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方吐出白露, 天际、半空、青石瓦砾间飘着薄薄的尘烟。江府的人天没亮就起来准备,蜡油都烧掉了好几盏,该预制的东西仍然没有着落。

  江玉儿随母亲和哥哥在主屋等父亲江浪, 他们三人均好好打扮了一番,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华贵。

  只是江玉儿眼角下的乌青连□□都遮不住, 满头的朱钗像沉重的金色枷锁, 死死压在她垂下的肩线上。

  “我的玉儿啊,昨晚做什么去了, 怎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等会父亲过来,可别让他看到了。”慧心又气又无奈的盯着女儿。

  江玉儿不耐烦的皱了皱眉, 叠声说了串‘知道了知道了’, 随即抬手打了个哈欠。

  她一夜没睡。

  气的。

  昨晚在母亲院子商量完黄金事宜,她神清气爽的回屋歇息。

  然而还没等她推开院门, 几个从未见过却侍从打扮的男人架着另一个侍从走了过来, 他们把侍从和身契丢到她面前, 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江玉儿生性暴躁, 通常来说要狠狠发作一通才肯罢休。但刚知道了一件极其爽快的事情, 她便大人不记小人过由他们去了。

  这份爽快的心情直到她看清侍从的脸——阿武。

  阿武委婉的告诉她任务失败, 又委婉的告诉她身契的事情。

  江月的脸还好好儿的?

  阿武现在是她院子的人?

  开什么玩笑!

  江月当即取马鞭狠狠抽了这个吃里扒外的烂人一顿。

  本来么,她和阿武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称不上万事隐蔽, 但也差不了多少——毕竟江渔那边连个像样的侍从都没有, 谈何发现他们的关系。

  就这样她们的来往还能被发现,只能是阿武嘴巴不严坏事。

  她原本已经既往不咎, 还打算给他一次机会, 没想到二十几个好手都没能拿下江月, 反而阿武自己被五花大绑捆了过来。

  这样的侍从谁敢要?

  “你还在想昨晚的事?”江宝儿住得近, 知道其中缘故,看江月脸色仍然没有好转,幸灾乐祸的凑上前,开口,“怕什么,那废物皮实,挨了你一顿鞭子都没昏死过去,大不了做个供你出气的玩物咯。”

  江玉儿冷笑:“谁想他了?”

  江宝儿摇头:“那你摆着臭脸给谁看?”

  江玉儿阴沉着脸:“我是在想江月和江渔,江月的脸没被毁掉,我的计划却彻底暴露。这样一来,我们两边算结下死仇了。”

  江宝儿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关系,父亲疼爱我们,手上又有千万两黄金。就算真的决裂,日后也是他们来求我们。”

  江玉儿顿时豁然开朗。

  没错,他们有黄金,管他们什么渔什么月。

  不过她还是提醒了一句:“母亲叮嘱我们不要随便提及黄金的事,你不要大意了。”

  江宝儿挥挥手:“这又没有外人。”

  与哥哥聊完,江玉儿的状态缓和许多,人也精神起来。她们等了一会儿,父亲江浪才穿着一套浮华锦缎制成的灰白色长衫进来。

  三人纷纷起身问好,江浪随意的点点头,目光扫视一周,皱着眉问:“江月脸那样不来也就算了,江渔呢?”

  慧心眸光微转,款款上前挽住江浪的手臂,温声说:“许是睡过了头,我们再等等也无妨。”

  江浪闻言眉眼狠狠下耷,一副恼怒的模样,说:“等什么等!这时候还如此不知礼数,越活越回去了!你们随我去迎客吧!”

  慧心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和喜悦,托太子殿下的福,今日的贵客等级出奇之高。江渔无缘见客,那么机会便少了大半。

  要是江渔知道慧心的想法,一定会好奇的问一问: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其实他们无冤无仇,慧心拿了海棠的黄金又间接害死海棠,每日每夜都沉浸在自我谴责、悔恨之中。

  这些负面情绪折磨久了,她便不由自主的产生怨怼。

  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于是就.......就这样了。

  一句话就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恩将仇报。

  ·

  江浪带着亲眷出现在宴会上。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红缎的绸布衬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

  按理说寿星应该正坐主位等人庆贺,但江浪只是一个小小的尚书郎,随便一个宾客都能压他一头,他哪敢端什么主人家的架子,带着夫人孩子四处应酬。

  幸好这些平日眼睛长在头顶的大臣态度意外不错,耐心听他说话,末了还追问‘江渔为什么没有来’?

  要是慧心,慧心铁定不说好话。但江浪顾及江家的名声,还是给江渔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

  他敬完一圈酒,终于落座主位,那神情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官人,怎么了?”慧心立即发现他的异样,低声问。

  江浪微微皱眉,小声说:“江渔平时像个物件似的无人在意,怎么如今人人都要问他一嘴?”

  这个问题慧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暗自琢磨找人盘问一番,模棱两可的答江浪:“渔儿长大了,自然会有人发现,今日没见他,当然免不了一问。”

  也只好这么猜了。

  宾客来了许多,时辰也准备到了。更高等的大臣喜欢压轴甚至迟到,慧心带着儿女回去重新梳洗了一番,再次出来时听到大堂传来一阵喧闹。

  “这是怎么了?”江玉儿皱眉盯着陆续往外走的客人。

  江宝儿想了想,忽然露出狂喜的神情:“是不是太子殿下到了!”

  那些宾客的神情迫切、紧张,像是要迎接什么大人物。而今天最大的人物莫过于太子了!

  “不只是太子殿下。”江浪急匆匆的出门,眼底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还有瑞安世子,瑞安世子也到了!”

  “瑞安世子!?”慧心惊呼,随即说,“我们得赶紧过去!”

  江玉儿看看父母,又看看弟弟,都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一路走一路问:“瑞安王不就是个闲散王爷,手上又没有实权,我们何必如此谨慎?”

  江宝儿正经书没读多少,旁门左道的事了然于胸。闻言冲妹妹翻了个白眼,道:“瑞安王爷还不如世子呢。瑞安世子名长安,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孩子。他平时神龙不见首尾,连太子殿下都要想法设法交好,更别说我们这个小小尚书郎的哥儿姐儿。你除了阴谋诡计还懂点别的吗?”

  江玉儿眉毛一横,刚要还嘴,慧心便伸手拉住了她。

  他们已经来到门口。

  门口稍远处的亭阁,不少粉白衣衫影影绰绰,想来都是看热闹的女眷们。

  瑞安世子穿着一身宽松飘逸的长衫,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和田暖玉簪束起半缕,他手上不知为何拖着一条淡蓝色的绸带,正偏头和一个长相还算周正的青年说话。

  许多官员围在他们身边,都是权势滔天难以接触的大人物。

  “那是太子殿下!”江宝儿一看那青年就叫出了声,忙用眼神催促父亲上前。

  江浪慎重的整理了衣着,挂上热情友善的笑容,拱着手迎了上去:“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太子殿下和世子莅临寒舍,真是下官莫大的荣幸!”

  太子殿下......也就是赵凌,深深看了江浪一眼。他天生一副老实怕生的模样,笑起来更显亲和。

  他伸手托了托江浪,笑说:“江尚书为父皇鞠躬尽瘁,今日寿辰,我们理应到场。你说是吧,表哥。”

  赵凌的表哥自然便是瑞安世子。

  江浪感激的看了赵凌一眼,他正苦于没有话头跟瑞安攀谈。如今太子牵线,瑞安世子怎么说也该给个面子说几句。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瑞安世子只是向他点了点头,虽然神情温和但眸光淡淡,看起来有些疏远。

  江浪最惧怕这样的目光,抬手擦了擦冷汗。传闻都说世子长安温润如玉,今日一见简直天差地别,大人物果然都是不好相与的。

  “世子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江浪捧无可捧,只好从最肤浅的外貌着手,随后拉过江玉儿和江宝儿,“这是我的一双儿女.......快跟世子问好!”

  江宝儿盯着赵凌笑吟吟的脸,没什么压力的拱了拱手。

  江玉儿则一直看着瑞安世子的脸,耳后蔓延一抹红晕,微微垂眸,轻声说:“瑞安世子好。”

  瑞安世子的态度无差,仍然十分冷淡。

  江浪看的心惊胆战,连忙让开身,恭敬道:“进来说话进来说话.......”

  “喂。”

  一道熟悉的冷调声音从门外传来。

  江浪脚步微顿,猛地回头,差点以为自己白日发痴。

  他怎么听到江渔的声音?

  只见整齐有序的侍从婢女分成两排,一个单薄的少年不紧不慢的从中走来,怀里抱着一只肥猫,脸上的表情臭的仿若要吃人。

  “你、你怎么在这里!”江玉儿脱口而出,眼睛瞪得很大。

  少年自然便是江渔。

  那么,那声‘喂’叫的是.......

  叫谁?!

  江渔没管江家人震惊、恐慌的神情,毫不避讳的走到宋长安身旁,送了送手上的肥猫,暴躁道:“你抱不抱?不抱我放生了。”

  你跟谁说话呢!你跟谁说话呢!

  江浪立即呵斥:“不得无礼!”

  慧心也吓了一跳,生怕他不知礼数连累整个江家,冲瑞安世子歉意道:“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说话从不看场合,昨晚还顶撞了长辈受罚。他不是有意对您不敬,都怪我们教子无方.....”

  江渔本来就烦,闻言脸更臭了。

  他当然不会早起给江浪准备什么生辰宴,只等开席的时候揭露真相就走。

  奈何有个闲出蛋疼的宋长安,说是给他准备了惊喜一大早把他从被窝弄醒。他迷迷瞪瞪的跟宋长安回王府,刚到内屋就被一只肥猫扑了满怀。

  始作俑者宋长安表示,这便是梁文的前世——那只活得比两人都久的肥猫。括号,梁文的意识体在小猫身上,小猫可能有点不适,括号完。

  有点不适?

  江渔只想一只肥猫甩到他脸上。

  收了肥猫就要负责,刚好赵凌抽风约宋长安一起前往生辰宴,他美美的应酬社交了,留下江渔和肥猫大眼瞪小眼。

  ......谁也不知道江渔是怎么渡过这个早上的。

  肥猫应激,上蹿下跳。一会啃床角,一会啃衣襟。江渔以为它饿了,让人拿了小鱼干......它的确吃得挺欢,却只肯江渔投喂。江渔不喂,它就闹!就吵!还把他准备束发的绸带叼走不知道扔到哪里了!

  ......这就是他善待小动物的代价吗?

  思及此处,江渔撂着眼睑放冷气,开口:“说话。”

  瑞安世子好笑的看着江渔,倏地弯了弯眼,接过他手中的猫,上下掂量了重量,逗道:“人还没冬瓜大,猫喂得挺肥。”

  江渔:“........”

  你死不死。

  宋长安好整以暇的接收江渔刀子般的目光,又笑了一下,单手拖着肥猫柔软的肚子,另一只手把蓝色绸带送到江渔面前:“它给我的。”

  江渔回忆了一下小猫叼着绸带跑的场景,面露嫌弃:“我不要了。”

  “洗过了。”

  “没水。”

  “这都看出来了。”宋长安惊讶的说。

  “........”

  江浪等人简直胆战心惊。

  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一个问题:江渔怎么会和瑞安世子如此熟稔!

  江宝儿盯着江渔的目光十分嫉妒。

  他向来认为官场关系为大,于是费尽心思的广结好友。

  瑞安世子曾是他结交名单的头位。他曾幻想谁也无从交好的瑞安世子只和他相谈甚欢的场景,那该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荣耀!

  奈何瑞安王府围的跟铁桶似的,瑞安世子本人也油盐不进,久而久之便放弃了。

  没想到他幻想的场景真实出现了,场景的主人却换成他向来不屑的庶弟!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为了压下心底这股翻涌的妒意,他看向笑吟吟的太子,略带讨好道:“太子殿下,上回您从江南带回来蜜花酥真是好吃,我还想着带些回礼答谢您呢!”

  赵凌原本还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闻言顿时变了脸色。

  “蜜花酥?”宋长安极轻的压了压眼角,淡淡道,“你什么时候去江南了?”

  赵凌几不可察的瞪了江宝儿一眼,笑着说:“是他听错了,我也没把蜜花酥给他。上回我们在亭阁相遇,他吃了几块表哥从江南给我带的蜜花酥,不知道为何现在要这样说话。”

  宋长安微微点头便掠过这个话题。

  赵凌却沉了脸色。

  江宝儿真是个蠢货!

  宋长安脑子有病,喜欢四处巡游散财,深受各方百姓爱戴。

  他曾跟随出游过一次,路途险阻不说,偏远地方还异常艰苦,到处都是肮脏吃不上饭的穷人。

  于是就再也不去了。

  可父皇喜欢,明明自己贪图享乐,高亭阁楼修了一座又一座,却希望皇子俭朴爱民,替他填平百姓高昂赋税的愤怒。

  为了稳住太子之位,又为了得到父皇青睐,他悄悄跟在宋长安身后,散播自己出巡的消息。反正宋长安做好事不留名,他捡个现成的便宜不算过分。

  这次江南出巡也一样,通过打赏江南的玩意儿、模棱两可的话术透露自己南下的消息。原本事情快要落成,偏偏江宝儿横插一脚,当着宋长安的面提起此事!

  宋长安是不在乎虚名,甚至没有深入追究,只当着众官员的面顺嘴一问.....可就是这‘顺嘴一问’,让他这段时间的苦心经营全都白费了!

  赵凌的脸色变化不大,但江浪混迹官场多年,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

  他知道江宝儿得罪了太子,好不容易擦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顾不上深究江渔为什么深受瑞安世子的器重,连忙把这一干贵客请进了屋。

  江玉儿心思活泛,左顾右盼没看到江月。心下有些不安,故意落在江渔身边,碍着宋长安的面子,和善问:“月妹妹呢,怎么没有来?”

  江渔瞥了她一眼,开口:“她啊......晚点吧。”

  毕竟要带着几盘‘大菜’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