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师,我想我妈妈了。”

  原来当年妈妈死的时候,情况是那样的;

  原来不是没人在意妈妈的死活;

  原来不止他记得妈妈,有人跟他一样记了这许多年。

  于逸秋不想哭,只想笑,可眼泪决堤似的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他既诧异命运的巧合和缘分,又痛恨这该死的人生让他早早没了最爱他的妈妈。

  他从前总劝自己想开些,妈妈走都走了,人没都没了,他得好好活着。

  可当下,听到刀疤说的这些“当年”,他想要质问捶打命运,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经历这些,才要在多年后还反复于命运的齿轮中碾压浸没承受。

  他不可抑制地在脑中反复推敲回想,妈妈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特别害怕恐惧。

  被抓住手的时候心里燃起过生的希望吗,脱手坠下的那一刻,是不是又特别的绝望?

  于逸秋眼底的红悄然晕染,眼泪大颗地掉落。

  他起先还有控制,后来索性不管了,哭就哭吧。

  有什么不能哭的,他伤心他难过、他想妈妈,他为什么不能哭。

  可给桌对面的刀疤哭得一脸懵逼加满头问号。

  他心道卧槽,他现在讲故事的水平这么一流的?都给听的人干哭了?

  刀疤抽纸巾递过去,说:“别啊,弟弟,我也没说什么吧。”

  没讲到什么让人听了就要痛哭流涕欲罢不能的内容吧?

  难道是因为他沈老师?

  刀疤再递纸巾过去,道:“你沈老师得的心病,又不是绝症。”

  于逸秋边掉着眼泪边擦着眼睛鼻子边被逗到似的笑了笑,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吸吸鼻子,揶揄道:“我入戏了呗。”

  于逸秋重新抽纸巾擤鼻涕,擤的声音老大,听得刀疤话茬都不敢接下去了,深怕再说下去,会给人听哭出一个西湖。

  擤完鼻子眼泪止住的于逸秋把话茬接了过去,说:“那沈老师认错人几年,就关照了戴跃几年。”

  刀疤听到戴跃的名字就翻眼睛,啤酒端起来喝,边喝边翻:“那可不。”

  哼:“要星星不给月亮。”

  于逸秋哇了声,手里来回叠着张干净的纸巾,目光垂着:“真羡慕。”

  刀疤:“可不是,你要有那些资源,你能比他还火。”

  刀疤看不上戴跃,毫不留情地贬损道:“唱歌跟驴一样,演技差得要死,烂泥扶不上墙。”

  于逸秋笑了下,心里默默想:那些原来都是他的。

  他的。

  他的。

  于逸秋可不会圣母心地觉得什么那些资源不是自己的东西,落不到自己头上就是无缘、不能强求什么的。

  他不会这么想。

  他没那么大方,也没那么单纯心善。

  他此刻的脑海里反复都是沈濯当年找的是他,戴跃如今拥有的本该全都是他的。

  他垂眸敛目,满心都是他的、他的、他的,沈濯给的资源,沈濯的在意关心,沈濯可能会有的对一个人的所有偏爱和特别,全都是他的。

  于逸秋心绪及其不定,刚冷静了会儿,再想到妈妈,眼泪重新在眼眶翻涌。

  他挑了下巴微仰头,想不让眼泪掉下来,目光再穿过头顶遮阳伞的边沿看天空,默默想,今天,老天终于睁眼看了他一回吗。

  他又有些想笑,无奈地笑——可这是不是太晚了些,妈妈去世后的这些年啊,他真的吃了好多苦,过得好难啊。

  如果他能早些遇到沈濯,那是不是……

  于逸秋又笑了,为自己这天真的想法,又跟着再次蓄起眼泪,不停地想妈妈,想妈妈去世的那一天,想那一天可能发生的所有事。

  想原来他和沈濯人生的交集不是在实验室精子被盗的那一刻。

  而是在妈妈从片场高处坠下的那瞬间;

  在沈濯伸手想要拉住妈妈,两人的手却没有抓住的那一刻;

  在妈妈一个人躺在地上,沈濯脱下戏服为她盖上的那瞬间。

  于逸秋的情绪突然又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开始想为什么没有抓住手呢。

  如果命运安排了这样一个人,与他同样的在意妈妈的生死也记了妈妈这许多年,为什么不能让他在那时候救下妈妈呢。

  妈妈……

  于逸秋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坐在桌边低着头,眼泪如雨,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刀疤一脸懵地看着桌对面,机械地抬起杯子闷了口酒,心想:完了,这回忆过去回忆脱肛了。

  20分钟后,在发现自己怎么都哄不住于逸秋,于逸秋坐在那儿又是哭又是笑跟疯了一样,刀疤起身去一旁,本准备联系李陶,让李陶过来把于逸秋接走,刚要拨号码,沈濯的电话碰巧切了进来,刀疤扭头看看桌子那边,按键接了:“喂。”

  沈濯上来便道:“人跟你走了?去哪儿了。”

  刀疤:“……”

  刀疤不想说的,都问到眼前了,只得老实承认道:“呃,我这边现在出了点小状况。”

  —

  房车开到餐厅楼下,于逸秋上车的时候,一张脸可谓是一塌糊涂——额前的刘海乱七八糟,眼睛又红又肿,鼻尖也泛红,两颊全是湿哒哒的泪痕。

  于逸秋上车前原本已经不哭了,擦干了眼泪,只有睫毛是湿漉漉的。

  结果一上车,看见沈濯,再在房车的餐桌边坐下,与沈濯隔着桌子面对面,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于逸秋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再次崩盘。

  他想问沈濯,你那时候和我妈妈说过话吗,你们一起拍过戏吗,你还记得她的脸吗。

  那年秋天挺冷的,风也挺大的,对吗。

  你还记得你抓住过的那只手的温度吗。

  于逸秋想说好多好多,想问好多好多,可他控制不住地流泪、浑身发抖轻颤,整个人完全浸没在多年前母亲去世的场景中。

  那曾是他人生和记忆中残缺的一块,他无比在意介怀遗憾。

  如今,经由另一个人的经历和过往补全了那一块,仿佛像一个迟到的弥补。

  于逸秋痛哭着,心中同时又被宽慰了——原来有人想救妈妈的,有人和他一样在意妈妈的生死,甚至和他一样记了妈妈很多年。

  那条当年盖在妈妈身上的白色戏服,穿过时空的界限,也在今天让他感受到了上面的温度。

  于逸秋隔着泪帘看沈濯,仿佛回到了当年,他不再是一个人扑在妈妈身上哭喊,周围不再寂静冰冷没有人,沈濯站在他的身边……

  “怎么了?”

  沈濯来到身边,口吻关切,于逸秋隔着模糊的流水看不清人,就感觉到熟悉的气息的靠近,还有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捧着他的后颈。

  于逸秋本能地抓住男人的胳膊,边哭边摇头,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伸手一把抱住沈濯。

  妈妈……

  妈妈……

  于逸秋多年来第一次任由自己放纵情绪地大哭。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失去妈妈的孩子。

  ……

  于逸秋用了很长很长时间去哭、去想妈妈、去让情绪宣泄。

  这一路也似乎很长,没有停车,没有人喊下,只有那气息好闻又熟悉的怀抱与一直没有停下的拍肩的安慰。

  于逸秋不再哭、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像只小猫一样,整个人缩在沈濯怀里。

  于逸秋抬眸看沈濯,目光的焦点渐渐由散转聚,他安静地无声地痴痴地看着眼前。

  “好些了吗?”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温柔千百倍。

  于逸秋一瞬不瞬地凝视,用哭哑的嗓子道:“沈老师,我想我妈妈了。”

  沈濯嗯了声,伸手把男生半湿的额发捋开。

  所以是想妈妈了,才哭成这样的?

  于逸秋这时伸手,抓住沈濯给他捋发的手,定定地望着男人,说:“她忌日快到了,我过段时间要回去给她扫墓,你跟我一起去吧,我想带你见见她。”

  察觉到沈濯要抽手,于逸秋马上更紧地抓住,同时抬眸看着沈濯,眨眨眼,略显患得患失地问:“你不要跟我去吗。”

  沈濯要抽手,只是想给男生擦擦眼尾的眼泪,男生更用力地抓着他,他便不动了,神情温和地看着怀里,回答道:“我没有拒绝你。”

  于逸秋像只眼巴巴的小狗崽,眼里的期待都要溢出来了:“去吧,好吗,我想你也去。”

  沈濯原本当然是没有同行的立场和身份的,他再喜欢也不至于身边的小孩回家给亲人扫墓也要跟着一起。

  但于逸秋不久前哭得昏天黑地,此刻又这么期待他同行,沈濯心软,便嗯了声,道:“好,我跟你一起。”

  得到回复的于逸秋立马埋头就往沈濯怀里缩,他明明是被抱的那个,却用更大的力气回抱,像在寻求安全的港湾,又像十分没有安全感。

  沈濯不免再次去想刀疤晚上带于逸秋出来到底说了什么,才能让男生流露这么反常的面貌。

  沈濯抱着男生,手上下来回地在于逸秋背上安抚抚慰着。

  于逸秋贴在沈濯怀里,当情绪的风暴卷过,心中余下的,便是本能的信任和靠近。

  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妈妈,我带他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