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宁从一开始见到叶鸣铮的时候, 就已经隐隐察觉,虽然他或许有些疯,但某些方面的直觉却如同野兽一样, 直白而又敏锐的惊人。

  从叶府脱身,谢怀宁回到家, 进了屋子下意识想要叫青竹替他打水洗手, 只是话刚喊到一半, 想起人已经被他撵走了, 垂眸笑了下, 自己拿了盆,去后院井口接了些水来。

  时间已经不早,太阳最烈的时刻已经过去,但地面被晒了一整日, 留存的热气持续地升腾, 气温却依旧居高不下。谢怀宁换了身轻便的外衫, 抬眼看着镜子中瞥了眼镜中人带着探究之色的眉眼。

  眼神变了么?

  谢怀宁仔细看了会儿, 没能看出什么门道,失笑着摇了下头,将铜镜扣下,转身走出了门。

  告假的期限已经到了,纵然谢怀宁并不怎么想回太医院,但为了不显露异常, 挨到最后时刻还是按时回去销了假。

  从太医令那处出来, 已经是黄昏时分。

  橘色的霞光印满了半边天, 有一种鲜艳热烈而又妖异的美。谢怀宁仰头看了会儿, 可惜那自然馈赠的美太过于短暂, 不过片刻功夫, 霞光淡去,天色便就渐渐变得黑沉起来。

  谢怀宁感受到身后被放轻到几近于无的脚步声,他眼尾往下轻轻压了压,余光扫过,绕开人群,竟是径直转入了一条昏暗的长巷里。

  身后跟着的人似乎奇怪于他突然改变的路线,微微停顿了下,随即却也是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就在他的手从背后伸去,即将要碰到谢怀宁肩膀的时候,却见面前那人竟是突然伸手将他的手腕拧住反剪到身后,将他整个人连带着按在粗糙的墙面上,一柄通体乌黑的三.棱军刺破开空气,被握在手中直直地抵在了离他眼睛仅半个指节的地方。

  “九殿下?”谢怀宁掀了眼皮,借着最后一丝黯淡的天光看清楚了身前人的长相,惊讶地低声喊了句,连忙将手里的力道歇了,将那军刺也放了下来,“你一路跟在我后面做什么?”

  一切的变故发生的太快,晏行舟揉了揉自己快要脱臼的手腕,:“若不是偷偷跟着你,我怎么能看见怀宁这样特别的另一面?”他问道,“——你竟然会武?”

  谢怀宁倒庆幸自己刚才未下狠手,无奈地道:“我也从未说过自己不会。”

  他沉默了会儿,解释道:“幼年家中情况复杂,家里管教又严,便就什么都学了一点。”

  晏行舟看着谢怀宁:“这可不是什么‘学了一点’的程度。虽说我武艺算不得顶尖,但能像刚刚那样毫无还手之力的,恐怕就是宫中教习武艺的先生也难做到。”

  谢怀宁敷衍地道:“或许只是我的武学天分比常人更高一些吧。”

  晏行舟看着谢怀宁,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对于自己来说,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完美,旖旎,却又总是不可触及。

  他的视线顺着他的右手臂向下滑落,略有些宽大的衣袖已经将那手里握着的军刺大半遮盖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尖锐的顶端,乌沉沉的,与他白皙的指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晏行舟眯了眯眼,几乎当即便明白了这块罕见的玄铁兵器究竟出自于哪里:“这是阿戎送与你的?”

  谢怀宁没有把别人的心意摊开到别人眼下的心情,没回应,只是将军刺收了起来:“九殿下跟着我,不会只是为了问这些吧?”

  晏行舟看着他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心中既为谢怀妥帖地将沈戎送的礼物贴身收起的动作而感到不快,却又不得不为如此斤斤计较的自己感到悲哀。

  他收敛了思绪,挑了下眉,笑道:“当然不是,只是怀宁离开的太久,我有些想你罢了。绕过前面那个路口就是谢府,都到此处了,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虽然是问话,但是既然都从太医院一路追到这里了,怎么也不像是随便就能打发走的样子。

  心底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嫌弃的话,就来吧。”

  晏行舟跟在谢怀宁身后走了片刻,天已完全黑了,但谢府门前却罕见地未见点灯,府内也黑黢黢的,安静的有些奇怪。

  “怎么不见青竹来迎你?他也学你一般告假休息了?”晏行舟看着谢怀宁走进大堂,自己拿起火折子点了油灯,奇怪地问道。

  谢怀宁将油灯放在桌上,又将角落的灯烛都点亮了,淡淡道:“做事不伶俐,前几天我已将人赶走了。”

  晏行舟眼神动了下,讶异道:“赶走了?”

  谢怀宁点头,将青竹答应叶鸣铮的事情简单与他说了一遍。

  晏行舟出生皇家,身边用的太监宫女都是仔细被年长的宫人教习过的,自然养不出青竹那样半路出家做仆役的人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但是算算日子,毕竟在叶鸣铮之前,他也是过来专门探过他口风的,这会儿落井下石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转而道:“但你在京中,身边没有下人也不是办法。明日我去外面给你找找,再寻么个靠谱的孩子来谢府侍候?”

  谢怀宁站在灯火旁垂着眼皮看着火光,笑了笑:“哪有那么金贵?当初留下青竹,也是看他逃荒到这,无处可去。现在人走了便也就走了,一个人无拘无束也自在。”

  灯下看美人,原本冷漠的皮与骨都被柔和的火光所消融了,重新糅成了一笼江南水色凝结的柔软皮相。晏行舟看的入神,但心底深处却又不知怎么,总觉得因为忽略了什么而感到不安。

  将那些复杂的情绪按捺下去,晏行舟道:“再过不久,就是父皇四十五岁的寿辰。听三哥说,梁相特意招募了一批道士,练了一炉子所谓的延年仙丹,父皇大喜,已经准备在大寿之前为他授爵了。”

  谢怀宁早在相府的时候就听柳杏瑶提及过此事,这会儿再听倒也并不觉得惊讶,点点头道:“梁相一直记恨旁人私下议论他高攀荣国公府,这会儿授了爵,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过也不知道这件事里皇后娘娘出了多少力。”

  “想来也是全力以赴。”晏行舟冷笑了声:“与豺豹为伍,也不怕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下。”

  谢怀宁:“不过以后怎么说不必提,但自己党羽强盛,近来十一殿下必然春风得意。”

  晏行舟道:“原本十一他这个月就应该封王出宫,只是事情硬生生被按下等到了现在。明眼人看着,也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

  谢怀宁听着,原本想要问那晏凤珣想法如何,但是话都到了嘴边,滚了一圈又被咽了下去。

  晏行舟自然是发现了他的欲言又止,替他说道:“三哥倒是一直淡定的很,想来应该早就有了应对的方法。他从小就比我有主意,我们也不用在意,只等着听他吩咐安排就是。”

  他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青竹不在,没人更换茶水,那茶是白日里放的,这会儿颜色因为浸得久了都有些浑浊了。

  晏行舟垂着眼看着杯子里的茶水,不知怎么的,突然起了一个件事,他随口问道:“话说回来,前日七夕,礼部办了一场赏花会,声势浩大前所未有。原本我是想与你同去,只是来的时候你已经告假离开,怎么也找不见你。可巧合的是,七夕乞巧当日,我却遇见了个鬼面少年,看着背影像极了你。

  那天夜里,怀宁你是也去了护城河边放了花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