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君辞的确没猜错,贡院里已经疯了有一段时间了。

  防作弊这种事情吧,经过长期奋斗之后监考人员都已经在斗智斗勇后总结除了一套行之可效的经验来。

  比如防止夹带私传,不放过每一块能藏东西的食物。

  再比如,越是人精神不济的夜里,越要打起精神来,免得被这些想当官想疯了的书生们钻空子。

  所以,外帘官并看守衙役一干人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天降白虎,神兽昂然长啸,然后化作一道刺眼白光直直投入他们贡院……的一间考房里。

  卧槽!这届学生里是正经有真神下凡么!

  可以……搜神传啊奇异志啊扬州志……总之各种,这一波可以吹个十年了。

  劳资当年眼睁睁看着白虎神君下凡的!

  别说什么白光太刺眼保不准看不清……这么多人几十双眼睛,总不能都看花了。没看花都瞧了个正着,正经就落在了……那是哪位公子的号房?

  一打听,得,卧槽,林御史家那位煞神的!

  这……他们还能说什么。

  你说这人天生命硬,可不是命硬么,白虎神君这样的命格,可不是贵不可言,还是主兵伐金戈,命理弱一些被克死能怪谁。

  你说他一双眼睛鬼魅妖异,这个碧眼白虎嘛,正常正常,大人物有点诡异之处才是正常的。

  你说他行事特立独行孤傲邪张,总不能委屈此等神君去迎合凡俗小人嘛!

  ……

  总之就是,有滤镜一切都好说。

  这消息在短短一刻间已经从里头看守的衙役传到外头吓懵了的吃瓜群众,从外帘官传给端茶递水的小厮再传进里头阅卷的内帘官们……

  杨翰林收到消息,匆匆赶过来,连乌纱帽都没来得及戴正,强硬着下了封口令直言:“不得胡言乱语,煽动人心。”

  好么,这么一禁,“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别传出去……我亲眼所见,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胡言。”

  杨翰林其实也没心思继续跟这群人耗,这么一个封口令也就是意思意思尽个人事。左右他就是来扬州当这么一任的,管他扬州往后对林家人如何,他拍拍屁.股自然就走了。真要想稳固人心,那是扬州府官该想法子头疼的事。

  阅卷批审……裁定遴选出恰切人选,才是他的本分。

  以及顺便,掐指一算好像离林如海回京述职的时候也不远了吧。

  咳,出了这么遭事,看来林海往后保不准就成了同侪呢。

  正直的杨翰林自然是不会为了未来可能的同事而为林湛阳放宽要求的。他只是……留了个神特意注意了一下。

  谁让林湛阳那风格,实在是太他娘突兀了呢。就算勉强压着用展秋那套四平八稳的法子作文,也是压不住的浪。

  总之一句话,贼好认。

  前头两科就是,杨翰林果然没在一类卷里看见肖似的,但在二类当先第一份却都是他这张——一如既往的画风神奇,他看了笑过之后,便没忍住放去这么一个人才,硬生生将那两份卷提成了甲等。

  这不是徇私,真的。

  比起那些文采飞扬却空洞无一物的,这两份卷,耿直踏实得……教人看了心里就欢喜。

  就在这般微妙的气氛当中,今科秋闱的最后一场也落下了帷幕。

  嗯……一声不吭的林湛阳,依旧一派神清气爽好像自己什么也没干地淡定交了卷走人。那背影,怎么看怎么高华端秀。

  “那就是……”

  “嘘,小声点,莫招了这位的眼。”

  林湛阳,当然是听见了。

  可他低头打量了一下,嗯,衣服整洁得体,东西也一样不少,连头发丝都整整齐齐——这不都很正常么。

  那大概是在说别人吧。

  他心态特别良好地……迈出贡院,还颇为温厚地冲外头负手站着的杨翰林拱手作揖——劳资终于解!放!了!

  啊,洗澡吃顿好的去!

  却全然不知道,他眼中这个“正常”,在“知情人”眼中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你见过哪个考完秋闱还神采奕奕衣衫整洁的?瞧这人的精神头,真是嫩生生一股少年气扑面而来,和身后那些跟霜打了茄子似病怏怏、衣服也皱巴巴,有些还已经发酸发臭的学子比起来……

  没有对比,没有伤害。

  他甚至都不抱怨一声考场的木板睡着硌着疼——真是给膏粱子弟丢脸。

  杨翰林不动声色地瞅完了,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别猜了,这孩子显然不同凡响。

  这么着也好,起码……其实那些内帘官心里也不是一点逼数都没有,当真不知道前头那两篇画风清奇的是谁写的。杨翰林回头去看了遍林湛阳交上来的卷子,果然,习惯性先得叹一声这学生一笔字真是干净俊挺,铁画银钩又风骨灵秀。再一看里头的内容,啧啧。

  内帘官……咳,他们这种人自然不会为强权屈服。

  既然是上天的意思嘛,那他们这种叫顺天应命不是?

  ……

  这回御君辞没来接他,林湛阳有些遗憾,回头等到安义过来禀报了才知道,是昨天夜里出了事,御君辞忧心京中之事才连夜赶了回去,居中调度。

  林湛阳自然表示理解地点头,顺便好奇地随口问了句是出了什么事。

  安义语气顿时微妙起来,幽幽道,“林少爷在贡院考房内,不知道倒也属于正常。”

  “昨晚天上有一尊白虎神君虚影下凡呢,彩雀仙桥为垫。”

  “别说整个江南了,满天历估计都多多少少能看见。”

  “再南边,听说已经供上祠堂并长生牌位了。”

  “……”

  “林少爷?林少爷你怎么了?”安义……礼貌性地试图唤醒神游的林湛阳。

  林湛阳连忙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礼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听着倒是教人……难以想象。”

  “到底也说国祚祥瑞之兆,我们爷说,白虎现世合该是好事,既然有如此神兆,那也该得好好预防。”

  安义趁着这机会,想要替御君辞将立场摆出来趁机给刷一发好感度。

  看看那忠顺王爷,遇到这桩事到现在都没出个声;他们爷却都已经开始折腾起善后事宜了。

  什么是差距?这就是差距啊!

  他们爷不说只做,这是多难得的高贵品质,跟某个话唠比起来,简直是高下立判!

  等等,安义这态度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是不是热切过头了哇!

  跟热衷拉郎配的CP粉似的。

  安义:不热切行么!本来还担心王爷对林少爷的态度太过亲切友善,现在……这可是白虎神君下凡来的啊,到底还是王爷厉害,一眼就看出林少爷非是池中之物呢!

  再怎么讨好也不过分。

  安义现在也彻底不纠结……百分百被发现踪迹这种小问题了。

  这可是白虎哎!

  发现他这种凡夫俗子的踪迹什么的,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

  可,满眼亮晶晶想着给自家王爷在神君面前刷一波好感度的安义……想复杂了。

  真的想多了。

  他太高估了林湛阳的阅读理解能力。

  甚至林湛阳也根本想不到他这么复杂深入的地步。

  他听见“白虎”那一桩事,脑子里便懵了一大半,瞧着安义倒像是一点也没什么的异样的模样,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也只能稀里糊涂地不管三七二十先嗯再说。

  等回了林家,想起之前贾敏的病,林湛阳一时有些踌躇——闹这么大,展秋肯定知道了。

  不想去被质问啊。

  对展秋他是一点底都没有的。

  那要不然,先去看看嫂嫂的病情吧!

  哦对了,他还憋在那号房里头三天没洗漱了,顺便再去沐浴更衣,免得身上的污浊冲撞到嫂嫂?

  林湛阳正满心盘算着拖延时间,冷不丁一转角,就被展秋阻了去路。

  得,这回不是他先去哪个的问题了。

  ……

  对着老师,林湛阳不免有点怂。

  没想到展秋正经问的问题却不是跟那白虎有关的。他捣腾出来林湛阳之前送他的那一匣子荧光之石。

  啪嗒一下打开了盖子,顿时,一阵明度深浅不一的红光便在这青天白日里散发出来,映到两人脸上。

  “……”差点忘了这个,林湛阳头疼地想,不,不是差点,是真忘了。

  ……

  这得回到之前的林湛阳随手送给展秋那时节来说了。前头也说了,展秋虽然爱玩石头,却尤爱红色的。可林湛阳这没颜色的小崽子,送过来的这种奇异宝石漂亮光华、流光异彩,就是每一个红色系。

  红色控感觉受到了歧视。

  当时展秋也没多想,将那些石头连带匣子往柜里一收便闲置了。

  左右他从来不缺人送石头的,这种东西吧,不是内行也看不懂有什么差别,只消知道哪个鬼就好了。所以就导致她多的是闲置材料。

  他这时候想得很不屑一顾。然后回头就被林如海林大人送来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让他帮着照顾。

  ——同时让他越发对幼童这种生物退避三舍了。

  结果当晚正忙着伺候林黛玉呢,忽然黛玉一指他暑假上的匣子,展秋这才发现那匣子正往外不停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开匣子一看,吓了一跳。

  就见这些石头正往外冒着散佚着光点,各种红深深浅浅地在匣子里散发着不同的光,都是红,却又都不同。

  展秋吹灭了灯,这些奇异的石头光芒越发梦幻,将整间屋子都映照得恍如梦境一般。

  此时他眼神略一恍惚,无数浮光掠影就这样在他面前掠过去了。

  浮光掠影里,有当年年少轻狂,勒马朗笑两相交,有同泛舟江上,雪霁云开见日升。

  及至一个熟悉的身影恍惚而过,那张他已经很多年不敢去想、都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容似乎要渐渐清晰,展秋这才恍然一惊,眼前一切顿时历历星散,化为浮沫。

  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穿着寝衣抱着匣子发呆。里头石头早不亮了,更深露重冷得要死,恍惚以为刚才是自己错觉,将匣子一收就去就寝了。

  只是临了长了个心眼,又看了眼那些石头。

  别说,白天里看着都是些羊脂白色的,这会儿瞧着似乎都有点带绯——仔细翻一翻便发现,里头最上层留白的最多,越是内里的越发绯红,到最深那一层……

  零星两三颗,已经是殷红恰如鸽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那个……就是有点喜欢这种,“我不想装逼的,但全世界都自动把我看成逼王”的剧情,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