”
“是的。”
“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米夏大声保证道,并拉上莱特,“是吧莱特?”
莱特:“……是的。”
米夏感到浑身充满力量,她又找到了自己可以帮得上月影的地方了,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做到。至于莱特,莱特嘛,肯定没她厉害,他都没学黑魔法,而且还先入为主地认为树种已经死了,一点士气都没有,肯定比不过她。
一想到自己即将帮上月影这么大一个忙,米夏简直要被力量冲昏头脑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月影看着她,眼神变得温和,不复与莱特对视时的那般冷硬。
小德鲁伊不论说话、还是长相,都比莱特更加讨喜。
米夏瞥了一眼旁边碍事的莱特,几分忸怩浮上心头,但她还是大声且勇敢地说道:
“如果我帮你复苏了精灵树种,你可以答应我的那个要求吗?”
没错,这就是一个大德鲁伊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事情。老婆啊,老婆很重要的!就连莱特都有树人老婆了,她怎么能输给他呢?而且上一次她拿巫妖之心作为要挟(想到这里,小德鲁伊的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心虚,不是要挟啊,不是要挟!),月影都没有答应她。
这回总该给她一个机会了吧?
米夏的眼神热烈而直白,好像复苏精灵树种并不是一件难度天大的事情。或者说其实她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但是只要她答应她,她就愿意上刀山下火海,付出一切地去为她完成。
更或者,不答应都可以……
月影恍了一下神。
她克制住心底涌动的那些恶劣的思绪。
在利用以外,或许还存在一些别的……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温情。现在口头上答应她吧,也不会少一块肉,还能驱使她更好地替她做事。再说了,如果真的能够复苏精灵树种,兑现诺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米夏只看见月影垂下眼帘,睫毛轻轻地颤了一颤,再抬起来的时候,颊上浮现一抹淡淡的薄红,眼睛里也蕴着笑意,轻而痒地看过来,只用眼神就能把她的脑袋搅成一团浆糊。
“可以啊。”
不知道是月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还是因为她脑袋晕乎乎,所以听什么都轻飘飘的。
米夏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她下意识地捂住一直随身携带的藤编小包,里面装着巫妖之匣,再里面又装着巫妖之心,没有丢失,传来心跳的声音。
心脏还在她这里,月影答应了。
米夏:“真的吗?”
月影:“真的。”
米夏:“你不会骗我吧?”
月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受伤似的:“我怎么会骗你?”
米夏依旧眨巴了几下眼睛,才像有延迟似的,高兴得跳了起来:“好耶!”
“哎哟!”
莱特无奈地缩起脚,人都快贴到柜子上去了。他被跳起来的米夏踩了一脚,对方不好意思地转头来道歉,说:“对不起啊。”眼睛还亮晶晶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取得突破,复活精灵树种一样。
等她瞎高兴了一会儿,月影才说:“你们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莱特知道这个话题肯定会让月影心情不佳,就扯着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儿的米夏出去了。他问米夏:“你让月影殿下答应你什么要求?”
米夏从鼻子里哼气:“哼哼。不告诉你。”
莱特摸摸下巴:“如果真的能够复活树种,我说不定也可以向她提一个要求。”
“什么?”米夏警惕地看他,“你要提什么要求?不许你提。”
莱特:“还没想好。想想都不可以?那可是……”
“不许你提!”米夏大声,又说,“那可是什么。”
莱特:“那可是月影。”
米夏当然知道那是月影。她和莱特走过一道道门,长长的走廊,一级又一级的楼梯,突然想起什么:“你之前好像说……”
“什么?”
米夏想起来了。
“你是不是说月影是精灵王?”
“是啊。”莱特随口应着,然后顿了顿,诧异地,“你不知道?”
“哇。”米夏说,“我真的不知道。”
她之前一直以为月影可能就是个边缘的巡逻者来着,这样在精灵之森出事的时候比较方便逃跑。
“怪不得你直呼她的名字,还……”莱特感慨,“你可真大胆。”
米夏和莱特的思维没走到一起去,她不觉得自己大胆,只觉得:“那她可真厉害啊,又是精灵王,又是巫妖王。”
莱特:“……嗯。”提及月影的巫妖身份,莱特显然兴致不高。面对身边这个年轻又过分天真的德鲁伊,他忍不住又要旧话重提:
“我劝你不要太相信月影,你玩不过她的,她是末代精灵王,为了种族的延续可以不择手段。她甚至连转生巫妖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你以为她从墨坎救这么多德鲁伊来死灵界是出于纯粹的好心吗?……”
“停。”米夏说,“我现在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你不要再说了。”
莱特无奈地住了嘴,但还是不断拿那种“我很担心你”的眼神瞟她。
米夏虽然嘴上说着不跟莱特计较,但莱特的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脑海里蹦。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了:
“她是精灵王,为了种族延续不择手段,我觉得很好啊,恰恰说明她很有责任感。”
“她转生巫妖,九死一生,为了种族去搏这一线生机,只能证明她强大,而且敢想敢做。譬如你,你敢学黑魔法吗?不就是怕学了黑魔法和自然魔法冲突,实力下降吗?”
“她又不是德鲁伊的王,她在死灵界开辟领土,把我们从墨坎带过来,不是好心是什么?你敢说你在主位面的时候不是活得心惊胆战、躲躲藏藏的吗?你敢当着那些脸上有奴印的德鲁伊说这种话吗?”
莱特冷笑:“若是她有办法独自复活精灵树种,就不会来还要找我们德鲁伊了。”
米夏大声:“德鲁伊帮助精灵,是天经地义的!”
莱特深吸一口气,觉得米夏受到的教育很有问题:“你的双亲是德鲁伊和精灵,我不与你争辩这些。”
“哈!你认输了。”米夏大叫一声,又不满道,“你对月影有偏见。”
莱特反唇相讥:“不像你对她有着盲目的偏袒。”
米夏一点儿也没被讥讽到:“我就是偏袒她呀,我当然偏袒她了,就像你也会偏心歌莉娅那样。”
“我和歌莉娅怎么会跟你和月影……”莱特说着,突然停下了,用一种相当古怪的眼神看她,“不会吧?”
“不会吧?”米夏重复道,“什么不会吧。”
“你胆子是真的大啊。”莱特说着,肩膀又垮了下来,不复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姿态,恰巧这时,他们也走出了主堡,要往绿洲行去。
路上不断有德鲁伊和他们打招呼,主要是和莱特,米夏只是附带,不过他们也都知道米夏是个新来的大德鲁伊。
“我……”
“你……”
二人同时出声,莱特说:“你先说吧。”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米夏说,“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大德鲁伊?其他德鲁伊普遍都只有五六阶。”
莱特的眼底闪过一抹讽刺,先是说道:“你二十岁,对吧?我三十九岁,米露七十二岁。”
“嗯。”米夏点头。
“长生种的一大特色是,活得越久,就越是不思进取,觉得反正自己天生寿命悠长,不用像人类一样拼命提升实力。年纪大的德鲁伊普遍都有这个毛病。”莱特说道,“再加上墨坎的不断搜查,保持低等级能够更好地在人群中隐藏。”
“原来是这样,”米夏了然地点点头,又不解道,“但是他们来到死灵界好像也没有在努力?明明有复苏精灵树种这么重要的事情。”
“不是所有德鲁伊都知道这件事的,”莱特低低地说,“他们就算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
米夏一下子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又重了些,又有一种“帮助月影,舍我其谁”的信念感油然而生。
她问:“你呢?你刚刚要说什么。”
莱特犹豫了一下才说:“你……对月影,是因为你的双亲也是德鲁伊和精灵的结合吗?”
“不是,”米夏说道,“我一开始不知道她是精灵的。”一开始以为是巫妖……后来又以为是精灵……结果其实是精灵巫妖王。
莱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怎么了?”米夏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她知道有一些德鲁伊是不喜欢[灵肉转生]这个魔法的,或者说,这个仪式,认为它玷污了自然规律,违背了自然规则,德鲁伊与精灵本不该有后代。但她自己作为这个魔法的受益者,无法对此加以置喙。
莱特:“你知道[灵肉转生]这个魔法,是谁创造的吗?”
呃呃,果然,莱特应该是不喜欢这个魔法的。
米夏:“不知道。”
虽然米尔达使用了这个魔法,但她并没有在魔法书中留下它的法术模型和相应的仪式资料,显然,米尔达不希望她学会。
莱特斟酌着说道。
“你应该知道,远古时期,精灵与德鲁伊的结合是很受欢迎的,特别是精灵王,他们几乎都必定会有拥有一个德鲁伊伴侣。这是为了防止当新的精灵之树诞育出新的精灵王的时候,旧王结党营私,不肯退位让贤;也是为了加强与德鲁伊一族的联系。”
米夏不知道。但她静静地听着,在她尚且短暂的生命之中,还没有长辈这样为她讲述过历史。
“精灵是不诞育后代的,但是德鲁伊不一样。通常,我们默认选择精灵为伴侣的德鲁伊,也选择了不孕育后代的道路……这也有助于精灵变相控制德鲁伊的人口规模。但是,月影的前代精灵王,她的伴侣卢皮塔,选择了创造[灵肉转生]这一魔法。”
卢皮塔,在德鲁伊语中,是“狮子的山谷”的意思*。
“然后呢?”自动排除掉莱特话语中对精灵的偏见,米夏向往地,“那卢皮塔好厉害,他一定很爱前代精灵王。”
“不是。”莱特怜悯地看了一眼米夏,“他亲手杀掉了前代精灵王,他的爱人。”
“啊?”米夏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为,为什么啊?”
“不知道,”莱特说,“有的说他是控制不住繁衍欲望,有的说他已经不爱前代精灵王了,也有的说他是因爱生恨……很多种说法。总之,前代精灵王死亡,诞育他们的那棵精灵之树迅速枯萎,催生了月影所在的那棵精灵之树,或许这也对精灵树种目前的状况产生了影响。”
“前代精灵王死了,那卢皮塔呢?他的转生魔法有成功吗?”
“逃了。不知道。”莱特说,“不过既然你能站在这里,那想必他也成功了吧,不然这个魔法怎么流传下来呢。”
“天哪。太可怕了。”米夏先是感叹,然后又疑惑,“不过你跟我讲这个干什么?”
米夏不可思议地捂嘴:“你,你该不会觉得我也会这样对月影吧?”
莱特扫她一眼,陈述事实:“你打不过她。”
米夏松了口气:“就是嘛。再说了我也不会[灵肉转生]。”
话题告一段落,米夏这次终于没再和莱特吵起来。不过她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莱特和月影也能吵起来,和米露还能打起来,很明显就是莱特的问题。
走进绿洲,米夏迫不及待地问道:“我们在哪里种下精灵树种?”
莱特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她:“唯一一颗树种,你说种就种?不先做实验模拟?”
米夏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太兴奋,忘记了。”
她又挺稀奇地看向莱特,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没想到你还挺上心。”
虽然莱特对月影、甚至整个精灵族都有偏见,还悲观地认为树种已经死了,但真的接到任务,还是挺用心对待的。
莱特淡淡地道:“精灵树种只有精灵王才有,在你来之前,月影一直都不同意将树种给我做尝试。”
感到自己被利用了的米夏:“……”
莱特又说道:“没有一个德鲁伊能够拒绝精灵树种。”
这句话米夏倒是狠狠赞同了。
莱特带着她往前走,越过溪谷,走进山中。他们走到最接近黑云的山峰之上,米夏伸手摸了一把高高的黑云,问道:“为什么选这里。”
“这里是自然元素与黑暗元素达到平衡之处。”莱特说道,“月影转生巫妖,就是认为无法在自然魔法上找到出路,转投黑暗魔法。她说我在走他们已经走过的老路,认为我在浪费时间,但其实不是这样。”
他仰头看着高高的黑云,山脚之下,歌莉娅也正仰头看着他。
米夏真心实意地说道:“好吧,我承认你挺厉害的。”
但是!
米夏高声宣布。
“但我一定会在你之前找到复苏树种的方法的!”
接下来的几天,米夏与莱特没日没夜地研究精灵树种。树种珍贵,他们只能轮流感应,然后或是引导魔力,试图唤起它的活性,或是模拟它的状态,做各种土壤实验。
“不用急于一时。”
歌莉娅顶着一树的绒绒兽上来,给他们送来美味的食物,温和地用枝条梳理莱特乱糟糟的头发。
米夏看得有些羡慕。
她伸了个懒腰,想到自己又是好几天没见月影了,实验又毫无进展,当即决定:“我要下山!”
莱特头也不抬,十分冷漠:“记得写个实验报告上去。”
米夏正愁要用什么理由去找月影呢:“好主意!”她拿出《米夏的黑魔法笔记》,在上面新起一页,写道:关于复苏精灵树种计划的前置模拟实验。
她问歌莉娅:“你知道月影在哪里吗?”
歌莉娅摇摇树枝,说不知道,但米露在你家里等你,说不定可以问问她。
米夏下山,回到她和米露一起建起来的房子里,米露正在那里和哈根达斯魔法对轰,一阶魔法对一阶魔法,打得不亦乐乎。
米夏问她:“你来找我干什么?你知道月影在哪里吗?”
米露说道:“我不知道月影在哪里。但是明天就是你和莱特开打的日子了,大家都很期待,我来问问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米夏眨了眨眼睛。
又眨了眨。
“啊?”
她发出一个迷茫的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