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过只是路上的一段插曲罢了,林家叔侄两个里无论是哪个都全没把它往心里去的。至于一不小心谁入了谁的梦中……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那句话怎么说来的?一见钟情便是见色起意,这么肤浅来的感情,他们长得好难不成还得背锅么。

  又行了一两日船便按时到了皇城,这气候已然与扬州截然不同了。从湿漉漉的江南,转眼就到了已然开始降温的北方,林湛阳叮嘱了黛玉穿得暖和些。他自个儿收拾停当往船头一站,端的是长身玉立的好少年,眉眼间的清正之气,让人瞧着就觉得天阔云清一派好气象。

  这天阔云清的好少年视线一扫,还没看到按计划来接他们的林家人呢,焦点便自动定焦到河岸边停靠着的一辆马车。

  低调,简朴。好悬就大隐隐于市地被略过了。

  可林湛阳却下意识被吸走了注意力。

  ……那上头的风铃,好生眼熟。

  他一上岸便忙着看个仔细,这下确定了,那果然是自己当初送御君辞的那串风铃。

  想不到他竟还留着。而且瞧这模样,显然是被细心保养过的。这分明是挂在马车檐下该受着风吹日晒的东西,看模样却没见有多少褪色。

  那马车门帘撩开,下来一道身影,对于林湛阳而言,便如同走出来一个汲取了天地菁华的精粹似的,轻易吸走了他所有的注意。

  是御君辞,果然便如他心中所想。林湛阳眼睛一亮,正正和御君辞看过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们两个前次分开得也匆忙,这会儿重见却是一如既往,有无数的默契与熟稔。

  林家先派来京里准备的是老管家,如今安排来接他们的人早已经等着了,临头的是个打扮素净的管事,领着一队青壮。那中年管事也是见过的林湛阳的,早记熟了脸,一见到人便赶忙让人去帮忙从船上卸东西。

  没成想,走到半路,身后头又传来两个婆子声音又尖又亮地笑语。

  其中一个高声冲这方向问了句:“敢问这可是林家的船?”

  林家人应了声,跟着就见另一个忙不迭转过身,支使她们带来一众小厮劳役们:“赶紧地给姑奶奶家帮忙搬行李。”他们手脚动作倒是很快,一个不留神,竟越过林家这批人,反客为主地忙活起来。

  黛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人是……

  瞧这举止可真是有些鲁莽,但眼里的热切又做不得假,她有些疑惑地打量起眼前这两人的穿着,个个都是穿红着绿、穿金戴银的,瞧着便是富贵人家出身,即便是伺候人的下人,得宠的也有头有脸。

  打头这两个婆子显然是惯会察言观色的,见状立刻笑语晏晏地开了口,按个介绍了自己一通。

  她们介绍起来也有意思,都是说什么自己是哪位奶奶的陪房,男人如今掌着什么伙计的……

  这没头没尾的,谁又要知道你男人是做什么的?

  林黛玉尴尬地矗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来人原是自己母亲贾敏的娘家派来的。

  原来荣国府内算好了近日里头林家表小姐并她小叔叔要来,史老太君殷殷期盼,早早派人在码头守着,如今已是等了好几日了。

  “老祖宗一听说表小姐要来,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这连吃饭的胃口都开了些许,这几日更是,每每与姊妹说笑着,便要提起表小姐。”一个说。

  另一个说:“临行前老祖宗还叮嘱,可前往要把表小姐全须全尾地接回去,她可得好好瞧瞧表小姐呢。”

  让她过去?

  那阳叔叔怎么办?

  林黛玉当真有些意外,她从小听着贾敏口中种种夸赞,比如“荣国府有千般好”、“你外祖家才是第一流的富贵人家”……没想到具现到现实的头一遭却是这样的。

  热情归热情,可他们林家在京城又不是没个住的地方,哪有自己家都不回,先跑去外祖家拜见的道理呢?

  何况他们说得这般理所当然,这让从小到大自由惯了的林黛玉有种被强迫着,跟提线木偶似推着走的难受。

  当然,这心思在她心头也就是一闪而过,快到她自己也不曾发觉。她表现出来的只是有些为难,下意识往林湛阳那处看。

  她虽然沉稳冷静,可到底如今初次出远门……而且,还是个八岁女儿,免不得心里有些疑虑。

  难不成这是父母的意思,只是临行前不曾与自己说?

  临行前父亲私下里找过她,与她说了,家里人口简单,所以此行便由她安排,也是一种锻炼,林湛阳是个不知民生经济的傻孩子,这种他也不用管……但若是有什么大事她拿不定主意,那就看林湛阳。

  林如海没说出口的是,林湛阳再不济,直觉和运气真的稳,他看人的本事不服不行,真心结交的朋友……没几个是善茬。

  能是善茬么,扳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统共也就有三个,基数小这比重自然大。

  三人中最不显眼的薛鹤打了声喷嚏,呵呵,抱歉给你们拖后腿了。

  当然这话听在林黛玉耳中意思就变了,林湛阳在她心中,形象已然从一个通透豁达的小(好)叔(哥)叔(哥),变成一个大智若愚性格洒脱的睿智贤人。

  高人嘛,不通经济世务才是正常的。

  难怪小叔叔这么离经叛道,性格如此有趣……先生和父亲也都由着他。

  黛玉带心眼儿里……敬重这位会带自己爬高高看外头世界的小叔叔。后来她结识了小姐妹,一对比才知道有林湛阳这个“离经叛道”的小叔叔,对她是一种怎样的幸运。

  起码比起同龄的手帕交,她的世界开阔太多了。

  当然,这也是后话。

  此时林湛阳自然也不含糊,一抬手就挡住了其中一个嬷嬷伸过来要“扶”黛玉手的去路。

  他全然一副没看到那两个婆子似的作态,下巴一抬,也没看她,直接就往喉头喊了声:“人呢,还不赶紧过来伺候。”

  雪雁等婢女早在后面候着,只是摸不定主人家的想法不敢随便上来罢了。闻言连忙凑上来,三两下就将林黛玉护得严严实实。

  嗯,天气凉,姑娘身子弱,可别受了寒。

  顺便也好隔开,免得谁谁谁不知礼数地冲撞了姑娘。

  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扶着林黛玉上了轿再看不见,两个嬷嬷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你又是谁?

  那两婆子心里有气,下意识往林湛阳处一瞪。好么,林湛阳眼风闲闲一扫,她们自个儿先被他那双鬼神似的眼睛给吓了一跳。

  “黛玉一路车居劳顿,难免辛苦。这么一身风尘的模样去拜见外祖母也是不妥。且劳烦二位嬷嬷回去通传,如今诸事繁忙,且等我们回去收拾妥当了,改日便去拜见。”

  林湛阳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也很妥当了,至少,展秋要是在这里,听了都要感动一番自己没白教他的话术水平。

  可听在那俩嬷嬷耳朵里便特别不讲究。

  一看就是小地方出身乡下来的,说的话也这么简白磕碜。

  这荣国府的人眼睛都厉害,跟狗鼻子似的,迎来往送的谁身上的布料子、配件挂饰,一应逃不得他们的法眼。这俩嬷嬷早看清了,表姑娘黛玉倒是看起来穿着便不凡,那身上披的披风、围的纱帽,看着料子便是不凡的……可这男孩一身布料子都瞧不出个来历了。

  别说来历了,他身上干净得……“一贫如洗”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了。

  便是能说上话又如何,显见也是不得宠的。

  他们也不蠢,早打听清楚了林家来历,掐指一算,便知道面前站着的这位该是那被姑老爷鬼使神差领回来的便宜弟弟。

  好么,那更巧,这等人,走了个狗屎运便横起来,分明自己也就是个贪权慕贵的小娃娃呢也敢跟她们大小声。——老娘往前吃香喝辣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墙根呢!

  对这种半路杀出来眼看着要抢夺姑奶奶家财的贼子,荣国府上下(除了贾琏)都同气连枝,坚定站得一个统一战线,那必然是要好好教这小子做人的。

  那嬷嬷打定主意要给林湛阳一个下马威,当即便叫了起来:“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该指使我们姑娘!”

  “瞧着便是一副寒酸样,说出来的话倒是好听,什么改日拜见,哎呦林姑娘这么丁点大的可怜孩子,被你圈了去哪里还能有出来见人的时候?”

  哎呦,这话可就过分了。

  别说林湛阳,林黛玉在旁边轿子里听了,一张俏脸刷的一下就冷下来了,手也不自觉攥紧了。

  丢人。

  真是丢人。

  荣国府的下人便是这么没章法的么?

  倒是林湛阳这个被说道的主角毫不在意,当真连眉头也不动一下。这嬷嬷的种种作态,他跟看个无关紧要的死物似的,闻言也只淡淡扫了她一眼: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顺你们的意了。”

  “我是黛玉的叔叔,此番先兄长一步进京来安排诸事,你们倘若真是荣国府的下人,当听闻过我才是。既然不曾听过,恐怕根本便也不是荣国府的人,来这里是滥竽充数来了,难不成打量我们是外地来的亲戚便想来坑蒙拐骗?”

  “……”

  不待那两个婆子辩驳,林湛阳神闲气定地冲身边那凑过来的中年管事一看:

  “还矗在这儿干什么,这些人居心不良,难保没什么狼子野心,赶紧将人绑了送去京兆尹见官。”

  “什么——”那两个婆子睁大眼,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就是有这种操作。林湛阳今天就用行动操作给她们看。

  管事为难了起来。荣国府这么越过他指手画脚,他当然也不满。可不满不代表就要直接杠上呀,闹到送去见官了,往后夫人来了那可得多尴尬。

  那两嬷嬷瞧见管事怂了,便也立刻稳下来,没错没错,定是这小男娃年轻气盛,红口白牙地便秃噜出来想吓唬她们呢!京兆尹大人是什么级别的人物,哪里是这种小事能操烦的。

  这人小小年纪,瞧他说出来的话倒是足见用心险恶!

  里头一个心气大的立刻就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开了,一口一个少爷是读书人,可不能这么吓唬他们这些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云云。

  另一个沉稳些,扮作红脸,满口地误会一场,给林家少爷赔礼道歉。转口又说官老爷贵人事忙,这点小事哪里就值当惹上官衙去。

  林湛阳却没看他们,只冷眼瞅着那低头不吭声的管事,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照他习惯,自然不乐意站在这大庭广众下给人看戏。

  可,这却不是下边人直接无视他说话的理由。

  行吧,我使唤不动你,那我使唤能使唤得动的人。

  “弭兵,戢枪。”

  两个跟班应了一声,当先就站了出来。他两个也是少年人抽条的年纪,看着就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

  可再文弱也是男人,也有把子力气。

  若说迟疑,当然也是有的,可混了这么多天,他们都早摸清楚林湛阳的性子。他性子温良,平常绝对算个厚道的和善人。可唯独就是有一个,在他有要求的时候,做下人的可以有建议,说出来,但同时也不能耽搁了,得按他说的做。

  就是这么讲道理。

  也就是这么说一不二。

  再者,弭兵和戢枪两个不是混人,私底下对白虎那茬事隐隐约约有点低……知道之后就更是听话了。

  实际上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要不是林湛阳用着顺手,也不会顺手带来皇城伺候。

  在真假不知姻亲家派来的恶奴,和主人的命令当中,显然是没什么可迟疑的了。

  见这两个愣头青当真要过来捉人了,贾家人立刻就闹起来,两个嬷嬷自然是不肯的。

  非但不肯,她们还能拿出中年妇女杀手锏,直接把码头这么一块地闹得跟菜市口那么热闹,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于是场面立时热闹起来。

  而便在这时,一道马鞭声裂空而来,无形的声波瞬间震摄住了场面。

  聚拢成圈的人群之外,不知何时站了位瞧着就气度不凡的贵公子,如今正一点点慢条斯理地,将抖开的马鞭一圈圈套起来理好。

  对上御君辞询问的视线,林湛阳笑得十分自然。

  “你来也是正好,赶巧我这里缺人手呢。”

  御君辞一点头,对身边一使眼色,陆成这个人形自动翻译机条件反射便开口:“王爷让林少爷放心,若是京兆尹贵人事忙不接这桩案子,司里倒也能理出个头绪来,可代劳。”

  旁边知道这位是什么深浅来路的听见这话,惊得恨不得眼珠子都突出来,瞬间表情管理失败。

  输了,真的输了。

  这么徇私枉法真的可以吗?你心亏不亏?

  司里,在皇城什么地方可以这么指代?

  镇府司。

  草他妈啊,这是家长里短的亲戚纠葛分分钟给你投诏狱的节奏啊!

  这、这林姓人家到底是哪路大神,居然能劳动这尊煞神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 “湛阳刚到贵宝地,人生地不熟……”

  “没事,惹了你我请他去镇府司喝茶。”

  恐吓,赤果果的,马鞭都亮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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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了点字句,昨天写得晚,一早起来遣词造句读得我想删文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