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81章 权势3

  北伐。

  四月十七日,傍晚太阳快落山时,有人在建业郊外看见了高平郡王和宛春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骑马,一起走回了城里。高平郡王和宛春侯真是一对好友,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热起来了,宛春侯的耳朵有些红。

  四月十八日,周鸾的妻子裴家阿昙砸了自己的古筝。裴昙善于弹筝,手中有一把名叫“最妙因缘”的名筝,筝是他的弟弟裴简送给她的——裴简十二三岁时,祖父裴忠侯送了他一笔钱,裴简有了钱,想给姐姐买一把好筝,四次找筝主人求买最妙因缘,终于得到了它。

  周鸾辞官,回了毗陵,裴昙自己住在建业。陛下要举办一场盛会,盛会第五日将作紧那罗之会,由众人切磋音乐之技。录公听说四月长公主殿下给裴昙送过海棠花,似乎有意拉拢裴昙,想起来了裴昙善于弹筝,以为长公主是想让裴昙为她弹筝,于是叫来了裴昙的弟弟裴简,对裴简说自己看重他、也看中他的姐姐,希望他的姐姐能为江表一方弹筝竞技。

  裴简去看望自己的姐姐,没人知道他到底对裴昙说了什么,大概是说了些夫为妻纲之类的话吧。或许他是这样说的:

  阿姊应该回避长公主殿下,姊夫不在建业,阿姊留在建业,于礼不合,但是姊夫是个没用的人,阿姊就留在建业吧,他作为弟弟,往后会多照顾照顾阿姊。姊夫没有用,但是阿姊还是该考虑姊夫的家人,并且也该为裴简这位弟弟考虑,在盛会第五日为江表众人弹筝,夺得声誉——这对所有人都好。

  对所有人都好,裴昙让婢女抱来了最妙因缘古筝。裴简期待着他的阿姊为他、为裴家、为江表门阀弹响这把名筝。

  裴昙轻轻抚摸过最妙因缘的琴弦,就像在抚摸自己和裴简这对姐弟二十多年来的情谊,看向裴简,对他说:“阿简,我的好弟弟。”

  好弟弟裴简对着姐姐笑,觉得自己和阿姊之间友悌和睦。

  裴昙用力捏住了琴弦,掌心被琴弦割得生疼……丈夫利用她逃开自己的家族,弟弟为了家族推开了她,然后又用家族要求她。她对自己的丈夫表示理解,她的丈夫可以退回去种田,可是当她想退一步的时候,她能退到哪里去呢?最妙因缘很好,但是她没有家。

  她说:“我出嫁之前,你说我是裴家人。我为裴家嫁给了周家,成了周裴氏。我不愧对任何人,不愧对你、也不愧对我的丈夫。但我真是愧对了自己。你说我的丈夫没用,但是你们要我嫁给他。阿简,我的丈夫就算没用,也还没死呢!你说三从四德,出嫁从夫,所以,你一个裴家人,为什么要来管我?”

  裴简不笑了,而最妙因缘响了——

  裴昙当着裴简的面,拿起筝来,把筝砸了。

  最妙因缘断折的声响惊呆了裴简,上好的檀木砸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这声巨响代表了裴昙和裴简这对姐弟之间的决裂。筝身断裂,筝上镶嵌的玉片碎成了粉末,裴简的脸色瞬间白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阿姊会有这样强烈的情绪,他从没觉得自己哪里难为了阿姊,他……哪里做错了吗?

  裴昙泪流满面。

  裴简煞白着脸离开了周鸾的宅子。

  “咣当——”,最妙因缘发出绝响,有人开玩笑说,在音乐之技上,江表门阀取得了先手,名筝之响,可谓旷古绝今。

  一把被摔断的名筝,拉开了一场盛会的序幕,建业人的目光纷纷转向了将在两日后举行的盛会——

  四月十九日,陛下不再上朝。

  二十日,陛下于南郊观猎。雷鼓嘈嘈,云旗猎猎,宗室与江表门阀各有三十个儿郎带弓出猎。

  好马咴鸣,锦衣如云,控弦用鹊血之弓,飞箭缀孔雀之尾。众马向山中奔腾时,大地隐隐震动。猛虎于山中跳跃,林鸟惊飞、群鹿四散,少年人且试弓马,一弓出而长蛇死,一马鸣而山虎惊,游鹤展翅,野猪遁逃——山林竞逐,其间自有昂扬意气,使者来回奔驰,上报狩猎情况,猎物不断被运回,令座中的臣子想起了当年长安的秋狝。

  竞猎一日后,宗室子弟猎得的猎物多出门阀子弟。

  二十一日,竞猎第二日,门阀子弟不愿意认输,纵马向更靠南的山谷行进,希望获得更多的猎物。

  在南边的红花坞中,宗室子弟和门阀子弟同时出现,射中了一头藏在草丛中的野猪——野猪身上插着几支羽箭,既有属于江表门阀子弟的白孔雀羽箭,也有属于宗室子弟的绿孔雀羽箭。门阀子弟和宗室子弟起了争执,互不服输,不肯让出猎物,最后决定在原地比赛射箭,看谁射得更远。

  在争执开始后,有人叫来了在别处狩猎的高平郡王,背着弓的周紫麟也从另一处匆匆骑马赶了过来。

  卢家阿雅守在野猪倒下的地方,众人在他侧前面拉弓,准备射箭比试。

  周紫麟赶到时,看见高平郡王骑在马上,向卢雅抬起了弓——

  周紫麟在紧急之中大喊:“郡王,不可!!”

  然而高平郡王松了弓弦。

  高平郡王的绿孔雀羽箭当空截断了另一支射向卢雅的绿孔雀羽箭。

  原来众人比赛射箭时,有人拉弓瞄准了守在野猪倒下的地方的卢雅。高平郡王收了弓,对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周紫麟说:“怎么,我射得不好吗?”

  周紫麟立刻下马,跪到了地上,并且呵斥所有在场的门阀子弟:“还不快跪!”

  门阀子弟跪倒了一片。

  周紫麟说:“多谢郡王救命之恩!”

  卢雅已经吓傻了,哆哆嗦嗦站在原地,缓缓跪到了地上。一跪下来,腿就软成了面条,几乎趴在了地上。

  高平郡王下了马,把自己的弓交给了马侧的侍从,拿起马鞭,对着射向卢雅的那个宗室子弟抽了一鞭子,将对方抽得跪在了地上,问他:“弓不准是吗?”

  挨打的宗室子弟捂着自己的颈侧被鞭子抽出来的伤痕说:“郡王,他们欺负人,那头野猪是我们射死的!那个小子守在那里,耍赖说这片地是他们的、野猪倒下的地方也是他们的——这么大一片山坞,怎么就成了他们的!”

  “你们要比试,当然可以比试,但是不可以伤人。你不该把箭瞄向卢家阿雅。宗室子弟,做事不要缺了风度。”高平郡王说完话,问周紫麟:“周大人,野猪让给你们,我这样处理这件事,你们满意吗?”

  周紫麟跪着说:“郡王,也是我们不对,非要争执猎物。是卢雅他们年少,实在不懂事,冒犯了诸位王侯。感谢郡王的大恩,野猪自然是郡王的!”

  高平郡王笑了一下,说:“我没向野猪射箭,那野猪怎么能变成我的呢?”他问被自己打过的宗室子弟:“认错吗?”

  “认!”

  “好,知错能改。”高平郡王亲自扶他起来,说:“你们继续比赛射箭吧,谁射得远,那猎物就是谁的。我把我的弓借给你用,我的弓是把好弓,你不会再射不准了罢——我期待你赢得本来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高平郡王让人把自己的弓给了那位宗室子弟,让周紫麟从门阀子弟中出一个人,和他比试射箭。

  二人比试之后,那头野猪归了宗室子弟。

  竞猎第二日,宗室子弟依然猎得了更多的猎物。在竞猎这件事上,毫无意外,宗室子弟和武家子弟胜过了门阀子弟。

  四月二十二日,陛下作《观猎》长诗,录公作《天子观猎赋》,众人斗诗。陛下从“左把苏合弹,旁持大屈弓”①一联诗句中抽出“苏合”这一香料名,令众人作诗,崔琬连作五首《赋得苏合应诏诗》,拔得头筹。武家子弟能作诗,但是速度不及门阀子弟。

  四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斗诗的这两日,建业众人争相传抄盛会上所作出的诗文,建业一时纸贵。

  这两日高平郡王和宛春侯都没有出现——其实宛春侯一直都没出现,二十日和二十一日,他未曾参加竞猎,有人说大概是因为宛春侯不曾修习射术,所以才没参加。但是作诗时,宛春侯没出现。武家有三雅,宛春侯大概是能作诗的,众人有些好奇……会不会宛春侯根本没打算参加盛会,会不会在最后一日的紧那罗之会上,他依旧不会出现。

  四月二十四日,众人切磋音乐之技。

  前两日的比试,门阀子弟与宗室子弟各自赢了一局,这最后的音乐之局,就是决出最终胜负的一局了。

  江表门阀和宗室成员都可以参加此局,此外每方还可以找十个帮手。江表门阀找了十位乐师做帮手,乐师精通角、笛、箫、筚篥、笳、琵琶六种乐器——其中善琵琶者,是和高平郡王共度过三夜的妙娘;宗室也有帮手,其中有第五岐。

  比试之时,陛下会从众人写好的字条中抽出一张字条,字条上写了乐曲,写下这张字条的一方的一个人将演奏这支乐曲,如果另一方能够接上这支乐曲,则另一方可得一个“甲”字,并且可以在接上乐曲之后,自由奏出下一支新曲。如果演奏完一遍乐曲,另一方接不上,而吹弹乐曲的这一方,有除正在演奏之人之外的人能接上,那这一方获得一个“甲”字。

  乐曲不能重复出现,曲有误则不可得“甲”字,要得“乙”字。如果无人能够接续奏乐,而演奏之人可以再接一支无人可以接续的曲子,斗乐结束,众人数“甲”字个数记分,一个“乙”字会抵消掉一个“甲”字,“甲”字多者胜。

  在比试开始之前,陛下让宫中的歌人为众人清唱一支曲子。录公心中发出“咯噔”一声,以为陛下要让歌人唱“京洛风尘远”这样怀念京洛的曲子②,或者唱“将军出紫塞,冒顿在乌贪”这样的战曲③。没想到陛下只是让歌人长了一支新填曲词的《君马黄》④。

  君马黄,我马苍。君马短,我马长。我马劳瘁君马康。

  君马康,毋相忘。

  一劳一逸固所当,君马毋逐我马强。

  陛下对身侧的录公说:“老师,朕在观猎那天想了想,二马并辔、互相扶持,才能走得远呀。”

  录公说:“是、是。”

  陛下抽了一张字条,其上写着“赤之扬”,于是斗乐以永平翁主的丈夫卢仲容弹奏古琴曲《赤之扬》开始。琴曲悠扬,弦弦动人,永平翁主亦能弹琴,接《赤之扬》琴曲,弹奏《长安道》。妙娘以琵琶重复《长安道》,续以《江南可采莲》;高平郡王接《江南可采莲》,续以庄宗所作《急胡相问》……

  众人演奏来演奏去,已攒下了三十多个“甲”字。

  录公觉得江表门阀不会输,因为国舅告诉了录公一支几乎无人会演奏的旧曲的曲名。陛下和诸荀议事时,叫了几位武家人,未曾叫上皇后的家人,国舅不太高兴,在看望妹妹后,得知陛下曾叫乐人学习《陇头水》这支曲子,有意将这件事透露给了录公。

  《陇头水》,当宗室一方中有人演奏这支曲子时,他们这一方有乐师能够接上。江表门阀也有自己的陇头水。

  曲子接来接去,终于接到了《陇头水》。

  录公听过很多遍这支曲子了,他熟悉这首曲子——就在这几天,他让乐师在自己面前一次一次演奏过这支曲子,他的乐师吹笛接过了《陇头水》。

  陛下的脸色有些变了。

  江表门阀一方的乐师在接完曲子后,吹奏了江表门阀的“陇头水”——《南山有台》。

  宗室一方,无人能接《南山有台》。

  录公没想着为难陛下,陛下是他的学生,而老师不会为难学生,他会给学生面子的,他只是需要提醒学生:要记住,老师比你懂得更多。乐师会吹一曲街陌谣曲《乌生十五子》接续《南山有台》,宗室之中,一定有人能够接上《乌生十五子》,这是他为自己的学生留下的台阶。

  宗室一方的乐师接起了《乌生十五子》。

  一切都看天意吧,去掉《陇头水》和《乌生十五子》,谁能继续接更多的曲子,谁就能赢。

  平调、清调、瑟调、楚调、侧调……众人继续斗乐。

  江表门阀获得了更多“甲”字。

  妙娘和高平郡王再次对弹琵琶,高平郡王弹奏《那烂陀曲》,妙娘接续,然后弹奏《上紫骝马》,无人能接《上紫骝马》;妙娘弹奏《秦妃卷帘引》,宗室之中,有人弹阮咸接续此曲,然后弹奏《远雾》;妙娘接《远雾》,弹奏《兰苕春明曲》,无人能接《兰苕春明曲》。

  宗室一方呼吸一窒,害怕妙娘再弹出一支无人能接的曲子,妙娘似乎弹尽了自己会的难弹的曲子,只弹了一支《咏烛》短曲。

  高平郡王接《咏烛》,弹完之后,琵琶声一转,调子陡然拔高,琵琶弦惊弹,出现了一支几乎无人没听过的曲子——

  日本国《道成寺清姬变》。

  清姬追逐安珍,汤汤河水,奔流向前,阻隔住了渗血的双足。

  “铮——”安珍!

  “铮——”安珍!

  “铮——”安珍!为什么没有人逆流回来。

  “铮!铮!”安!珍!!!

  崔琬曾听过这支曲子,喉中一哑。就在他以为没有人能接上这支曲子的时候,宛春侯吹笛,接过了这首曲子。

  宛春侯从《变》曲开始吹笛,与高平郡王共奏清姬之变,独吹《破》曲,其笛声哀婉凄绝,如有泣音。执念已破,《尾声》如散入风中的青云,淡而悠远。

  众人听得如醉如痴。

  宛春侯继续吹了两支室韦笛曲,《簸逻回歌》《魔呵兜勒》,风自朔州、卢州的苍茫草原上吹过,北方的鹰飞草长之地,曾是许朝的疆土。

  陛下缓缓执笛,与宛春侯同吹《魔呵兜勒》。

  陛下善于吹笛,然而已有多年未曾在众人面前执笛了。陛下的笛术未曾退步,笛曲响起时,流畅圆转——想必陛下近来无事时,时常吹奏这支曲子。笛声终了,座中诸人泣下沾襟。

  陛下长叹一声,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呐。”

  众人久久无言。

  陛下在吹笛时,动了真情,眼中含着泪水。他看向自己的老师,道:“老师,若两马并辔,可回长安故道否?”

  录公擦去眼泪,向陛下拱手行礼,说:“陛下,两马并辔,天下无不可往之处。只是粮草未具,不便轻易行动。”

  陛下叹了一声,对宛春侯说:“阿岐,你自北来,洛阳如故否,天下之心如何?”

  宛春侯呈上了一封潞王的孙子荀克俊在平城写下的《求北伐表》。

  北伐。

  天下之心,在于山河统一——已经到了该考虑再次北伐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①梁简文帝《艳歌行》

  ②卢照邻《送梓州高参军还京》

  ③卢照邻《战城南》

  ④ 《君马黄》是乐府旧题,李白等人都曾以此为题作诗。此处之词改自宋人曹勋所作《君马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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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卷《齐梁后尘:南朝再临篇》(bushi

  有朋友说看《好友》觉得有《东晋门阀政治》的影子,有影子很正常,看中古史要看田余庆老师的书打底,我大概六年之前看过这本专著,已经看完挺久的了,《好友》主要参考的不是这本专著。

  故事是通俗故事,并且是古代幻想向的架空故事,追求抽象(从历史脉络中抽出一段清晰的主题与精神,而不是还原历史本身),不必追求考据,但是如果提到背景建构,我个人觉得许朝的状况已经离东晋比较远了,之前提到的《烽火与流星》《萧赜评传》都可以视为在东晋门阀政治的基础上向后做了探究,这是我在写作之前留意阅读的书。

  在齐梁时代,“士族”更加成熟。我不愿意将一段时代统称为“魏晋南北朝”,这是一个太笼统的称呼,将朝代的名称归还,《好友》的背景、许朝的前史中,有东晋、宋齐梁、北魏北周的影子。文章里提到的平城的代朝武州山石窟,就是大同的云冈石窟,北魏也自称“代”。

  许朝(随皇权进入长安的武家、关东的北地旧贵、江表门阀)本身略类初唐(关陇贵族,山东士族,江南士族),随后发生了自己的变异。三方势力+皇权,互相利用又互相角逐。哀太子意外上位,武家先被踢了一脚;元央之乱叠加东北尸疫,北地旧贵没跑路,被物理消灭一部分,四舍五入出局。剩下的就是……南朝再临(bushi

  《好友》前面提到南朝的朝代更迭,以及父子反目、兄弟相残,不是在水字数——这样水字数不会太累吗2333,得不偿失。我希望故事可以前后勾连,有编织感(所以我不建议任何读者跳着读,跳着读是很难感受到前后的勾连的),而不是像流水账哗哗流下来就结束了——把“历史”表达得异常轻浮散漫。

  所以写南朝的故事,实际上,一是在问一个普遍的问题:权力本质上是不是就是那么残忍(南朝和许朝都在发生血亲残杀),二是在为许朝的发展提供可能:许朝会不会回到南朝模式、许朝会在何种程度上重复南朝的命运……我觉得这都是比较有趣的问题。几个关键词:命运、权力、内斗、血,以及最重要的——爱与和平。文章立意我写的“爱与和平”,然后被网站审定不通过233333。

  末·蜗角蛮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