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211章 方术3

  高平宛春

  北海郡郡城内有一处道观,已荒废多年。道观内以前有一株百年山茶树,就在这几年间,山茶树冻死了。荀靖之去拜访道观,观内空无一人,枯草及胸,草中藏着骨头,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

  几只野猫躲在角落里,听见动静,窜了出去。

  枯草的种子沾在了荀靖之的身上,侍从带士兵拔刀劈草,为荀靖之清理了出了一条走到前殿去的路。

  荀靖之看着从草间清理出的碎骨头说:“这里以前有鹤吧。”

  白骨是人骨,混着鹤骨。鹤身轻盈,骨头中空。

  为他带路的郡人说:“是,郡王好眼力。”

  鹤。荀靖之怀念鹤鸣,他又身在北方的道观中了。

  前殿的匾早已丢失,荀靖之站在殿外,猜测着殿中供奉的会是哪位神仙。他忽然开始怀念堂庭山,隐机观还养鹤吗……隐机观也会变得荒凉吗,希望不会。他希望师兄、师父、师姑,都健健康康住在山上。泗州北面就是幽州了。

  他似乎离自己的过去很近很近了。

  他现在不能做山人了。神仙只是看着,他望着前面破旧的神殿……而他是一位郡王。

  荀靖之是一位郡王。荀靖之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荀家的血脉,还因为他绝不会只是看着。世间的恶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落在人的身上,将人污染,人不想忍受,于是又对其他人施恶,恶便如同瘟疫一般,互相传染,于是世间的恶就越来越多。恶有些像尸疫,或是瘟疫。或许尸疫本来就是一种恶。

  一个人若抽身离开世间,不能减少世间的恶。如果要减少恶,那就要亲自负担住它,自己不对人施恶,使它不再扩散。

  唯有这样。

  唯有这样。

  所以荀靖之要做一个郡王。

  郡人告诉荀靖之,这座道观叫“建春宫”,后面有开白花的山茶树,以前神宫里的山茶花年年盛开,花开得极好,花期也长,人们都说它已经成仙了,叫它“耐冬娘子”。

  几年之间,山茶树枯死,道观中的道士身死。铜炉被人偷走,塑像破碎,道观变成了乞儿的居所,再后来又涌进了尸群……现在只剩下野猫偶尔还来了。

  士兵挪开塌了一半的殿门,殿内很亮——殿顶上的瓦片丢了多半,日光直接落了下来。塑像呢……殿内的塑像已不是破碎了,而是消失了,台子上空空的,只留着几粒老鼠的粪便。壁画久经风吹日晒,颜色暗淡,墙壁上当年浓墨勾勒的武神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荀靖之用孔雀羽掸子扫去了前殿中的蛛网,又清理台子上的粪便后,才离开了前殿。士兵为他拨草开路,他得以走到中殿中去。中殿的供桌尚在。荀靖之已经是郡王了,他来道观中,按照礼仪带了随行的仆从,两个仆从拿着香斗跟在荀靖之身后,一路熏香。

  有仆从去打了清水,他们为荀靖之奉上一盆清水和一块帕子。

  荀靖之亲自擦干净了供桌,洗干净手后又擦干了手,让仆从把他一路带来的紫金香炉放到了供桌上,拈香点了三炷香,供奉道观中的神仙。

  一座久已无人供奉的道观中再次飘起了香雾。

  玄武之神,北方之君——

  侍从放下拜垫,荀靖之在黄土中下拜蒙尘的塑像。

  北海郡郡城及治下几县的尸疫已经平定。玄武之神,北方之君,请长久护佑北地,使北地重回隆正年间的盛景。请长久护佑北地,使天下收复之后,久久平安,再无兵戎。

  荀靖之荀靖之继续向后走,不时碾动手中的流珠,一一拜过了几间殿中的神像。离开后殿后,他看到了枯死的山茶树,他让人为“耐冬娘子”立下了花冢:士兵将枯树砍下,取好棺材来,将山茶树枝放在棺中,埋在了道观中。

  花冢立好后,荀靖之对郡人说,自己愿意出资重修道观。郡人问荀靖之要不要重新为道观起名,荀靖之说:“不了,我不是个文士,起不出好名字,还叫建春宫吧。”郡人说重修道观时会留下一块旧日的墙壁,请荀靖之题壁。荀靖之在墙上写了一联诗: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①。落款留了“高平宛春”四个字。望百姓安居,佛玄之事,再次昌盛。

  高平、宛春。荀靖之,第五岐。

  傍晚时,荀靖之离开了建春宫。在他拜访了建春宫后,第二天,第五岐回来了。

  北海郡西边是齐郡,第五岐是从齐郡北上的,自泗州回来时,也先南下至齐郡,然后东行,来了北海郡。北海郡有好消息,郡内的尸疫已经控制住了,军队在郡内稍作休整,这几天不再忙碌了。吉事双行,黄河之南的幽州已全部回到许朝境内,第五岐此次回来,更是一个好消息。

  仪仗军先行,军旗、宝伞、雉羽扇……缓缓向北海郡郡城靠近,信使不断传信:

  第五将军还有十里就会到达。

  还有七里。

  五里。

  三里——

  荀靖之已按照迎接礼仪,在郡城外搭起了三里红丝帷,迎接一位将军凯旋。红丝帷不高,只是为了分隔人群,百姓可以站在红丝帷后观看入城的人。持军旗、宝伞、雉羽扇的人已经停下,站在红丝帷两侧,拉开长长的队列。

  城下擂鼓,鼓声沉重,一下一下震动,犹如心跳。乐人吹角奏乐。

  鼓声越敲越快。

  咚、咚、咚——

  荀靖之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第五将军。

  第五岐的眸子还是那么黑,他穿着银甲骑在马上,实在很好看。

  荀靖之看见第五岐的身影时,脸上就带上笑意,他的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他这就见到他的五岐兄了吗——

  这就见到了吗。

  不能见面的几个月似乎不曾存在,他们之间丝毫没有隔膜。他们各自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但是他们之间丝毫没有隔膜,还是那样熟悉对方。

  第五岐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定之后,向荀靖之行跪礼,道:“天佑大许、上谢君恩,臣先遣……”

  第五岐身后的人也已下马,齐齐行跪礼,跪在地上说着些什么。

  荀靖之根本没听见第五岐在说什么,四周的乐声、百姓的说话声似乎也并不存在,只有鼓声在响,咚、咚、咚、咚——他的眼里只剩下第五岐了。

  荀靖之身后的礼官提醒他道:“郡王。”荀靖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第五岐走过去,抬手示意第五岐起来,然后抬手示意第五岐身后的一众副官站起来,对第五岐和他身后的人说:“天佑国朝,诸君在外作战,荣耀非凡。国有兵戎、为国立功,诸君辛苦!”

  第五岐行谢礼,行礼时抬手,荀靖之看到他的手上戴着一枚朴素无华的金戒指。荀靖之的手上也有这样的一枚金戒指。

  第五岐起身。

  荀靖之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北上的人回来了,而他真的已经走到了第五岐附近吗。他自然是高兴的,他极其高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比平时亮了几分,但是为什么他的鼻头感到了酸涩呢。他静了静,叫:“第五将军!”

  第五岐向他走近,说:“郡王!”

  荀靖之吸了一口气,一切都是真的。他张开手臂,迎接第五岐,说:“第五将军、第五将军!你可回来了!!”在第五岐走到他身前时,他伸臂使劲抱了抱第五岐,拍了拍他的背。

  第五岐回抱荀靖之。

  礼官高呼:“第五将军凯旋!!”

  百姓为将军的凯旋、良主忠将的情义而欢呼。

  群声沸腾。

  荀靖之在这时终于感受到了所有现实中的声音,声浪扑来,第五将军、第五将军,众人呼喊第五将军——他的第五岐,终于回来了。

  这不是一场梦,也绝不是幻觉。

  他拉起第五岐的手,情绪激动地对人群说:“第五将军凯旋!”

  人群朝他高呼:“第五将军凯旋!”

  第五岐在笑,荀靖之微微侧头看着他的五岐兄,满心满意全都是第五岐,第五岐在笑,真好。他们都在笑,真好。如果这不是在人前,他不只会抱一抱第五岐。

  他北上已久,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今天。等待一场胜利,等第五岐平安回来。

  荀靖之向其他随着第五岐回来的官军问好。第五岐和他们一起入城,与其他官员一一相见。荀靖之请第五岐与自己共乘,于是二人共乘一车,与众人前去参加凯旋之宴。

  上车之后,第五岐拉住了荀靖之的手,叫荀靖之:“汝宁。”

  荀靖之笑着问:“怎么叫‘汝宁’了。”

  第五岐说:“车外有人。”

  荀靖之问:“受伤了吗?还没痊愈的那种。”

  第五岐说:“猜猜。”

  荀靖之说:“第五将军,一会儿下了车,人人都要围着你,我就看不住你了。你少喝几杯酒,晚上我去找你,你把衣服脱了,我亲自看看。”

  第五岐笑了笑,说:“等我脱到一半,你又让我穿上了。”

  荀靖之说:“那是风凉,不舍得你冻着。”

  第五岐说:“我今天早起了半个时辰,特意早起梳头发。我想着今天要见重要的人,得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些,让他眼里看到我。”

  荀靖之歪头说:“嗯,汝宁的好友,洵美且武。”

  第五岐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意,荀靖之说完,他笑得更开心了,眼睛也弯了起来。荀靖之在心里笑了笑,他看着第五岐,忽然伸手去碰第五岐的脖子,第五岐侧头让他看的脖颈。

  “有伤。”荀靖之看见第五岐颈侧有一道颜色微白的伤疤。

  “已经好了。”

  荀靖之将手放在第五岐的脖颈上,用自己的手遮住了他的伤口。他用拇指摸了摸第五岐的脸,说:“五岐兄,太久不见了。”

  车外有人。第五岐侧头,用嘴唇碰了碰荀靖之的手背。

  荀靖之瞬间想把第五岐拉到车外,他想找个只有他和第五岐的地方——把其他人都扔出去,只有他和第五岐的地方。

  他的手微微用力,依旧放在第五岐的脖子上,感受着第五岐脖颈处隐约的心跳,以及他身上的温度。第五岐是热的。不像某个梦里,是凉的。

  十多天之前,赵茂等人等着荀靖之醒过来,荀靖之醒了,先问了赵茂一句:幽州有事吗?又问秋浦有没有急信,譬如和他哥哥有关的急信——赵茂被问得摸不着头脑,说幽州没事,秋浦也没有来信。

  没有事,大家都平安无事。

  荀靖之说:“五岐兄,我天天想你,大概是太想了,做梦总是梦见你,也算常常见你。今天见你本人,倒不觉得是隔了好几个月才再见。既然回来了,好好歇两天。”

  第五岐“嗯”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荀靖之没让他说,他想起来一件事,他必须马上就问第五岐这件事,免得自己忘了,他问:“五岐兄,我早就想问你这件事了:追铁勒人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荀靖之的语气没那么高兴。第五岐要是没追到铁勒人,那现在,他身边可就不会坐着人了。

  第五岐隔了片刻,才说:“追活人总比追尸群安全。外族人抢了军粮,我那时想知道,幽州会不会有很多外族人,我们的粮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被抢——我得看看他们驻扎在哪里。”

  荀靖之问第五岐:“你追他们的时候,想过我吗?”

  第五岐说:“奉玄,我知道我会活着,活得好好的,我会好好地回来见你。我敢去追铁勒人,因为跟我走的是精兵;二则,铁勒人敢在幽州行走,就说明幽州没有那么危险;三则,没有胜算,我绝对不会动手,我不会自找麻烦。”

  荀靖之半是无奈地笑着叹了一下,“说不过你。”他轻轻掐了第五岐一把,收回了手,说:“第五将军,辛苦了。”

  第五岐摘了自己的金戒指,放在荀靖之手里,说:“奉玄,抱歉让你担心了。我知道这是危险的事情,所以在事成以前,不曾亲自给你写信,怕你过分忧虑。我一直记挂着你,骑在马上,我手里拿着长槊,我怕磨坏了金戒指,没把金戒戴在手上,只贴身带着。现在想想也好笑,金子怎么会磨损呢。”

  荀靖之将第五岐的戒指握在手心里,戒指刚才戴在第五岐的手指上,不算太凉,他看向第五岐的脸,第五岐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其实他累了,他也应该累了。

  荀靖之忽然说:“好友,我们去吕博县吧,就我们两个去。吕博县就在北海郡北边,离海很近。这大概是个好地方,我听人说,从那儿能望见海柔。”

  海柔,要是能望见堂庭山就更好了,可惜堂庭山比海柔更靠北一些、更靠里一些,不处在临海的地方。

  第五岐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荀靖之一声,他说:“奉玄。”

  “嗯?”

  第五岐说:“我见到你师姐了。”

  师姐……?

  师姐?

  好陌生的称呼。“师”“姐”这两个字音,如同尘封极久的隔世之音。一个纸皮骷髅猛地出现在荀靖之的脑海里。如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荀靖之怀疑自己依旧处在幻境里,他的脸色在霎那间变白了。这是有死人的幻境。

  原来他没醒。

  原来连戒指都可以是假的。

  车外传来人声,荀靖之盯着第五岐看,忽然觉得无比惊恐。彻骨的寒意冲上他的身体。那人面蛇身的人,还要和他说些什么……

  还要让他,领悟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①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末·维天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