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楚洲从来不是大众意义上的普通人。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 起跑线可能是大部分人穷尽一生也没有办法到达的终点线。

  身处顺境之下,最高规格的教育资源和培养条件让他的优秀几乎是全方位发展。

  加之天独厚的外形加持,从小到大, 从国内到国外,他都是人群里异常夺目的存在。

  换言之, 贺楚洲从来不缺来自旁人的倾慕与喜爱。

  男性的, 女性的, 年长于他的, 年幼于他的,所表达的无数次喜欢,各种方式各种语调,多得都能收集整理出一个告白合集。

  但从来没有一次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

  很像冬日里毛衣和身体摩擦产生的细小电流被最大限度地汇聚, 注入身体经血液微醺,酸酸麻麻,摇摇晃晃地流遍全身。

  有点口干舌燥,又有点晕头转向。

  心跳声塞满耳蜗, 需要动一动身体随便哪个部位,来确定除了心脏以外,他还有没有失去对身体其他部位的控制权。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飘忽得只能意会,纠集复杂,又妙不可言。

  只可惜这种感觉没能留存太久。

  甚至没能等大脑将其解读出精准答案, 裴悉剩下的话就如同立竿见影的特效药,让他在瞬间如梦初醒。

  “我只有你了。”

  “楚洲, 你别不要我。”

  过分宽敞的客厅留存不了白日阳光的温度, 大理石砖面反射的光芒甚至更让周围一切显得冰冷生硬。

  裴悉感觉自己浑身都冷, 而面前的身体是唯一能够让他回温的热源。

  他能做的只有用力贴近他,抱紧他, 贪婪地从他身上汲取自己需要的体温。

  他把自己当作急需依靠的鸵鸟,想要严丝合缝藏起脑袋,却抵抗不了下颌温柔而强势的钳制力度,只能被迫抬头。

  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隔空相接,他似乎从对方深邃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从不曾有过的东西。

  “怎么差点忘记了你才是最不清醒的那个。”

  贺楚洲没好气地捏着他的脸颊:“什么要不要的,裴心心,你在瞎说什么。”

  “你是个人,不是物品,你可以选择跟别人分享你的生活领域,但还没人有资格对你谈论要还是不要。”

  “你只是暂时记性不好,不是真撞坏了脑子,别把最重要的东西搞丢了。”

  “记好,在是“贺楚洲的老婆”之前,你首先是你自己,一个拥有一切社会权利,优秀到随随便便就能超越大街上九成九人类的独立个体。”

  “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你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某个人卑微的附属品。”

  他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晰,生怕吐词快一点,面前的人就会听不明白。

  “你可是最漂亮的裴三花,有一身高傲的资本,凡事不用太讲道理,也别考虑自己行不行,多考虑对方配不配。”

  “你就应该高高在上,值得最好的一切,没有为什么,知不知道?”

  没有为什么……

  你天生就应该高高在上……

  裴悉放轻了呼吸,愣愣看着贺楚洲,很久没有说话。

  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

  有多久了?

  他好像总是在自我怀疑,在努力表现,得不到想要的,就觉得自己不配,又或者自我安慰那并不稀罕。

  从没,从来有人对他说他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有高傲的资本,有资格拥有最好的一切。

  异常的情绪膨胀着注满心口,让他无所适从,一时急于想要表达,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像个被铺天的面包屑砸了一头一脸的蚂蚁,颠来转去不知所措,憋到最后也只能憋出一句:“可如果那个人是你呢?”

  如果我想放在第一位的是你呢?

  我不想在你面前高高在上呢?

  “是我也不行。”

  贺楚洲难得正色:“你可以对我说‘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但是绝对不能说‘别不要我’,懂吗?”

  “就像你应该在知道我对我们的关系有所隐瞒时立刻冲我发脾气,让我反省检讨或者干脆下跪道歉,而不是首先考虑要体谅我,宁愿自己忍受委屈也要让我好好休息。”

  “心心,你也是天之骄子,是众星捧着的月亮,没有道理自降身价,卑微乞求这种态度,不合适你。”

  随着面前话音落下,一滴眼泪毫无预兆滚落,连裴悉自己都没有发觉。

  直到脸颊的钳制消失,干燥指腹蹭过眼尾,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是自己又哭了。

  贺楚洲无奈:“怎么又不高兴了?”

  “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他矢口否认,眼眶里堆积的潮湿越发不可收拾。

  可是心情却和刚才的憋闷完全不一样。

  “我不想哭的。”

  “真的,是它自己忍不住。”

  “忍不住那就不管它了。”

  贺楚洲抽了纸巾,仔仔细细帮他擦眼泪:“我刚刚说的都听明白了?”

  裴悉认真点头。

  贺楚洲:“那我要是再惹你不开心怎么办?”

  裴悉眨了眨眼,睫毛潮湿地簇簇黏在一起:“再惹我不开心,我就不要你了。”

  贺楚洲很满意:“孺子可教。”

  裴悉:“可是我舍不得不要你。”

  贺楚洲刚扬起眉头一秒拧紧,嘶地一声:“你这——”

  “所以贺总,你多注意一点。”

  裴悉双手捧住他的脸,红着眼眶,眼底隐隐闪烁着破涕的笑意:“不准惹我不开心。”

  薄凉柔软的指腹擦过耳际,痒痒的,挠得人心尖尖也跟着痒。

  贺楚洲忍不住偏了偏头,耳廓微热,心情不错地想,果然,月亮嘛,还是高高挂在天上最好看。

  “行,我注意,我一定注意。”

  他勾起唇,手还扶着裴悉的腰:“所以现在可以去睡觉了?”

  裴悉摇头。

  贺楚洲:“嗯?”

  “楚洲,我现在很清醒,一点也不困。”他眼睛澄亮看着贺楚洲:“你想个办法哄我睡吧。”

  贺楚洲:“……”

  三分钟后。

  两人并排坐在书房办公桌前,面前各摆着一张高考数学真题卷。

  见裴悉注意力终于不在自己身上,贺楚洲将笔换到左手,右手垂下,在裴悉看不见的盲区用力甩了甩。

  啧,大意了。

  本以为都好了,没想到一拿笔才发现整个手掌还软绵绵麻着,跟抓着团棉花一样虚浮。

  裴三花不愧是裴三花,这一声“喜欢”,威力也太大了。

  万籁俱寂的夜,挂在墙上的时钟发出有节奏的读秒,是秒针勤快地拖着时针分针在努力转圈。

  贺楚洲像个静不下心学习的毛躁高中生,一支笔转来转去,左手换右手,又从右手换左手。

  磨蹭到那股劲儿终于缓过来,他用手臂压着一片空白的试卷,暗呼出一口气,侧目去瞧身边的人。

  裴悉做得很认真,脊背挺直,双目微垂,表情专注得好像真的在考试。

  很奇怪。

  一个人只是失去正常记忆,性格就会随之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么。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没安全感成这样?

  这个问题没点头绪很难想通。

  而已很快,他就发现了另一件同样很难想通的事情

  ——为什么裴三花写高考数学可以这么快?

  函数大题逆天到甚至草稿都不用打,答案唰唰往上填???

  不是,这么学霸的?

  毕业这么久还能记这么清楚?

  他大受震撼,有心膜拜一下。

  刚有凑近的举动,后者就敏锐察觉,一把捂住了试卷:“楚洲,注意考场纪律。”

  贺楚洲:“……?”

  贺楚洲大脑短暂地打了个结:“我们什么开始考试了?”

  裴悉愣了愣,很快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捂着试卷的手松了些:“我忘记了,那你要看吗?”

  贺楚洲勾勾手:“看看。”

  裴悉乖乖把试卷推到他面前。

  贺楚洲夸夸的彩虹屁都到嘴边了,结果低头看清试卷上的东西,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

  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答案也不是没有,就是很少,只占了前面几道选择题。

  越往后画风越离谱,但凡空白的答题处,满满当当画的全是加粗涂黑,力透纸背的爱心。

  他咬了咬后槽牙,神情逐渐变得迷惑。

  在试图从爱心聚会中找出与正确答案相关联的规律并失败后,他指着其中一个爱心虚心求问:“这个爱心胖了点儿,所以是根号二的意思?”

  裴悉摇头否认:“只是那个空格比较大一点而已。”

  贺楚洲:“……”

  贺楚洲:“能大胆请问一下小裴同学你做这些题时候的心路历程吗?”

  “当然。”裴悉略一回想:“前面几道题太简单,一眼就能看出答案。”

  这点贺楚洲赞同:“后面呢?”

  “后面不知道。”

  裴悉坦然道:“我没有太多的注意力去看题,做着做着,就开始想你了。”

  说完根本不给贺楚洲的时候,他忽地凑近,在那张俊脸上浅亲了一口。

  随后就在对方屏息瞪眼,一脸呆滞的表情中郑重道:“楚洲,我想过了,你想亲我可以随便亲,不用怕擦枪走火。”

  “我不能过度劳累,但只是用手帮你的话,还是可以的。”

  贺楚洲:“——!”

  当天晚上,贺楚洲就梦见自己炸了,螺旋升天反复爆炸。

  然后转眼投胎变成了贺星星儿子,和一块成了精的肉骨头做了朋友。

  肉骨头有手有脚浑身喷香,还很有礼貌,见天地就在他跟前晃。

  可惜只能看不能吃,他被勾得哈喇子直流,脚趾刨地,尾巴都快甩成螺旋桨。

  一辈子没做过这么累身又累心的梦,以至于大早上明明感觉到身边有动静,还半天睁不开眼睛。

  努力酝酿着翻了个身,打架的眼皮好不容易挣扎出一条缝,忽然视线一暗,有人直接掀被子蒙住了他脑袋。

  贺楚洲:“……?”

  很快,埋他那个人似乎意识到这样会有窒息的危险,又犹豫地捏着被面往上提了提,给他留出一点呼吸的空间。

  贺楚洲:“???”

  紧接着就是逃一般从他身上踩过去的重量,凌乱的布料摩擦后大步飞快的脚步,以及玄关门口一阵噼里啪啦的兵荒马乱。

  等他满头雾水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看见贺星星叼着碗哒哒哒跑进来端坐在他床边时,才恍然门口那阵是什么动静。

  “乖儿子,他刚是不是把你碗踹翻了?”

  贺星星听不懂,把碗放在地上用爪子刨了刨,示意它爹该放饭了。

  贺楚洲认命拉开被子下床。

  刚拎起碗,电话响了,他顺手接起边往外走边问:“大清早干嘛?”

  贺蔼月精神奕奕:“老大!看到我放你车上的试卷没?帮帮忙,我周一早上交!”

  试卷……?

  贺楚洲打着哈欠,突然脚步一顿。

  贺蔼月半天听不到对面吱声,催促:“干嘛呢?不会又睡着了吧?”

  说完下一秒,就听那头的人清了清喉咙:“帮不了,没商量。”

  贺蔼月:“你怎么这么——”

  “还有。”贺楚洲懒洋洋补充:“那试卷不错,我收藏了,你自己找你老师重新要一份去。”

  贺蔼月:“?”

  贺蔼月:“???”

  贺蔼月:“贺老大你是不是有猫病,不帮忙还连吃带拿?知不知道周末老师也放假?”

  贺蔼月:“信不信我告诉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