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在村子里绕了好几圈, 连何三郎和荷花都碰了好几面,却哪里都找不到柳明玉的踪迹。

  漆黑的夜色里,她跪坐在地上, 几乎崩溃得要哭了:

  “怎么办!主人走丢了……她那么漂亮, 还疯疯傻傻的, 一定会有人要害她的……”

  小麦除了着急,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宽慰道:

  “说不定等天亮之后, 会有别人发现她的, 你先别急。”

  “我是废物, 根本照顾不好主人, ”阮棠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自顾自地低语道,“这么厉害的主人, 怎么摊上这样一只狗……”

  但她也不允许自己难过太长时间。还不到崩溃的时候,主人还没有找到。

  她站起身来, 正要往别的方向走,忽然撞见几个人提着灯走过来。

  为首的是个慈眉善目的婆婆, 见阮棠在这里哭, 连忙问道:

  “是阮棠姑娘吧?你姐姐还没找到么?”

  阮棠有些惊讶:

  “你认识我们?”

  “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柳泠啊, ”婆婆解释道, “她今天下午给那么多人看病,大家都很感激她。”

  旁边的人补充道:

  “是啊是啊!我们从地里回来,正好碰见何三郎在到处找人, 听说她失踪了,我们也赶紧过来帮忙找。”

  主人您看看, 您特别好,所有人都爱您。阮棠委屈地想着。

  “那、那就多谢你们……”

  阮棠哽咽道。

  婆婆拉住她的手:

  “柳泠姑娘是神医下凡,吉人自有天相,你别太担心。”

  阮棠点点头,忽然惊怔了一下。

  神医下凡,神医下凡……她想起主人为人看病时那专注投入的神情,问身边的小麦:

  “村子里有没有卖药材的铺子?”

  小麦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但还是说道:

  “还真有一个,我带你去!”

  阮棠赶紧急急地跟着小麦过去。其他人也继续在村子里外寻找。

  这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很小,村里是没有自己的药房的,只在大庙附近有一个药房,邻近村子的人都来这里抓药。

  如今正是半夜,到处都是黑漆漆、静悄悄的。纵容提了灯,但也只是一点微弱的光。阮棠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根本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什么,但每一步都走得义无反顾。

  来到药房这里,远远的,可以看见药房后面有一片空地,是用来晾晒药材的场地。

  阮棠把灯交给小麦,自己拼了命似的跑过去。

  “主人?”她喊道,“柳明玉?”

  没有人回应她。

  她的心凉了半截。如果柳明玉不在这里,那她实在想不出主人会在什么地方。

  她不放弃最后的希望,来到后院的空场上,大声叫道:

  “主人!是我,我来了!”

  然而根本没有人回应她。

  她跑得太快,这时候小麦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怎么样?有没有柳泠姐姐的踪迹?”

  阮棠刚想摇头,但又停住了。

  不可能没有,一定是我没有找仔细。

  主人一定在这儿,一定……求您了主人,您就在这里出现吧,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一声啜泣忽然不合时宜地闯入耳畔。

  阮棠差点蹦起来。

  她抓住小麦的手:

  “你听到了没有?”

  小麦茫然地看着她:

  “什么?”

  有人在哭!一定有!阮棠二话不说,跳进那片空场里去找人。

  地上分门别类地铺着一片一片的药材。看着看着,阮棠发现,有几处药材被弄乱了。

  她循着痕迹慢慢地找,终于在某次抬头的时候,蓦然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身影。

  “主人!”

  阮棠惊呼道,赶紧冲过去。

  听见她的声音,小麦也赶紧跑过来,却见她的脚步猝然停在那里,就在那儿静静地立着。

  小麦提着灯过来:

  “怎么了……”

  话音未落,阮棠示意她噤声。

  这时候,小麦才看到,柳泠姐姐倒在地上,双眸紧闭但满脸是泪。

  柳泠姐姐的手里和身边,还散落着许多草药。

  望着失而复得的主人,阮棠低声说道:

  “她睡着了,别吓着她。”

  说罢,缓缓地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想把主人抱起来。

  不料她的指尖堪堪碰到柳明玉,柳明玉就浑身猛然一个激灵,惊坐起来,惊慌地哭道:

  “我没有害人,没有!”

  她一边哭,一边去抓散落在地上的药材:

  “我是郎中,我是治病救人的,我要给人抓药,我要救人……”

  阮棠的心都揪起来了,赶忙紧紧抱住她:

  “当然了,您从来没害过谁!”

  刚刚被抱住的时候,柳明玉怔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是那个让自己心安的人来了。

  因此,这一次,柳明玉没有仅仅是被阮棠抱着。

  她竟主动伸出手来,抱住了阮棠的颈。

  柳明玉把脸搭在阮棠的肩上,害怕得语无伦次:

  “噩梦……醒不过来,幸好、幸好有你……”

  重新找回了主人,阮棠欣喜若狂,可是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我会保护好您的,主人,您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主人抱起来,轻声安慰着。

  她知道,主人一定是还有一些神智在的。“神医”的那些话,让主人想起从前身为摄政王的时候了。

  摄政王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不想做的事,这是柳明玉心里的槛。即使是疯了,柳明玉也为那些事所折磨。

  柳明玉疯狂地想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郎中,不是屠戮生灵的摄政王。

  “没事了,没事了,”阮棠小声说道,像是在哄小孩,“您从来都没杀过人,那是您记错了,您是只会救人的。”

  大概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柳明玉的呼吸终于不那么急促。

  正要抱着主人回去,阮棠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不和谐的影子。

  见她眼神奇怪,小麦疑惑道:

  “你看见谁了?”

  阮棠有些迟疑,片刻,她轻轻地把柳明玉放下来,向小麦说道:

  “麻烦你,先扶她回去。”

  小麦惊讶:

  “你到底要干什么?”

  阮棠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好像看见白天那个‘神医’了,我要和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小麦吓了一跳:

  “阮棠,你、你别冲动!”

  “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阮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你先带她回去,我过去说两句话,随后就到。”

  小麦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好先扶着柳明玉回家去。

  一见阮棠不和自己一起走,柳明玉紧张地抓住她的衣襟,努力说话:

  “不、不要……你也走……”

  阮棠温柔地握住主人的手,笑道:

  “主人乖乖,我处理点事情,待会儿就回去,您别担心。”

  柳明玉没有说话,但依旧不肯放手,只是直直地盯着阮棠的眼睛。

  阮棠笑道:

  “您放心,我肯定会回去的。”

  有了这句承诺,柳明玉才犹豫着放开了手。

  ……

  阮棠的感觉是对的,那个人影就是“神医”。

  她悄悄地跟在神医后面,见这人抱了一堆药材,偷偷跑到一个房子里。

  这是他的家么?阮棠琢磨着。他怀里的那些药,好像是他在药房的空场上偷的。

  只见神医进了屋子,阮棠也躲在墙脚,听里面的动静。

  神医白天被人给打了,脸上和身上全是伤,有些伤口已经流血了,却没有包扎,任由伤口自然结痂。

  他把药材放到桌上,接着,就听见一个女声惊道:

  “老金,你这是怎么了?浑身都是伤!”

  原来神医姓金。

  金神医笑了:

  “没事,夜路不好走,摔了一跤。”

  说罢,又炫耀似的举起这些药:

  “看,今天又弄来这些药,够吃一阵子的了。”

  那女声问道:

  “你从哪里弄到这么多药的呀?”

  “我给郑大老爷打短工,他伤了一条腿,忙不过来,正需要人呢,”金神医随口编着瞎话,“人家大户人家赏钱多,我正好拿去买药。”

  女声有些不解:

  “咱家以前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郑大老爷家里是大买卖,净卖些珠宝古玩啥的,你能干得了他家的活儿?”

  金神医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才恢复了笑容:

  “我去煎药了,吃完了药,你好好睡一觉,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女声却不让他去,而是问道:

  “老金,你跟我说实话,这些药到底是哪来的?”

  金神医讪笑道:

  “当然是我买的……”

  “你别瞒我了,”女声打断他的话,“我、我都听说了……你在大庙摆摊,给人看病……”

  这次,金神医彻底沉默了。

  女声又问道:

  “你身上这些伤,是不是人家打的?”

  金神医没有回答。不过阮棠猜测,他应该是点了点头。

  那女声有些哽咽:

  “老金,咱们不治这病了,好不好……”

  金神医惊道:

  “你说什么呐?病人可不能说这种晦气话,快啐掉!”

  “得了绝症的人,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女声苦笑道,“你听我的,咱们不治了,你把买药的钱拿去做个小买卖,等我死了,你也……”

  “别说了,别说了!”

  金神医大声说道。

  这时,阮棠忽然看见几个人朝房子这边过来。她闪身躲起来,暗中观察着,见这群人的手里全都拿着榔头、铁锤之类的东西。

  带头的是个一身腱子肉的大汉。只见这大汉举起石块似的拳头,砸了砸门:

  “金膏药,别他妈以为不点灯我就不知道你在家了,给老子开门!”

  原来金神医叫这个名字,阮棠心说这名字还真符合他的身份。

  金膏药和老婆躲在屋里,不敢出声。

  大汉吩咐手下人:

  “砸!”

  几个人哐哐几下,就把门给砸得稀烂。

  阮棠看见屋里的烛火亮了起来,想来是这些人点起来的。

  屋里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金膏药的求饶:

  “求您宽限几天,房租我们已经凑到了,利息还差一点……”

  房租不都是提前说好的,怎么还要利息?这是租房子,又不是买房子!阮棠心说这些人到底是干嘛的,又听领头的大汉骂道:

  “狗东西,还敢拖欠?信不信老子把你给赶出去!”

  金膏药差点吓死:

  “您开恩,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

  “你个小偷,我知道,你是为了方便偷药房的药,才住在我这儿的,”那大汉阴恻恻地笑道,“你今天装神弄鬼被人打了,人家都说你是骗子,连药房都不肯卖药给你,所以你只能去偷。”

  这些难堪的事情被大汉当面说出来,金膏药的脸都白了:

  “求、求您别去报官,我们过几天就交利息,一定交!”

  大汉喝道:

  “老子明天就要去耍钱了,你说过几天,老子可等不了!”

  说罢,吩咐手下:

  “把那些药拿着,咱们走!”

  金膏药扑上去:

  “不行啊大爷,这是给我媳妇救命的,您高抬贵手……诶呦,疼死我了……”

  阮棠听见人摔在地上的声音,那女人也哭起来:

  “老金,你怎么样?老金!”

  大汉张口就骂:

  “狗娘养的,还敢拦老子?老子今晚就把你们赶出去!都别住了,滚!”

  屋子里一片喧闹,似乎是那群人在打砸家具。阮棠死死咬着唇,正想进去阻止他们,却忽然听见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他们不用住在这儿。”

  ……怎么是主人的声音!阮棠大为震惊。

  也顾不上会不会被人发现了,她赶紧探出头去看,竟然真的看见柳明玉站在屋外。

  屋里暖色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眉眼映照得那样深邃。

  小麦惊慌失措地想要把她拉走,柳明玉却一步也不动,就这样盯着这伙入室行凶的歹徒。

  有那么一瞬间,阮棠差点以为主人从来没有疯过,她一直是那个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摄政王。

  那大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怒道:

  “你懂个屁,说什么鬼话呢?他们不用住在这儿?”

  大汉听不懂她这没头没尾的话,但能明白这女人是在挑衅自己。

  他逼近两步:

  “哪来的疯子,再说疯话,我就要打你了!”

  柳明玉不卑不亢,寸步不让,哪怕差点把小麦吓死,也要对他说道:

  “你们这是犯法。”

  大祁的律法是摄政王亲自修订的,大概柳明玉在潜意识里还记得。

  大汉不怒反笑:

  “好啊,那让金膏药去报官吧,看他敢不敢!”

  他很嚣张地抄着手,说道:

  “你以为是我胁迫金膏药,明明是他求着我!我这里位置好,离药房近。他要是住在别处,还怎么偷药材呢?”

  金膏药的脸色也很难看,对柳明玉说道: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别管了,快走!”

  柳明玉却偏偏不走,淡漠地直视着大汉的眼睛:

  “我说过,他们不用再住在这儿了。”

  面对一个疯子,大汉知道生气也没用,只是讥讽地笑道:

  “那你说说,为什么他们不住了?”

  柳明玉回答:

  “因为那女人的病很快就要好了。”

  大汉哈哈大笑,他的手下们也笑起来,好像听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荒谬笑话。

  柳明玉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

  笑得累了,大汉才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问她:

  “那你说说,这个短命鬼的病什么时候好?”

  “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

  柳明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