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整个人都震惊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她的人生好像被摔碎了又重新拼在一起, 拼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形状。

  “不可能……”阮棠强忍着泪水,“当年是娘亲好心收留了你,你竟然杀了她!”

  “好心有什么用?只要是阮家的人, 就都得死!”

  晚云凄厉地诅咒道。

  阮棠的身形晃了晃, 她两腿发软, 连头脑也晕了,差点当场摔倒。

  趁这个机会,晚云忽然猛地一挣, 挣开了她的双手, 往她的脖子上狠狠掐过来。

  阮棠一惊, 下意识地伸手一搪, 却忘了手里还拿着从晚云手里夺下的刀。

  刀刺进了晚云的身体, 鲜红的血瞬间奔涌出来。

  阮棠大惊失色:

  “我、我……”

  晚云倒在地上,心口插着那把她本想刺进阮棠身体的刀。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 可越是挣扎,就越是有汩汩的血从伤口里冒出来。

  她抽搐的手还在伸向阮棠, 即使在垂死之际,也想狠狠掐死这个仅剩的阮家人。

  阮棠满脸是泪:

  “晚云姐姐,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和娘亲并没有害过你啊……”

  为什么要这样, 原本可以一起幸福地生活的。

  为什么……

  她看见晚云的手悬在半空,但又垂下来, 终于还是倒在地上不动了。

  晚云死了。

  刑部大牢里, 晦暗的夜色勾勒出两个人影。

  “摄政王,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太后高高在上地坐着,问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柳明玉。

  柳明玉的身体似乎干枯得只剩皮包骨头, 伤痕累累,连呼吸都很困难。

  但她还是笑道:

  “劳太后挂念。我住得还惯,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太后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睥睨着她:

  “当年摄政王叱咤风云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今日?”

  “从我坐上摄政王的位置那一刻,我就知道早晚会有今日,”柳明玉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对着碗里的水欣赏着自己的容貌,一边问太后,“太后今日来,想必是来请我喝酒的吧?”

  太后一怔,旋即冷笑道:

  “你倒是聪明。”

  说着,补充了一句:

  “顺便告诉你,皇帝已经重审了当年的萧家冤案,处置了英王。全家落狱,英王本人原应处以死罪,但是皇帝不能背一个屠杀手足的罪名,所以暗中赐了他毒酒,装作英王绝望自裁了。”

  太后一挥手,身边的宫人就端上一个酒壶来。

  “仇人已死,萧家平反,这是你大喜的日子,”太后说道,命人给她斟上一杯,“这酒不错,你该喝一杯,庆祝一下。”

  当年,柳明玉是因为提供了萧家的罪证才上位的。如今萧家冤案平反,自然也说明她当年所检举的伪证。

  污蔑忠良,又冒充乾元入仕,条条都是按律当斩的死罪。

  但是萧家的冤枉终于洗清了,父母不必再背着子虚乌有的罪名,萧家也不是遗臭万年的恶人了。

  如今,萧家又是那个悬壶济世的杏林圣手,仇家英王也已倒台。至于柳明玉唯一的那个牵挂,也被她从身边赶走,不会再回来了。

  所有人都有了最好的归宿,那她柳明玉也该默默退场了。

  她爬到酒壶旁边,用仅存的一点气力,举起酒杯。

  只有她自尽,百姓才会说,摄政王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萧家所以愧疚而死,才会真的相信,当年她的举报是假的,萧家是全然清白的。

  她要用自己的血洗去萧家的最后一个污点。

  她没有犹豫,把毒酒一饮而尽。

  太后满意地看着这一幕,见柳明玉痛苦地捂住腹部,疼得五官都皱在一起。

  原来死是这种感觉,柳明玉心想。她虽然疼痛,心里却很平静。

  神情恍惚中,柳明玉依稀听见有宫人向太后禀报:

  “从龙卫副史阮棠想求见您。”

  ……

  太后回到宫里的时候,还没进宫门,就看见阮棠在自己的宫殿外跪着,那姿态十分虔诚,仿佛一个信徒在祈祷上苍庇佑。

  “怎么叫阮副史跪在这儿,快扶起来,”太后慈爱地说道,“好孩子,膝盖都跪坏了。”

  阮棠却不肯起来,向着太后深深拜倒:

  “太后娘娘,臣是柳明玉提拔起来的人,如今她犯下欺君之罪,臣也难逃其咎,还请太后和皇帝责罚。”

  她想明白了,这一次,是太后和皇帝要柳明玉死,她一个人是对抗不了的。

  既然对抗不了,那就永远陪着柳明玉。无论是在生命的什么时刻,她都要守在柳明玉身边,让柳明玉时刻都能感受到她的陪伴。

  太后哼了一声:

  “阮棠,你什么意思?”

  “臣请求太后和皇帝的发落,让臣与柳明玉同刑同罚。”

  阮棠十分坚定地说道。

  “同刑同罚?”太后笑了,觉得她太幼稚,“你知道柳明玉犯的是什么罪吗?是死罪!”

  “臣知道,”阮棠将姿态放得更低了,几乎是五体投地地伏在太后脚下,“她……柳明玉怕黑,臣得陪着她。”

  太后啧了一声:

  “你对她倒是忠诚。”

  说着,太后的身子向前探了探,饶有兴致地问道:

  “可若是哀家早已赐死她了呢?”

  这话仿佛一道雷劈在阮棠的心尖。她颤抖着抬起眸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脆弱:

  “不、不会,太后仁厚,怎会……”

  “怎么不会呢,”太后挑逗般笑道,“除了她,是为大祁的百姓能安居乐业,也是仁厚之举。”

  阮棠被揶揄得说不出话,十个指尖紧张得冰凉,颤声说道:

  “不知臣能不能、能不能去探望一下柳明玉?”

  她若想去,自然有一万种办法去,根本不必来请示太后。此时说这句话,无非是想试探太后的意思而已。

  不料,太后说道:

  “那你就去吧,不过要快一些。哀家记得,大牢里处理尸体都是在这个时辰。”

  阮棠面色惨白,连谢恩都忘了,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疯了似的往大牢赶去。

  眼看着她走远了,太后才轻叹一声,屏退了宫人,来到自己宫殿的后殿。

  后殿里,几个御医都在这里候着,床榻上躺着一个人,看不清是死是活。

  “她怎么样了?”

  太后问太医院的院正。

  院正回答道:

  “回太后,她身体上的伤都是皮肉伤,只需好生静养。倒是喝下去的毒药,虽然已经催吐了,但是还要按时服药排毒,才能确保无虞。”

  太后点点头:

  “知道了,都退下吧。”

  御医们退出房间,殿里只剩下太后和床榻上那个剩下半条命的人。

  太后来到床边坐下,望着她:

  “没想到阮棠对你情深至此,幸好哀家没有真的杀了你。”

  柳明玉卧在榻上,双眼紧闭,对太后的话充耳不闻。

  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

  如今,她当真信了那晚那个巫女对她说的话,或许她真的是阮棠命里的孽。这辈子,阮棠根本就不该遇见她。

  “阮棠是一只猎犬,而你却是她的链子,”太后笑道,“只有能被链子拴住的狗才是好狗。否则,就只是一只乱咬人的疯狗。”

  柳明玉终于睁开眼,幽深的瞳孔涣散着,将目光放在太后身上。

  她何尝不明白,太后救活她,就是想用她来控制阮棠。但她坐在摄政王的位置上多年,又是萧家遗留下来的后代,太后不可能就这样让她安生地活着。

  “说吧,”柳明玉释然地笑道,“你想要我怎样?”

  “哀家想让你成为一个,再也不能有任何威胁的人。”

  太后盯着她的瞳孔。

  柳明玉没有说话,而是平静地拔下发簪。

  这只是一支十分普通的木簪,也是她全部的发饰。拔下发簪的瞬间,长发倾泻而下。

  曾经她的一头黑发是那样的漂亮,像瀑布,又像映在水里的乌云,乌黑而柔软。

  而今,都已经花白枯萎了。

  她摆弄着发簪,笑了笑,然后把簪子的尖端对准自己的手。

  红白的血肉被划开了,触目惊心地外翻着。

  她面带微笑地挑断了左手的筋。

  “如今我已是个废人了,”柳明玉笑眯眯地说道,“太后可放心了吗?”

  太后笑道:

  “你果然是个乖孩子。”

  说罢,又命御医来给柳明玉处理伤口。不叫她死,更不叫她完整地活在世上。

  把伤口包扎好,太后和御医们早已走了。偌大的后殿,只留柳明玉一个人在这里空荡荡的。

  望着宫墙外四方的天,柳明玉行尸走肉般地躺在榻上,什么都不做。

  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这辈子到底为什么活着。

  萧家的仇已经报了,英王也已经死了。

  这一辈子,除了仇恨和杀戮,也曾得到一点爱。

  可是这段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只能沦为朝局中的一枚棋子,甚至还一次次地伤害着她所爱的人。

  如今,连自己的身体也成了废人。

  从灵魂到□□,都是一片废墟。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忙碌了半辈子,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而已。

  柳明玉呆呆地躺着,连伤口的痛也感受不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能被风吹起来,好像一颗蒲公英种子,风吹到哪里,她就飞向哪里。

  忽然,她从榻上坐了起来,看着墙壁,猝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由衷,剧烈的笑声仿佛要把瘦弱的身体撕成碎片。

  宫殿外,太后皱了皱眉,问院正:

  “她这是怎么了?”

  院正回答:

  “多半是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