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阮知府和主母已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一看是她,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阮知府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也不叫放开她,只阴沉着问道:

  “夜深人静,你一个女儿家在外面乱跑,成什么样子?”

  阮棠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无非是在试探她适才有没有听见什么。

  父亲本来就不想我活着,若是知道我听见了那些话,恐怕麻烦就更大了……

  明知亲生父亲想要自己死,阮棠却连害怕的资格都没有,她必须镇定地面对这一切,才能让自己和娘亲勉强活下来。

  这就是她在阮家的处境。

  阮棠做出一副慌乱的样子:

  “父亲,女、女儿只是因娘亲病情沉重……”

  主母翻了个白眼,打断她的话:

  “崔氏也配被称作‘娘亲’?叫姨娘!”

  恨意蓦然窜上阮棠的心头,但她还是克制着没有发作,改口道:

  “女儿为姨娘的病情难过,又怕打扰了姨娘安寝,于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哭,不想竟惊扰了父亲。女儿罪该万死。”

  听阮棠这样说,阮知府才将信将疑地放下心:……看来,她并没有知道那些秘密。

  见稳住了父亲,阮棠又进一步盘算着:左右他也是想送我去个危险的地方,倒不如我先开口挑个地方,至少避免完全受制于人。

  因此,阮棠跪地直言:

  “女儿听闻地方有灾情,朝廷有时会让地方长官派族人前去亲自安抚百姓。女儿想自请前往西郊县,替阮家向百姓布施仁德,也为娘……姨娘积些阴德。”

  一听这话,主母当时就不愿意了:

  “你一个外室生养的,怎么有脸代表阮家?我们庐儿……”

  阮知府拦住了她:

  “罢了。阮棠既然有此心,那就……去吧。”

  他将后两字咬得意味深长,主母愣住了,旋即才明白过来。

  西郊县……上次在行宫,阮棠就看见柳明玉的公文中有西郊县的字样。

  既然有摄政王这个顾虑在,他们应当没那么好下手了。阮棠这样思忖着,回到厢房,看见娘亲啜泣不已,就知道娘亲已经听见方才外头的动静了,心中更是抽搐着疼了一下。

  她主动请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朝廷有明文规定,未分化者若是有功名在身,可以凭官府开的字据独成一户。

  而柳明玉曾亲自下过诏令,问罪株连只株连一户,不会牵连已经从户籍中挪出去的族人。

  若是赈灾有功,就可以带着娘亲和晚云姐姐离开这场灾祸了。阮棠就是吃定了这规定是柳明玉亲自颁布的。

  此时,行宫内。

  “属下愚昧,您说阮家小姐吃定了什么?”

  回廊下,白骨跟在柳明玉的身后,小心地问道。

  柳明玉轻轻笑了,一语点破:

  “她以为这规定是孤颁布的,自然不会打自己的脸。若她真有功名,孤一定会按规办事,不会使绊子。”

  她缓缓阖起眸子,一边回味着那晚的温存,一边笑道:

  “小黑狗也不想想,孤若是真想整治她,区区一个朝廷诏令又算得了什么?”

  ***

  阮棠启程的时候,阮知府象征性地露了个面,只有娘亲和晚云来送她,又挂心地叮嘱了许多。

  知道这个大小姐不得宠,连车夫都烦躁地催促道:

  “行了行了,别耽误了时辰。”

  大冷天的,他们本就不愿意出车。若是送阮庐或是阮家主母,还可以趁机巴结巴结,送阮棠这种无钱无权的简直就是浪费时间,白白挨冻。

  崔氏这才红着眼睛松开手,望着阮棠上车。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回去吧!”

  她从窗口探出头去说道,逼自己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给娘亲,之后就再也不敢看娘亲的那个样子。

  车前,几个车夫一边赶车,还在一边发着牢骚:

  “阮大人要我出车,我还以为我能送大公子呢,结果是他妈的送她……”

  “算了,算咱们最近财运不好,一身的晦气!”

  大概是以为阮棠在后面听不见,几个人越说越来劲。

  为了不听这些话,阮棠尽量专心地检查自己的行李。娘亲一个劲儿地给她添东西,但其实也就是几件衣服而已,毕竟家里就这个条件。

  除此之外,她还在衣裳前襟里偷偷藏了一个东西。

  就是柳明玉送的那个海棠项坠。

  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阮棠莫名就想戴着这个,尤其是一想到这段时间都闻不到柳明玉的气味。

  见不到柳明玉明明是大好事。阮棠这样想着,却还是找了丝线将项坠穿好,贴身戴了起来。

  车子颠簸一下,快到山谷了。

  凛川府到西郊县的官道,其实是绕着这段山谷修的,因此就绕了远路。这次这几个车夫只想快点交差了事,干脆就抄了这条荒山野岭里的近路。

  阮棠本也没说什么,却蓦然嗅到一丝不对劲。

  空气中,有很浓重的乾元信香味道,而且有很多,来势汹汹。

  这说明信香的主人来者不善。

  阮棠忙撩开车帘:

  “这条路偏僻,恐怕会出事,要不还是走大道吧?”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就当疼疼小的吧,”车夫不耐烦地说道,“要是走大路,小的得多挨多少冻啊?这路是颠簸了些,知道您金贵,不过您还是忍忍吧。”

  他还当阮棠是嫌不舒服才不让走的。阮棠赶紧解释:

  “这里有很浓重的乾元信香,太反常了!”

  不料几个车夫不仅不紧张,反而还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笑开了:

  “什么信香?哪有啊?别是大小姐还没出阁呢,就开始想汉子了吧……”

  话音未落,笑得最猖狂的那个车夫就猝然消失在几个人的视线中。

  包括阮棠在内,所有人都傻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看见那个车夫掉下了车,胸口插着一支箭。尸体倒在雪里,汩汩的血浆将雪水烫得直冒热气。

  “有、有山贼!”

  剩下的车夫们吓得一动不敢动,有几个还尿了裤子。

  果然,车轮一下子陷入一个雪坑当中,险些将阮棠从车里摔出来。

  方才那一箭还不算,接下来又从山林中接连射出一片箭羽,将正要弃车逃跑的车夫们射得哭爹喊娘。

  还有几支箭,直接射到了车里,连厚实的车板都贯穿了。

  活着的几个车夫膝盖或是腿上都中了箭,跑都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帮山贼举着大刀,从山林里雪豹似的冲出来。

  为首的头领先扫了一眼车,抹了把鼻子笑道:

  “车里的肯定已经被射成筛子了,先料理了这几个活的。”

  几个车夫吓得赶紧磕头:

  “好汉饶命啊好汉!小、小的们就是赶车的,上有老下有小,哪有钱呐……”

  说着,又赶紧往车里指:

  “这车里是知府家的大小姐!她上车的时候大包小包的,肯定有钱!”

  不料,头领却脸色一变:

  “你说车里的是谁?”

  车夫们还不懂他的意思,七嘴八舌地补充:

  “是阮知府的女儿!就是那个叫阮棠的……哎呀!”

  说的最起劲的车夫被头领一记窝心脚踹倒,趴在雪里直吐血。

  头领随手抓过那个踩点的喽啰,狠狠地拍了他的脑门子一下:

  “你怎么踩的点儿?人家阮大小姐多好一人哪,咋能抢她?”

  一众山贼都插起话来:

  “就是,阮大小姐听说俺家困难,每次帮俺娘子写信都少收几块!”

  “我老娘腿脚不好,阮大小姐还上门帮她写信呢!”

  “俺妹子前几天干活受伤了,她上门送信瞅见了,还帮俺妹子买药来着……”

  阮知府在任期间,苛捐杂税极其严重,逼得城里一些人混不下去,就在此处落草为寇。可他们出来是出来了,家中亲眷还在城中。凡是去阮棠那里写过信的,都多多少少听家人们说过阮棠。

  踩点的是个刚入行的小孩,脸色青白,哆哆嗦嗦:

  “俺也不知道这是阮姐姐的车呀,要不咋能抢呢……”

  “待会儿回去好好收拾你!”头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还不赶紧去看看,大小姐伤着没有?”

  留下几个人看着车夫,剩下的山贼们呼啦抄地全都拥到马车边上。

  看着车外的情景,山贼们心里都凉了:马车被射中了好几箭,大小姐在车里,怎么可能全都躲过啊?

  一想到这么好的一个人,居然被他们杀死了,无人不是满心的罪孽深重。

  见谁都不敢上前,头领只好硬着头皮,一边在心里祈祷大小姐没事,一边步步逼近了马车。

  他把手搭在车帘上,看了眼身后的众人,才心惊胆战地撩开帘子……

  头领赫然看见,阮大小姐软倒在车厢角落里,心口上插着一支箭。

  完了完了完了,他妈的……头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忽然发现:

  阮大小姐还睁着眼睛,也还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只是满眼无助地咬着下唇,看起来楚楚可怜。

  而那支箭簇,看起来是钉在心口,其实刺得根本不深。

  因为它实则是钉在了阮棠心头的青石海棠项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