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杨拂柳的三月里,暖风轻柔地吹开了一冬的清寒。

  都城的天虽冷了许久,可人心却从来都很是热闹喧哗的。这一国中心的地界里像是总有数不过来的戏台子,在上演着一出出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烘得人心就算在寒冬腊月里都热热闹闹。

  譬如这一到三月里,便蓦然人声鼎沸起来了的东平郡王府,与隔了大半座城的御史大夫林氏官邸,便都是如此。

  这一切乃是因可怜的东平世子爷穆柯在长达四年的翘首以盼后,终于通过了林家两个惹不起的男人的考察,凭着那一颗傻白甜的心和也算得上人模狗样的英挺模样,可算是抱得了美人归。

  对方正是这京城里要叫不少名门淑媛羡慕嫉妒得恨不能咬断帕子的林黛玉。

  却说这姑娘当真是好命。当初林家她叔叔一夕之间投笔从戎,几乎是要把林御史架上清流间的火架子上烤,人人都以为这一回便是林御史再如何长袖善舞,这活生生的一个人梗在那里,怕是也要成为清流间一个莫大的笑话了。

  当时不少人还有人叹息,这林姑娘将将从南边回京,上头也没什么能做主的主母,就算是主母间消息最灵通的,竟也不知这小姑娘生得何许模样。这下可好,便是生得天仙模样,有这么个不着调拖累家里的小叔叔,又有谁家端方的俊彦肯要他?

  没看连林家的姻亲那几户,都急忙忙跟他们撇干净了么?

  却没能想到这林湛阳是正经有本事,这才四五年功夫,便已经连连立功,成了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如今已经官拜工部尚书,兼理火器营,甚至在兵部都能说得上话,四舍五入,也算是正经地出将入相啦。

  这还是放在明面上的,私下里不少自以为消息灵通都心照不宣,这林湛阳和御王爷之间的关系,如今也是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虽说这御王爷瞧着对林尚书的殷勤劲有点吓人,这么多年都不见消,可这不妨碍大家伙儿能理解。毕竟,这御王爷的嗓子能好,据说也多亏了当初林尚书以身犯险呢不?便是念在这份救命之恩的情分上,也是动辄不会撇了他的——更何况,这还是为很有些专才,又十分不懂得拉帮结派的纯粹皇党呢!

  就这么一盘算,好家伙,这林家的根底就很是不浅了,当日的风雨飘摇之势,转眼间已是根深叶茂。

  别说,东平郡王家的这门结亲,反而还惹了不少人的羡慕。甭管这林姑娘长相如何,就冲着东平家小子这雪中送炭的劲头,这就是让已有衰弱之势的东平郡王家搭上了好大一艘船呀!

  这买卖,值!

  自然,有脑子的人算算就知道了,这林家出来的俩男人模样可都不是一般二般的好,……就算林湛阳这不符合主流审美吧,可架不住人家御王爷和皇上喜欢不是!这林姑娘母家可是贾家史老太君的嫡出闺女,当年谁不知道这位姑奶奶模样俏呢。这结合出来的……一般差不了。真差了,也不会招得那踩了狗屎运的东平小郡王的眼不是?

  这么一想,好气呀!

  东平小郡王可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了一堆的假想敌,他欢欢喜喜地准备着接新娘子回家呢。天可怜见,他都不记得他盼着这一天有多久了。

  等到终于接到朝思暮想的新娘子,东平小郡王更是成了京城里一众“好兄弟”羡慕嫉妒的对象。无他,就因为这林家只这一个女儿,父叔两个恨不能把攒下来的好的都给她当体积。贾敏留下来的嫁妆、两人这些年添置的房产地契宝贝、特意准备让金谷园专门打造的首饰头面服饰,为了不超过顶配的一百八十抬,每一抬都塞了又塞。

  等到东平小郡王接到自己的新婚妻子,发现对方整套嫁衣的底料居然都是不久前刚灭国彻底绝版了的茜香国染织时,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真娶了个了不得的金娃娃回家。

  就算是皇帝的女儿出嫁,都不能这么奢侈吧!

  东平小郡王纠结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假装没发现好了。谁让茜香国就是他现在的“小叔叔”带兵灭的呢?这领兵将领搜刮些绝种的宝贝,这不是基本操作?

  基本操作了的“小叔叔”就是稳,再没有比这料子更能衬出娘子的花容玉貌的了。东平小郡王想着。

  感受到他的注视,林黛玉隔着隐约的盖头微微抬头,隔着朦胧的红纱柔和地弯起眉眼,只是轻如浮烟的一笑,便让穆柯耳朵根都有些红了。

  ……

  ……

  宝钗

  黛玉婚后不久,宫里便有了动静。据说是圣人怜惜新宠的宝美人错过了先前众妃回家省亲的机会,怜她年少入宫,便赐下了个恩典,许她破例能召宫外的家人、好友进宫来聊解相思。这宝美人未入宫前便是黛玉的手帕交,如今两人一人成了圣上的枕边人,一人年纪轻轻已然得了命妇诰命,便也有幸被宝美人请进宫。

  时移世易,黛玉进宫之时顾自担心着好友如今景况,她总比常人都要敏.感些,这宫闱里种种光是想想,便让人忧心不已。更忧者,却顾虑如今物是人非,好友是否还是一如昨日。

  宝美人的栖香阁里,薛林两人相对而坐,黛玉看着懒洋洋歪在榻上,一身雪白冰腻似的皮肤上点点薄汗的好友,不由抿唇一笑:“娘娘到如今还是这般怕热,瞧着模样一点没变,神色却是比从前都自在不少。”

  她嗓音里天生带着一些清冷,若是心思窄的很容易便觉得这是在讽刺人。然而薛宝钗与她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友,却能确定无比地知道,她便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坦荡之人。

  薛宝钗眼中微暖,面上却略带冷嘲地笑道:“那得看是在哪儿。若是和你家比,自然都不如的,若是和那国公府比起来……做什么事有一千双眼盯着,谁能自在得起来?”

  林黛玉有些疑惑,她们之间已有许多年与贾家断了往来,贾家相关也已消失在她们的话题间许久了,如何今日忽然提起?

  何况还是在宫里这敏感的地方,在贾家被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自然不自在的。可相比起来,总比在这如履薄冰的宫里要轻松不是?

  薛宝钗笑了:“按理自然得是要如履薄冰的,可人人都戴着张温柔和顺的木头面具,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薛宝钗门第是硬伤,即便托贾敏的关系也不过是小选入宫,这小选,说白了也不过是进宫来做伺候人的高级侍女。她入宫之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个张着一张好颜色的商户女根本不应该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宽和大度”,那只会被人排斥、忌惮、在背后嘲讽。为此,她磕过绊过,被伺候的公主殿下戏耍过,但到底她不单单只有野心,更有与之匹配的智慧和耐性。

  她当然不会详细地告诉林黛玉自己是怎样耐性地、隐秘地揣测宫中至高无上的那个男人的脾性。那是个惯会装模作样的男人,道貌岸然的皮相下掩藏着一颗冷漠的心脏,端坐在王座上微笑着欣赏别人的戏码。他不喜欢会给自己带麻烦的女人,却同样欣赏有趣的灵魂,特别是……薛宝钗这样,表面知书达理,内心却理智到冷漠的,有趣的人。

  然而即使是三言两语,也足以让林黛玉露出忧虑了。这算不算是将真实的自己掩在一重又一重的皮囊之下?这样的生活是林黛玉无法想象的。

  “这很有趣呀~”薛宝钗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笑了,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忧虑,“这种感觉很奇妙,至少现在,对我来说,甚至比从前更自在了。”

  多么有趣呀,在这样复杂的遮掩之后,她反而能够痛快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林黛玉还是不能理解。

  但她仔细地再三确认过,确定自己的好友的确不像是勉强的、心力交瘁的模样,她没有权力去点评对方的选择,只能尊重:“你觉得自在那就最好啦……如果有事你就唤我进宫来找你。”

  “会的。”

  薛宝钗顿了顿,见身边侍女皆已经离开,才低低的开口:“其实请你来,也不光是想你了。”

  “嗯?”

  “我做了个梦,梦里面……发生了许多事。”

  林黛玉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

  薛宝钗梦见了她们俩同样在贾家相遇,只是这回的景况就是不同。她兄长顽劣不堪,同样是错手打杀了人,却丝毫不知收敛,不知悔改。她们一家狼狈来京,却被姑母盛情招待住进了梨香院,而原本住在梨香院的林黛玉,在这个梦里却孤身一人孤零零住在老太太的碧纱橱……仅与贾宝玉一墙之隔。

  梦里的一切发展都让薛宝钗觉得很玄妙,像是隔着一层纱雾似的不真切,可有什么梦是梦醒后还能清晰地烙印在脑中的呢?光是这一点,便足够让人介怀。

  她想到两人之间,从互看不顺眼到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友谊,但最后大厦将崩之前,却是……一个香消玉殒,一个徒劳地想要力挽狂澜。

  一切种种,让人不堪回首。

  薛宝钗说得很克制,顶多顶多,就是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一丝对贾宝玉的嫌弃和……困惑,她本不打算说完梦的故事,却发现林黛玉唇角的弧度已经悄然消失。

  温和纯善的林黛玉垂下眉眼,恰如窗外颤颤的杨花。

  “宝姐姐,这个梦,我知道。”

  薛宝钗喉头一紧。

  “梦里面,后来我死了。神仙说我原是天河边的一棵绛珠仙草,欠了那人一份灌溉之情,须得今生还泪方能报答。”

  “我醒来之后想起来,我小的时候似乎是有人这么来对家里人说过的。”

  “我也记得那时候叔叔问那人,既已经是长在河边,为何还要人灌溉。又问那人,便是要还那份水也成,不拘什么泪啊汗珠的,是不是都可以?”

  “随后那来要化了我去的人,便被叔叔打跑了。我想,既然能被叔叔打跑,可见那人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神仙。”

  “不可能的事,不该想太多,你瞧,如今贾府都没了,这种事便不用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一个春节的番外=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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