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地下室里充斥着人的惨叫和野兽的嘶吼, 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能凝成血海。

  在这片恐怖的血海之中,阮棠闭着眼睛,清楚地感受到身体的失重和坠落。

  她在向下坠, 无限地接近死亡。

  但她始终没有睁眼。

  果然, 最终, 一个温柔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她。

  她躲在这个怀抱里,仿佛一切死亡和杀戮都与世隔绝,她只是桃花源里一只安稳的小狗。

  怀抱的的主人却没有这么安稳了。这样近的距离, 阮棠听见她几近崩溃的心跳声。

  “好了, 好了, ”柳明玉声音和手臂的微颤, 都顺着阮棠的肌肤悄悄蔓延, “孤抱住你了。”

  就像她们才刚认识的时候,柳明玉接住从楼上跳下来的阮棠一样。

  她再一次接住了她。

  被关在这里, 阮棠每日的精神仿佛绷在一根快要断开的弓弦上,她没有时间害怕, 必须全神贯注地应对一切,才能求得一线活着的希望。

  直到现在, 她才后知后觉。

  或者说, 她终于有资格暴露自己的胆怯了。

  “主人……”

  小狗委屈地将头埋在柳明玉的心口,多余的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 就说不出话了。

  柳明玉感觉到心口的衣服被打湿了。包括她的心,好像也浸透了阮棠的眼泪,酸涩, 湿冷。

  “方才不是很勇敢么,怎么现在成了哭鼻子小狗了?”

  柳明玉嘴硬地揶揄道。口是心非早就成了一种习惯。

  若是以前, 阮棠肯定要想办法怼回去,哪怕不敢说出口,也要在心中腹诽一顿。

  但这次,小狗哽了哽,什么都不会说了。

  她只会哭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没过,柳明玉又紧张起来:

  “怎么不说话?他们是不是给你喂了什么药?”

  不是,单纯就是光顾着哭了,腾不出嘴巴说话。阮棠心想,本想解释,可一听见这女人对自己那焦急的关心,哭得就更凶了。

  柳明玉追问:

  “是不是哪里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阮棠点点头。

  柳明玉心中一慌,强自镇定地问:

  “哪里不舒服,能说出来吗?”

  阮棠竭力想克制哭意,尽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却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柳明玉的心简直要乱了,急忙吩咐人去请太医,一边亲自扶着小狗往外走,一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没关系,小狗不要怕。哪里不舒服,告诉主人好不好?”

  她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那些人对小狗做了什么,无论小狗的身体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要倾尽天下所有的药材,来给小狗治病。

  她扶着阮棠的手冷得像冰,颤抖不止。

  就在这时,小狗终于勉强忍住哭泣,说话了。

  “主人,我饿。”

  小狗说道。

  柳明玉一怔。

  原来是饿病。

  那可真是好大的病啊。

  差点吓死摄政王,小狗你该当何罪啊你。

  “把门看住,走脱了一人,孤拿你试问。”

  柳明玉对白骨说道。

  白骨领命,带人封锁了所有出口,任由这群人困在出不去的房间里,被野兽活活咬死。

  这种小事,柳明玉是不必亲自在现场的,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给小狗治饿病。

  她吩咐下人:

  “告诉厨房煮一碗鸡汤面,一定要煮得软烂些,不要煮太多。”

  小狗的胃饿了这么久,不能一下子吃太多的东西。

  听着柳明玉的话,阮棠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蓦然间,一个想法占据了阮棠的身体。

  她将柳明玉推开了。

  这个动作完全出自于下意识,以至于等她回过神来,只看见柳明玉那张绝美的面孔微微错愕。至于自己到底是如何推开柳明玉,又是为何要推开的,阮棠完全没有印象。

  她就是想远离这个女人。

  那日在群芳苑的时候,柳明玉的话又在她心中响了起来。

  “你走吧,”那时候的柳明玉斥责道,“往后,孤不想再看见你。”

  那日说喜欢我的人是你,当初赶我走的人是你,如今温柔待我的还是你。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你随心所欲的玩物而已。

  阮棠垂下眸子,竟给柳明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草民阮棠,叩谢摄政王救命之恩,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样生分的话语,比仇人射来的狼牙箭更能刺穿柳明玉的心。

  这女人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很快就褪去了。

  是了。柳明玉在心底苦笑。

  今日孤觉得她的话伤心,可那日孤亲口说出那样绝情的话,难道她就不伤心了么?

  这句摄政王千岁,是孤的报应。

  柳明玉这样城府极深的人,竟也有呼吸急促的时候。

  以前的事总让她觉得,阮棠是因为自己才受到伤害的。那些政敌绑架阮棠,又有刺客以阮棠为人质要挟她,这桩桩件件发生在阮棠身上,都只是因为一件事。

  因为阮棠留在了她身边,因为阮棠是摄政王柳明玉的人。至少那些人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她总是尽力地把阮棠往外推,送她去上学。对于崔氏的事,她暗中也有打探。得知那种绣法是从英王府里流行起来的,就顺水推舟,让阮棠打入英王府的内部。

  她以为只要小狗离自己这只恶鬼足够远,就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今日之事,让她改变了想法。

  若想阮棠不受伤害,就只能把阮棠留在身边,正大光明地偏袒她、保护她,告诉所有人:孤对所有人薄情,除了阮棠。

  如果有人敢惹到阮棠身上,那些惨死的尸体就是他们的下场。

  何况,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她面前。

  除却那些敌人,其实她自己——柳明玉——这个让小狗总是想依靠过来的人,不也是伤害小狗最深的人么。不是她一次次地勾起阮棠的希望,又一次次亲手浇灭么。

  以往她总是想着自己如何,可小狗呢?她说是不想让自己连累小狗,但小狗不止需要安全,更需要爱。

  小狗那么渴望被人爱,她却连这个简单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小狗。

  “小狗……”

  她唤道。

  话音未落,就被阮棠打断:

  “这里没有什么小狗和主人,只有奴隶阮棠和摄政王柳明玉。”

  一缕酸楚的疼痛萦绕在柳明玉的心尖。她想解释,一件可怕的事却偏偏在这种时候撞入脑海。

  乳娘曾经说她:早晚有一天,你也会众叛亲离,变成一只孤魂野鬼!你会和你的爹娘一样,眼看着自己爱的人一个个坠入地狱!

  坠入地狱的人……会是阮棠么?

  柳明玉忽然发现,自己不会处理和阮棠之间的关系了。

  她是摄政王,她惩治贪官、赈灾救民、开办女学,她上对得起太后和皇帝,下对得起天下苍生。

  但她偏偏对不起自己最想要亲近的人,甚至连如何补偿都不知道。

  她朝阮棠伸出的指尖,就这样停在半空中,最终落寞地垂下去。

  阮棠的眼神很复杂,似乎有些不舍,但最终还是决绝地转过脸去。

  “摄政王今日剿了这个贼窝,是为天下万民之福,”她背对着柳明玉,沉声道,“草民感念摄政王恩德,自会日日为您祝祷祈福,愿您福泽万年。”

  柳明玉笑了。

  小狗这话说得当真有趣。什么福泽万年,背负着最在乎之人的伤心,如何能够福泽万年呢。

  不过,这都是孤应得的。

  是孤活该的。

  见阮棠要走,侍卫们不知是怎么回事,正要上前拦住她,却被柳明玉制止:

  “让她走吧。”

  连阮棠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还奢侈地希望柳明玉能够说一句“不要走”。

  明明是她自己非要离开的。

  罢了,事到如今,一别两宽吧。

  阮棠正要离开,却不想忽然被白骨拦住。

  明明摄政王都下了命令,为何白骨要来拦自己?阮棠不解,甚至连柳明玉也不解。

  “白骨,”柳明玉冷声道,“孤已经让她走了。”

  白骨赶忙解释道:

  “王爷,有皇上的手谕过来。”

  柳明玉淡淡地说道:

  “既如此,阮棠姑娘是布衣,这种军国大事更是听不得的了。”

  白骨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

  “皇上的手谕是给小阮姑娘的。”

  说罢,跟在她身后的大太监便尖声高喊:

  “圣上有旨——”

  遇到这种事情,阮棠就习惯性地想去看柳明玉。但这一次她忍住了,与柳明玉以及其余人等一起跪在地上接旨。

  大太监宣读着皇上的旨意:

  “阮棠听旨:平民阮棠有勇有谋,为清剿赌场立功无数,现召阮棠觐见,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阮棠怔了怔,深吸一口气:

  “草民阮棠接旨!”

  等她站起身来,大太监笑呵呵地迎上来说道:

  “阮姑娘,车辇已经备好了,您请吧。”

  她咬着下唇,就这样跟着太监走了,一步也没有回头。

  ……

  “你就是那个叫阮棠的姑娘?规矩一点都不错,果然不一般呢。”

  面前正在行礼的小孩,太后慈爱地笑道。

  阮棠恭敬地回答:

  “谢太后夸奖。”

  “不卑不亢的,真好,”太后招了招手,“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皇帝还在一边坐着,没有皇帝的旨意,阮棠不敢妄动。见她如此,太后更加满意了,提醒皇帝:

  “皇帝,这样聪慧勇敢的丫头,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你得好好奖赏人家才是。”

  被太后大半夜叫到这里来,皇帝尚在起床气里,有些不耐烦了,心说明明之前都商量过几百遍,现在又在这演戏,装得好像没什么居心似的。

  心里虽这样想,该做的却还是得做。

  皇帝思忖片刻:

  “母亲说的是。阮棠这样勇武,朕就赏她一个五品从龙卫的官职,留在宫中吧。”

  我……有了官职,还能留在皇宫之中?

  阮棠只觉得一切好像一场梦似的,听到太后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小姑娘,还不谢恩呐?”

  太后笑着说道。

  阮棠跪下叩头:

  “臣阮棠叩谢皇上!”

  “就这样吧,折腾了人家姑娘一晚上,也该累了,”太后命她到近前来,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小手,“哀家命御膳房简单准备了些吃食,姑娘吃过就早些歇息去吧。”

  说是只简单准备了些吃食,可宫里的东西哪有不好的。白玉奶茶浓得黏嘴,八宝野鸭顺着晶莹的鸭皮流油,蜜饯桂圆甜得人整个胃都拉丝了。

  太后生怕她吃不好,命贴身的宫女和皇帝的总管为她布菜,自己则坐在另一端,像是家里的长辈那样劝道:

  “好孩子,你正长身体,多吃一些。”

  阮棠笑着点点头,其实胃里已经泛起几分不舒服。

  她的胃饿了许久,今夜又这样紧张,几乎快要痉挛了。这样的胃,是不适合吃这些油腻的大鱼大肉的。

  但这是御赐的东西,她不吃也得吃。

  好不容易将这几盘小菜吃光了,阮棠暗中蹙了蹙眉,在椅子的扶手上借了一下力,才起身谢恩。

  太后命宫女先送她去休息,明日再去从龙卫报道。

  临时收拾出的偏殿在御花园东侧,穿过一条幽深的小路,尽头就是了。在小路的中途,她谢过领路的嬷嬷,笑道:

  “天色这么黑了,您也回去吧,我找得到的。”

  嬷嬷一定要送她进屋再走,阮棠一再推脱,称自己确实是不习惯别人伺候,嬷嬷这才退下。

  见嬷嬷走远,阮棠就实在忍不住了,扶着一棵树,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她的胃里太难受了,不仅撑得快要爆炸,而且那些饭菜仿佛是吞下去的刀子,在胃的内壁里划来划去,怎么也消化不了。

  胃里太疼,她痛苦地蹲下身去,把自己缩成一团,希望能减少一点痛楚。

  好不容易缓解了一些,她才勉强支撑起来,继续往小路里面走。

  穿过层层的花影,她看见了那个偏殿。

  而偏殿门口竟还站着一个人。

  虽然那样模糊,可阮棠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谁。

  可她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也看见了阮棠,两人相对而立,谁都不直视对方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是阮棠先开了口。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御花园有花草有池塘,本就潮湿,一到了夜里就更是湿冷,何况眼下已经很晚了。

  她身子不好,阮棠知道她不应在这样的环境里久站的。

  柳明玉没有回答阮棠的问题,只是说道:

  “孤想着你的胃饿了很久,吃别的会不舒服,就给你煮了碗软烂的鸡汤面。”

  夜色中,这女人提着食盒,抬眸望向阮棠。也许是阮棠的错觉,这女人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期许的光。

  这种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有期待别人的时候啊。

  “你……想吃么?”

  柳明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