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女
贞和三年十一月,第五岐带着一身伤回到了北扬州的沭阳。沭阳是北扬州的郡治,他为身在沭阳的长公主带回了北方的消息:
乾佑九年后,关东地区的雍州等郡大多各自为政,先帝庄宗的侄孙荀克俊如今是并州名义上的主人。晋州诸郡处定下了盟约,联合等待着许朝的北还——由于第五岐一行人没能去到晋州地界,只是从并州听说了消息,因此不能确定消息是否属实。幽州、妫州、卢州、朔州曾被柔然入侵,情况不明。
如果想去关西,最好从荆州或郢州北上。第五岐一行人到达平城后,人困马乏,他们没能从平城去到关西地区,离开平城后,直接南下,回到了淮河南岸。
第五岐连日赶路,身上又带着伤,到达沭阳后,十分疲惫。长公主急于获得北方的消息,连夜接见了他。二人在长公主的房间中隔着帘帷对话,话说到一半,长公主有事外出,第五岐独自坐在榻上,等待长公主回来。
十一月,屋外天气寒冷,然而屋中温暖如春。第五岐听着瓷炉里煮开的清水的翻腾声,不知不觉竟然睡了片刻。
长公主回来时,守在屋外的太监小声说:“殿下,柏公子好像睡着了。”
长公主没有让太监掀起帘子,对太监说:“那我不进去了,你们给柏大人披件衣服吧,让他休息休息。连夜叫他来,是我不体谅人,我心里着急。等他休息好了,备好车马,送他回去,车轿里一定要提前放好暖炉,别让人觉出冷来。”
太监答:“是。”
长公主转身走了。
太监轻手轻脚进屋,将长公主留在屋中的貂裘披在了第五岐身上。太监一进屋,第五岐就醒了,他的头有些晕,人是醒了过来,倒也不太清醒。太监说:“公子再休息休息,殿下没回来呢,殿下回来了,我叫您。”
“麻烦你了。”第五岐知道了长公主没回来,点了一下头,又闭上了眼睛。很累,长公主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他不自觉地放下了警惕,竟然睡着了。
屋中弥漫着真腊沉香的香气,甜而微苦。在之前短暂睡着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尸体,在他北上时,一具尸体在路边膨胀、腐烂,膨胀得有两个人那么大,当他回来时,天气变得寒冷,地上结霜,路边只剩下了几根白骨。
太监进屋时,他猛然惊醒,在恍惚间以为……鼻端闻到的真腊沉香是尸体的香气。
他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他太累了,回到北扬州才敢松懈下来,身体后知后觉感到了疲惫。
半梦半醒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身在陆地之上。
海上只有涛涛海水,摇晃得令人目眩。他希望回到故土。
他好像看过了武州山的石窟,他独自看过了石窟中的佛像,五万八千尊佛像。石窟中很安静,一个窟中雕刻着佛本生故事,悉达多太子出家,在夜中骑马越过重重城墙,夜叉为他扶住马的四蹄,以免马蹄发出声音,打扰了城中百姓的睡眠。
睡眠,这几年来,他可曾有过酣睡的时刻?
他摸到了石头,石头如他想象得一般凉,像冷掉的血一般凉……是谁的血。老师曾为他讲过磐石劫:每隔一百年,都会有一位天女自天界下降到人间,用天衣拂过一块巨石,巨石会因为天衣一次次的摩擦慢慢变薄,终有一天,消失在人间——那便是一劫。
劫是用来计量时间的单位。一劫很漫长,漫长到如器皿一般的器世间终于崩坏。人们生生死死无数次,直到器世间崩坏,依旧没有脱离轮回。
而被劫所记录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或许时间像海,而人必须拖着沉沉步伐涉水而过。
白鹤在日光下起舞,人们用日晷的影子记录时间的流逝,时间被暗暗转换为空间一般的存在,被日晷上的刻度分割。
其实人们能分割的,只是时间的影子。
时间无可分割。
有些时间像粘稠的海水,他在其中走得如此疲惫。有些时间像轻盈的海水,他走得轻快。
时间不可被分割,它不能像日晷上的刻度一般均等——它不能被一一等分,因此,每个刹那的意义并不相同、绝不相同。海潮打过来,有大浪、有小浪,有时候一个刹那的意义足以抵过一生的意义。
他想念奉玄。
奉玄在雪中吹笛,风吹起他的碎发。
奉玄的眼睛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在武州山许愿,许下了三个愿望:一望山河无恙;二望奉玄平安和乐、无病无灾;三望高平郡王荀靖之平安和乐、无病无灾。
不论他的好友叫什么,他都希望他能少有忧愁、过称心的生活。他很少发愿,有一些事,他知道自己实在无力做到,才会想起神佛。
他更喜欢依靠自己,他不借天力复仇,他要靠自己找到杀死父亲的凶手、杀死贺兰奢的凶手、害死叔父婶母的凶手……找到仇人然后复仇,这不是愿望,是他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哪里有仇人……他想起贼军首领的血,断颈中喷出的热血溅在他的脸上。偌大的宫城中,有比丘尼彻夜敲木鱼。
笃、笃、笃……
他是身在洛阳的宫城,还是平城的宫城。
尼夫人说:“公子,不要忘了,还有人等在北方。”
旷野风大,大雁鸣叫。
还有人等在北方。
他几次回头,尼夫人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他的眼中。
他回过头……
奉玄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他的眼前。
漫天的雪落了下来,他再看向前方时,发现无声的大地上,站满了无声的尸群。
黑压压的尸群,在沉默中与他对视。
一把剑穿过父亲的胸口,寒光又从贺兰奢的胸口闪过。
浑身是血的师弟与他对视——
第五岐从漂浮着诡异碎片的梦里醒了过来。
他听见了脚步声。
有人带着人从东边走了过来。
帘外的太监说:“翁主来了,翁主安好。”
翁主……?或许是长公主的女儿泽晋吧。
泽晋没有进屋,在门口对太监说:“公公免礼,母亲在吗?”
太监回泽晋说:“陛下派人送了一枝建业的蜡梅来,说蜡梅好闻。殿下怕蜡梅冻坏了,亲自去接蜡梅了。”
“母亲不在,公公守在客室屋外做什么,去屋里吧。我也在这里等母亲回来。”泽晋说着就要进屋,她的婢女为她掀起了厚重的垂帘。
太监连忙说:“诶、诶,翁主,屋里……有人呀。”
“公公别和我开玩笑呀,母亲不在,现在又是晚上,屋里还能有谁?唯有我能在夜里见母亲,母亲向来不避着我,不会不让我进屋。难道是公公打破了屋里的瓶子,不敢让我进去?”泽晋说着走进了屋子。
第五岐睡着时是趴在几上睡的,他坐直了身子,扭头看向走过来的人。
婢女先走了过来,手中拿着烛台,烛台上安着为蜡烛遮光的鎏金烛屏,烛光透过烛屏的波上寒烟轻纱,将纱上的画影投在了帘帷上。烛光摇动似水,一江寒冷的烟水也随之摇动。
第五岐被笼罩在波动如水的烛光中,因为光亮刺眼抬手遮眼,眯了一下眼睛。
婢女发现有人,尖叫了一声。
第五岐看向婢女。
走过来的泽晋看向第五岐,泽晋最先看见的不是第五岐的脸,而是他身上披着母亲的貂裘。
婢女看清了第五岐的脸,她转身问泽晋:“翁翁翁主……”
泽晋也看清了第五岐的脸。
太监说:“翁主,老奴说啦,屋里有人。”
泽晋问太监:“他是谁?”
“长公主的客人。”
泽晋冷笑了一声,说:“我母亲在夜里待客?”
“这是……啊……是柏大人,或许是殿下的亲戚。”
“柏?我不知道我有姓柏的亲戚。”泽晋看着第五岐。
屋中气氛诡异。
第五岐身上的伤口泛疼,伤口让他无法迅速做出动作,他不紧不慢放下身上披的貂裘,整了整衣服,下榻对泽晋颔首行礼,不卑不亢,道:“下官柏中水,见过翁主。”
泽晋问:“大人叫柏中水?”
“鄙姓柏,名沚,字中水,以字行。”
泽晋在母亲的院落中见到了陌生的男子,打算自己先回避,说:“我不知道柏大人在屋里,是我不该进来。”说完带着婢女退出了屋子。
第五岐被留在了屋子里,可他也并不是屋子的主人,他比泽晋还觉得尴尬。
太监为他解围,说:“公子,车马早就备好了,要不您早些回去?”
第五岐点了点头,“麻烦了。”
太监说:“长公主殿下看您太累了,让我们别打扰您,想留您先休息一会儿,再请您回去。您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第五岐想起泽晋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压抑着震惊与不悦的眼神,他说:“我不是怕麻烦,是怕翁主误解。”
“殿下和翁主关系亲密,不会误解、不会误解。”
“希望是我多虑了。”
太监拿来第五岐的披风为他穿上,送他离开了长公主的府邸。
第二天,长公主没有再次召见第五岐,而是亲自去拜访了他。
第五岐留在沭阳养伤,在宅中休息了七八天,后来他再去见长公主时,听说……长公主有一个叫柏中水的男宠,翁主为此和长公主闹了不快。
想来,长公主并不方便告诉泽晋,她在夜里见柏中水,是急于得知北方的消息。其实除此之外,她也并不方便告诉泽晋,柏中水根本不姓柏、是枕流药师的儿子。
第五岐不知道泽晋记得自己的母亲,如果泽晋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会为难他。在长公主被废为庶人流放到南方时,枕流药师陪长公主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了柘荣郡,泽晋在路上得了疟疾,枕流药师曾在她打摆子时,不顾官差的呵斥,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第五岐以柏中水的身份出现在沭阳,他的出现引起了泽晋的不快。
长公主多次去见柏中水,泽晋没有见母亲对之前的男宠如此上过心——以前,长公主从来不让男宠进自己的府邸,更别提进自己的院落了。泽晋派人调查了“柏中水”的身世,惊恐地发现……他是一个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的死人。泽晋觉得“柏中水”出现得很诡异,他不该出现,他的出现离间了自己和母亲的感情。
泽晋并不害怕妖怪,但是她不希望妖怪离自己的母亲太近,她害怕母亲被妖怪迷惑,身体受到损伤,也害怕母亲渐渐不再看重她们母女之间的情分……她和母亲生死相依,母亲给了她生命,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她容不得一个男子离间她们母女之间无人能比的感情。
泽晋从道观里请来了几百张符纸,在第五岐再次来到长公主的府邸时,命人把符纸撒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岐看符纸太多,一时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不走了,泽晋面色大变,以为他真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只鬼——一只被符纸定住了的鬼,她转头就去找母亲,希望母亲看清除“柏中水”到底是什么。
泽晋走了,第五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了想觉得离开最好,摘了粘在身上的符纸,离开了长公主府。
府中没有人敢拦第五岐的路,人们都害怕他是道行高深的恶鬼。
第五岐走了。长公主和泽晋一起走过来后,只看见了一地符纸,长公主说泽晋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长公主维护“柏中水”,母亲和一个年轻男子之间有秘密——泽晋觉得“柏中水”或许真的是鬼,所以迷惑了母亲,所以会被符纸暂时困住;如果不是,那他就是在故意骗她,他的举动挑拨了她和母亲的感情。
男人是身外之物,在母亲的男宠中,泽晋厌恶越过了界线的“柏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