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卢之剑,可负而拔!
自从进入李延龄的府邸后,除了问候安好,奉玄没有和抚子内亲王说过话,也没有和佛子说过话。李延龄派婢女服侍他们,要他们暂时休息。婢女一直跟在奉玄身侧,奉玄根本没机会和抚子内亲王、佛子私下交谈——不过,奉玄在再次见到佛子时,抓了一下佛子的手,将王圃留下的纸条塞到了佛子的手里。
奉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崔涤留下了十二个士兵,士兵就守在他们的屋外。
天色渐暗,李延龄请抚子内亲王前去赴宴。贺兰奢扶着抚子内亲王走在李延龄身侧,奉玄和佛子跟在后面,八位卢州士兵跟在最后。卢州士兵共有十二人,剩下四人守卫几人的住所,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夜风偶吹,奉玄走在抚子内亲王身后,闻到了内亲王身上的香气,今日要见故人,抚子内亲王更换了薰衣之香,用了旧时的梅方香。
奉玄曾经闻到过梅方香。梅方是日本国名香,以日本国京都六条院的梅香为引制成,香气温和。抚子内亲王西渡不久,日本国京都六条院被雷击中,发生了火灾,六条院的梅树死在了火中。抚子内亲王思念故国,不肯轻易再用梅方薰衣。
奉玄跟在抚子内亲王身后,在行走时记下了路线。王圃住在宅邸西边,宴会之处位置偏东,是一处水殿。
水上传来声响。天气寒冷,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几个流人在水中划船,击碎薄冰,点亮了水中的灯笼。水中立有高出水面的牡丹石灯,其中的灯烛被点亮后,粼粼水面倒映烛光,很有雅趣。
水殿建在水上,通过长廊与平地相连。殿前一左一右挂了两排灯笼,显得十分明亮,让人一眼就能看见。李延龄说:“我是个武人、是个粗人,不过我知道,在水上听琵琶时,乐声最好听。”抚子内亲王说:“大人是知音之人。只是,我们要去水上吗?”李延龄说:“山中有水,所以建起了水殿。我带殿下前去,殿下当心脚下。”
李延龄带路,一行人穿过水廊,行至殿前,李延龄请抚子内亲王入殿,贺兰奢说:“殿下抬脚。”抚子内亲王迈过门槛,走进了殿中。
李延龄是武家子弟,少时长在富贵繁华的长安城里,虽然后来落草为寇,骨子里仍然保留着京洛人士的傲气,住在深山之中,吃穿用度仍带长安风气。奉玄看见水殿外的灯笼架上挂着灯笼,离近了看清了那灯笼的样子:那些灯笼有些像太极宫中的宫灯,每个灯笼顶上都装有小亭,亭有六角,亭下罩有缎子垂罩,每个亭角各自垂下两条彩绦,两条彩绦被镂花金片串在一起。绦子随风微动,金片闪着光也微微摆动。
旧时衣香旧时灯,如今不像身在惊悚可怖的尸疫道中,倒是像身在一场京洛旧梦里。做梦的人是李延龄,可李延龄也知道梦总要醒,所以他想离开。
水殿之前地方狭窄,灯架下守着流人士兵,卢州士兵只能站在长廊上,无法靠近水殿。奉玄和佛子站在殿门外,士兵不许二人进入,要二人解刀,在二人解刀后查验了二人的衣袖和靴子。
水殿中坐了五个人。水殿之下设有炭槽,地面温暖,众人席地而坐,看见抚子内亲王走进来,其中四人站了起来。坐着的那人依旧坐着,胳膊放在凭几上,斜眼看着抚子内亲王和贺兰奢。
李延龄借抚子内亲王自重,说:“诸位兄弟,这是抚子内亲王,是我在长安时结识的故人。”
不待其他人开口,斜倚着凭几的男人笑了一声,说:“原来李哥的故人是个瞎子。”他坐直了身子,说:“李哥说要让我们和日本国内亲王见一面,这怎么见,你的故人看不见呐。”
贺兰奢皱起了眉。
李延龄呵呵一笑,说:“结义为兄弟,三弟,你还是要对我恭敬一些,对我的故人恭敬一些。”
被李延龄称为三弟的人站起身,对抚子内亲王说:“内亲王殿下,你是真瞎还是假瞎?我怕你看不见我,往后记不住我的恩情。”
李延龄的语气里暗含警告,“三弟。”
抚子内亲王说:“肉眼不在,心眼自开。我可以听声识人,郎君如何称呼?”
“怎么称呼?殿下叫我‘哥哥’就好。”
李延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说:“三弟,你过来。”
“怎么,李哥生气了?李哥非要离开妫州,我的气也大得很。”
“那你出来和我说,何必打扰客人。”
“李哥心意已定,我说什么,你难道会听?”
“你不说,我肯定不会听。”
“好,我说完就走!我堂堂男子汉,不稀罕哄一个小娘们儿高兴。”那人说着就向李延龄走过去。
李延龄负手转身走到殿外,那人跟着他走了出来。
奉玄和佛子尚未进殿,看着李延龄和他的义弟走出来。
“三弟。”李延龄说:“我们兄弟之间,你对我是真的不满?”
“李延龄,你专横独断,你要走就走,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我绝不走!”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呸,我看不起你。”
“你要留下,好,好。”李延龄说:“你往前走,走了就别回来。”
李延龄的义弟立刻就走,李延龄忽然抽出士兵的刀,一刀砍下了自己的结义兄弟的头。热血溅在李延龄身上,殿中守在门侧的婢女尖叫。李延龄抓着头,冷眼看向殿里,问:“谁还不满?”
“大哥……”
“谁还不满!”李延龄将刀还给士兵,用手帕擦了手上的血,“窝在一个破山头,就觉得满足,我李延龄没有这样窝囊的兄弟。”
殿中寂静无声。血腥味弥漫开。
“老话说‘兄弟齐心’,咱们是兄弟,不能不齐心。”李延龄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士兵说:“扔到水里。”他看向众人,说:“今天大家说话之前,都要记着,水里有什么。”
士兵将尚有温度的尸体投到了水里,水面发出“噗通”一声。
李延龄抓着头说:“鄙人管教无方,让殿下见笑了。”
抚子内亲王通过声音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额上流下冷汗,说:“大人,故人重逢,不必动气。”
“是啊,何必动气。”李延龄重新入殿,手中的头不停滴血。
“各位兄弟放心,我进了殿,身上不带刀,今天我们叙叙旧。诸兄弟,别站着,坐。”李延龄看了门口一眼,说:“客人身上要是没有武器,就快点让客人进来。”
士兵放殿外的奉玄和佛子进入殿中。
李延龄将断头放在了刚才被他称为“三弟”的人的几案上,那颗血淋淋的头大睁着双眼,警示着所有水殿中的人。
一个婢女吓得晕了过去。
李延龄说:“都滚出去!”婢女们吓得跑了出去。
水殿正中铺了地毯,两侧铺有长席。奉玄低头,数出了毯西第六块砖。他们的剑就在砖下。今夜恐怕不会轻松度过。
“大哥不必生气,婢女不堪使唤,酒我们自己能倒。”座中一人说,说完转头,对奉玄和佛子说:“公子,不妨摘了帷帽。”
韦衡担心流人探子见过奉玄和佛子,在奉玄和佛子出发前,嘱咐他们二人,尽量戴上帷帽,在必须摘下时再摘下。
奉玄和佛子摘了帷帽。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摘下帷帽后,座中诸人发出“好相貌”、“连璧”的赞叹,几声赞叹缓和了氛围,冲散了刚才的惊变带来的恐惧感。
李延龄请抚子内亲王坐在自己身侧,贺兰奢站在抚子内亲王一侧。李延龄看抚子内亲王身侧站了人,就请奉玄和佛子站在自己身侧,将他们与抚子内亲王和贺兰奢分开了。
李延龄请诸位兄弟向抚子内亲王问好,抚子内亲王一一颔首回应。奉玄记下了谁是“陈坪”。
李延龄的一位义弟在问候完抚子内亲王后,对内亲王说:“殿下眼有微疾,不妨等我们到卢州后,再与我们同行一程。室韦人自称鹏鸟后裔,格外注重保护眼睛,我听说有一支室韦人格外擅长治疗眼疾,内亲王与我们同行,我们为内亲王找找会治眼睛的室韦人。”
抚子内亲王不置可否,说:“多谢郎君。”
李延龄的诸位结义兄弟问候完抚子内亲王,李延龄说:“殿下不辞辛苦,前来见我。我想起几年前的事情,真是感慨万千。我想让人为殿下舞剑,又怕殿下不能尽情欣赏,让人为殿下奏乐,又怕污染了殿下的耳朵。”
“大人有心。”抚子内亲王向贺兰奢要琵琶,贺兰奢解下背着的鸣鸾琵琶,解去琵琶锦囊,将琵琶递给抚子内亲王,内亲王抱住琵琶,对李延龄说:“大人,这琵琶你可认得?”
“是鸣鸾。”
“是。”
“七年有如一梦。”
“我为大人弹奏旧曲,希望大人能暂时忘忧。”
“是我在长安,在殿下府上听过的旧曲?”
“大人在我府上听的第一首曲子是什么?”
“《秦王负剑》。”
《秦王负剑》曲名来自秦王拔剑击杀荆轲之事。奉玄呼吸微窒,心悬了起来,他不知李延龄听的第一首曲子确实是《秦王负剑》,还是李延龄意有所指——今夜将有人行刺。
抚子内亲王面色不变,说:“我听说大人能高歌,我为大人弹琵琶,请大人为我高歌。”
李延龄说:“……原来殿下记得。”
他说:“好。”
抚子内亲摸到琵琶拨子,拿起了拨子。
拨子拨动琵琶弦。
“铮——”
李延龄拿起一支筷子,在酒杯上敲了一下。抚子内亲王的琵琶声大气高亢,李延龄合着节奏以筷子敲击酒杯,唱:“罗縠单衣,可裂而绝。”歌声有些颤抖,不是很准。*
内亲王继续奏曲,李延龄慷慨而歌:“八尺屏风,可超而越。”
“铮!铮!铮!”三声,荆轲三刺秦王,秦王绕柱。李延龄找回了昔日高歌时的调子,唱:“鹿卢之剑,可负而拔!”其声悲愤激动,令人心酸。
李延龄唱罢扼腕,久久无言。原来他并没有言外之意,《秦王负剑》的确是他在内亲王府上听过的第一支琵琶曲。
李延龄说:“内亲王琵琶术炉火纯青。”
抚子内亲王说:“大人歌声超绝。”
李延龄说:“命途多舛,方悟悲愤无力之感。”
水殿外有人传报:“山下出现了尸群,管事无力应对,请流主前去查看。”
再过一日,只要再过一日,就能离开妫州、离开长悲山,李延龄容不得夜里出现差错,他叫四弟陈坪代替自己主持夜宴,要兄弟好好照顾内亲王,起身离席。
作者有话说:
*《秦王负剑》曲词出自《燕丹子》:(荆轲刺秦时说:“)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秦王曰:“今日之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琴声曰:“罗縠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