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遗霜>第十二章师父,你给了我一个家

  转眼六年了。

  一样的山,一样的雪,明明没有分别,容雪姬却生生感到了岁月。

  是她。

  她的徒弟。

  泠之。

  人间实在无趣,世间万物纵然再有惊涛骇浪的变革,对我来说,不过阑阑珊珊的平线。

  你,是这平线上刻度的痕。

  将世间,变成每一天。

  所以,你在哪。

  你在哪里。

  你为何偏爱穿白衣,混着你的雪发,入了山林。

  我便瞧不见你了,偏生你还没有一点灵力。

  你,油烧乌鸟没吃。

  这个菜,倒是简单,凡人难做不过是因不好控制火候。

  我控制不好火候,但我能让烈火不烈。

  我还能持着火物面上细细的烧,不仅味匀还能让肉小小的热,慢慢的熟。

  明明是烧的,却如温煮一样细嫩。

  泠之,我用火给你煮了一道烧菜。

  烧的乌鸟很好吃。

  你,不听话。

  上午我依着是你进山的日子,允了你同我去玩。

  你却不愿,非要自己独行。

  我还没怎么转过这白山呢。

  我带你拂去一路上你目光所见的各处冰雪,给你看白山的本貌。

  看看白雪之下,是否依旧青。

  你在哪。

  你,下山了吗。

  15岁,是凡间正正能娶嫁的日子。

  你,觉得自己长大了,所以要在这天离开。

  在这天逃跑吗?

  容雪姬觉得自己错了。

  前面的两三年,太快了。

  快到每一天,都好像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以至于,她没有细想。

  猛然,六年就过去了。

  岁月不再是一年年。

  而是今天,今天,今天。

  是每一天。

  不应该这般,让她的徒弟,在最热闹的日子,过着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

  她,好自私。

  作为一个师父,不应该这么自私。

  可她昨天明明都还,都还静静的看着书,轻轻蹙着眉,对着《道德》上面的无为篇抱怨。

  “什么无为有为啊,那我不看不学就不是无为了吗?”

  “一句话,老师让我一天写千字的解读。”

  小孩是在对着她撒娇的。

  不偏不倚,小人身子直直的对着看话本的容雪姬,字句清晰,原先清脆的童声,也在近些年,一点点的向着少女变化着。

  或许是女人的声音总是冷冷淡淡的,少女的声音也染上了些清冷。

  容雪姬自然听到了,自然向她转头,纵然脸上无甚表情,但直接将书扣上,而不是记上页码然后轻轻合上,也不是轻轻放下。

  其实不需要看那么多动作,这些都是旁人的世俗伎俩,都是外人。

  季泠之只需要看那没有表情的脸,没有波动的眼。

  就能懂这个女人她。

  她想要表现出一点被打扰,一点独处被破坏,一点厌烦。

  对她其实没差。

  因为,女人总是没有表情,没有神色的。

  如天地间绝对零度的冰心,任何被吹拂到的事物,都在她身侧冻成寒冰。

  所有注视她的,都只会觉得寒冷。

  只是,季泠之只觉得好好笑。

  这个女人,好温柔。

  她,真好。

  如果想独处,那为什么,不去外面。

  如果不想理自己,那为什么会流露对话语有反应。

  如果厌烦,那为什么每次都来旁边看话本。

  她看着女人负手踱步,一点点的向她靠近,显然是有话要说。

  面对面,身体和身体离着手臂不过的距离,眼睛能看到眼睛,墨发垂在女人的披肩上,锤在颈子之后,衬得女人脖颈白的刺眼。

  大道理要说。

  季泠之默数了一下,嗯,接下来女人会轻轻拨动右手,估摸是在摩挲某块玉牌,然后喉头一动,开始说教。

  容雪姬不知道小人有这那的心思,只是觉得小人这般。

  厌学?

  可她说的话,倒也像一些见解。

  而且,怎么认认真真的同自己抱怨呢。

  那自己,便要宽慰宽慰她。

  《道德经》,道法,德行,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能够理解的,显学,只需要知道就行了。

  不可因此,落下了学习。

  “既然不写,为何抱怨。”

  “知行不一,说明心中自有定数。”

  “之前董夫子同我说你定测又考了第一,如此算来,你今晚只抄最后一遍《师说》,《孝经》便彻底不用抄了。”

  “有所成就,勿要纵骄挟物。”

  “今日晚便不看法诀法册,心态不行,修行无益。”

  。。。、、、

  这女人,又是安慰,又是免课,到了后来,还从道、德讲了无为到底如何。

  只差替自己写了。

  明明是自己主动缠着要她讲法诀的,怎么还给我免了一次。

  这女人。

  真好。

  阿娘,她同你一般好。

  她不跪在我身边,她比你听话。

  师父。

  你真好。

  “师父,泠之知了。”

  我想,在明天送你礼物。

  你给我了我新的生活,给了我,多么无可匹量的偏爱啊。

  可是,我身上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花。

  那日我,入山的时候,第一诧异的是雪竟然不冷。

  第二诧异的是,花。

  白色的花,矮矮浅浅的开在地上,同雪轻轻依偎,享有同一片白色。

  师父,你,不是雪。

  你是最漂亮,最透彻,最寒冷,最高大,最最好的冷冰。

  我,也不是花。

  我是敬重你的泠之。

  从你这冷冰处,生生汲取温暖。

  ?

  怎么感觉自己有一点像为苦寒世界,勇敢的偷取神明的温暖的赴死先驱。

  她轻轻一笑。

  并不是笑自己想的光怪陆离。

  而是笑。

  我哪像半点先驱。

  汲取温暖,只不过是我想要。

  这点暖意,半点不想给旁人。

  正如,不想师父,去当夫子,教化天下。

  正好,那我便送你花。

  零零碎碎的小花,依偎着漫天的白雪。

  而你的泠之,依靠着温柔,博学,还可能很强大很强大的师父。

  所以,当她终于编好花环的后,抬头才发现。

  雪,已经把来路覆盖得一清二楚。

  她,太急了。

  这花太浅,根茎细短,一副不堪雪压的模样。

  倘若只是采花,那。

  那只是白山的。

  是师父的。

  可花环,是泠之的。

  这白山,除了浅浅的小白花,便只有一些蘑菇。。。

  连草都没有。

  季泠之只觉得生无可恋,难道第一次送礼,就这样失败了吗。

  没办法,到了最后,只好挑一些树的嫩枝当花环的骨。

  可,这终年寒冬,哪有嫩枝,全都似冷铁一般。

  毕竟,树终究是树。

  可是当她真的打起树的主意来事,才发现,这里的树的枝丫,好像长得有点高。

  季泠之仔细回想,想起了白山山脚。

  只有白山下雪。

  而交汇处,哪怕就在白山内,也有些稍低矮的树。

  恍惚中,好似那些树还有绿叶。

  不像这里的树,好似随意往树身的枝丫上随意贴点绿色。

  都不像树了。

  那样,或许也不会如山腰上的树一般,又冷又硬吧。

  到了山脚,果然,有长了叶子的绿树。

  她瞥了一眼地面。

  雪。

  没有草。

  嗯,倒是有蘑菇更多一点。

  算了,快点织完了上去。

  上去。

  季泠之终于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急那么急了。

  师父向来,喜欢准点吃饭。

  谁的面子都不给,无论是夫子,还是作业,还是她自己。

  她。

  自己说着话,时间到了,硬生生的止了话头。

  “吃饭。”

  她回头,除了自己爬上爬下,踢了好几脚矮树的凌乱脚印,再远一点,脚印凭空消失了。

  师父说十年后出白山。

  她也不想出白山。

  而且,这山脚外,是哪啊。

  她,是从哪里下的山,山脚,是哪啊。

  季泠之闭目,或许是迷了路。

  师父说,仙人,也只是有了灵力的普通人。

  什么本领都做不到。

  那么,我。

  要去白山脚下,有一个镇子,那里有一个员外,负责了师父庞大的物资供应,那么师父采买的鲜奶和肉,也多半是他供应的。

  纵然她未曾在白山见过一次那个乡绅。

  但他,起码知道货物在哪。

  师父,你别怕,我很聪明,哪怕不知道回家的路,也知道怎么找你。

  至于上山这个念头,她没升起。

  下山完全是凭依着下坠的感觉,一点点的慢慢往山下挪。

  上山?

  何处是上,到时候真的陷入了平缓处迈入死循环,那才叫彻底的进退无路。

  离开白山,不过废两三日,最多不过十来日。

  为何要去挑战生理极限,赌一个,我能正确的上山。

  她重重的仰头,朝着高处望了一眼。

  我来找你了。

  容雪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饭点已经过去了有一会了,白山就这么大,如果没回来,那便是出事了。

  泠之,等我。

  山上的大阵,还没有被触发。

  泠之纵然再天材,也不是灵物,不可能无声的穿过大阵。

  纵然是灵物,也会与阵法干涉。

  只要离开了白山,一定会触发的。

  现在大阵没有触发,那么泠之,或许。

  泠之一定是忙忘了,雪遮了痕迹,迷了路。

  她心一停,抹去了浮起来的画面。

  我,已经是司道了,天底下,再无做不到的事。

  现在才过去,小半个时辰。

  怎么都来得及。

  来得及。

  一定来得及。

  我要让,这个世界,来得及。

  白山顶风云激荡。

  要知道,整个白山山脉向来无甚云,无甚雨,似乎所有的水汽,都化成了白山的雪。

  可现在,白山顶风云激荡,浩瀚的白色云雾,笼住了整座白山。

  像要灭世一般,悬停在高空之上,俯瞰着世间。

  如若是凡人的话,只会下跪,念念有词,口中做些无意义的挣扎,仙人怎么可以如此,降祸世人。

  可若是仙人。

  恨不得自己未曾见过此处风景,恨不得未曾生下来。

  此处天地的一应灵气,浓得成了云。

  可见的云,实质的云,如山,如海,浩瀚的云。

  泠之,别怕。

  我马上就找到你了。

  突然,容雪姬心有所感,身侧的一块玉牌微微颤动。

  大阵被触动了。

  她心中流露出一丝。

  痛。

  原来,只是想离开。

  可,山路难行。

  而且。

  这都不重要。

  容雪姬一跃,空中凝冰,接住她的脚尖,从山顶向着那个方向坠落。

  只一片刻。

  三息?

  五息?

  容雪姬不知道,她压着一口气,生生的见到了那个小人才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过来见证结果的。

  那就都不重要了。

  她看见大阵外面的小人愣愣的转身,右手把一个白色花环护在胸前。

  小人才刚刚走出三五步,或许是下山的动静太哈人,让小人不得不注意身后到底是什么动静。

  她没有禁止过大阵的出,她。

  没有想过困住小人。

  只是,她不让人进。

  小人把花环戴在了头上,然后猛的往她的这个位置冲。

  不要!

  季泠之只感觉撞入了冰雪中,然后被带着往后退。

  还好,止在了大阵面前。

  那个女人在阻止自己入山。

  可那个女人那般急匆匆的下山,难道不是找自己的?

  季泠之,生气了。

  可她看见那个女人,深深浅浅,已然失了分寸的在雪地上小跑起来。

  却又一点都不生气了。

  好像,很着急。

  这女人,什么时候跑过呢?

  六年来。

  未曾哭笑闹恼。

  未曾慌张,未曾跑动。

  如今,小跑起来。

  不是快步走,是跑。

  好像小跑,就是她的极限了。

  季泠之却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好像。

  她和阿娘不一样。

  就好像阿娘不识字。

  或者。

  阿娘不会让她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

  女人身后是漫天的雪,一片白色。

  什么都看不真切。

  只余淡蓝色的衣袍,墨色的发,那时不时拨弄发丝的手。

  那女人,向她奔赴。

  容雪姬只觉得,这雪好碍事。

  可是,凝冰会更碍事。

  不。

  已经,够了。

  已经,参与了。

  不用再慌张了,不用在等待了,不用再恐惧了。

  那个小人,不就在眼前吗?

  一头雪发,头上带着白色的花环,压不住的褐黄色显出了无穷的生机。

  一身明亮的青衣,湛蓝而有神的双眼怔怔的望着自己,怀揣着惊喜和高兴。

  还有委屈。

  让她止住步子的雪花凌乱的在她身周飞舞,衬得似梦似幻。

  是啊。

  是啊。

  她步子慢下来,慢慢的走出了大阵预有的结界。

  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不测都未曾铺垫。

  这里是她的白山,这天下是她司道的天下。

  再也不是从前了。

  她慢慢的走向少女。

  “这花环,是泠之为我做的吗?”

  她知道,小人向来不喜欢饰品之类。

  或许,她也是喜欢的?

  对啊。

  这个年纪的小人,总是喜欢花花草草、喜欢闪闪亮亮。

  我,未曾注意。

  泠之,已经十五了。

  是喜欢这些的年纪了。

  想着这些,往小人头上探去的手,又停住了。

  “它和你很合适。”

  “衬得你,像天女。”

  她,手却不知道怎么放了。

  控制着下落的力道,替她拂了雪发上跳色的冰粒,不像是无力垂落一般,维持着最后一些师父的威严。

  小人,以前不喜欢自己碰她。

  自己便再也未曾碰过她,如今,却不知道该怎么。

  怎么亲近她。

  刚刚,想抱住她,拥住她。

  想要同她说,我怕。

  我好怕。

  好多念头,在步步走来的步子里,一点点的压下去了。

  她转身,轻轻的说道。

  “走吧,回去。”

  随后手被轻轻的牵住了。

  却又握得很紧。

  一整个小手往手里钻。

  “师父,我这个花环就是为你做的。”

  “用了白山里最圣洁的小花,用了白山最不屈的嫩枝,用了白山最真心的祝福。”

  “师父,这是泠之送你的礼物。”

  说着,季泠之便从头上取下了花环,手拉住女人,让她也停了下来。

  容雪姬看着那纯净的蓝眼,看着小人双手拿着花环。

  俯下了身,低下了头。

  纯白的花环戴在了女人的头顶,一头青丝上有了洁白的花环。

  蓝眼瞥下,注视着小人。

  季泠之生出各种念头,好多话想说。

  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说昨天就想说的话。

  说下山的路上都想说的话,说过去的日子都想说的话。

  轻轻的说。

  “谢谢师父,带泠之回家。”

  谢谢师父,让泠之有了家。

  容雪姬听到这些话,只感觉心头一震,生出一些密密麻麻的说不清的感觉。

  她。

  家。

  多么遥远的词啊。

  “雪路难行,你过来些罢。”

  将季泠之稍微往自己身边带,牵着手,往她的家。

  哦,她们的家,步步走去。

15 第十三章

  ◎师父,我想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