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释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这三天里,他做了一个在地狱受刑的梦。
原本在未名山顶的身体突然变沉,沉到土壤都无法承载,于是他一寸一寸沉入土地,头顶被黄土掩埋。
他拼命仰望天空,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叫不出来,嘴里全是腥苦的泥,手脚被上了灌铅的镣铐,坠着他向下沉没。
这不是他想要的坟墓。他想跳下雾海,想要呼吸那片湿润的空气。可他无能为力。
等到土壤间的缝隙也坍塌了,齐释青被彻底地钉在了地底,他恍然明白过来,不配跟齐归有同样的归处,他应该腐烂在不见天日的地狱,受着永刑。
再睁眼的时候,齐释青的上半身被紧紧地缠着纱布,一直裹到了指尖,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意识还在那场活埋的梦里,嗅觉却最先恢复。他闻到了灸我崖里独特的药香。
眩晕也渐渐散去,他盯着天花板,认出了虫蛀的潮湿老木。
齐释青坐了起来,发现他一直躺在灸我崖一楼的诊床上。
身侧是一排放药和器具的架子,面前不远处是一张长案,长案之后则是墙上的灵堂。
齐释青缓缓抬头看向楼梯。
他觉得下一刻齐归就会顺着楼梯下来,脸上带着易容,笑着问他找谁,然后骗他说齐归不在这里。
他发了呆,视线一错不错地放在那处楼梯上,突然,头顶潮湿的木头响了响,有脚步声。
齐释青眼神立刻动了,但半晌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少年的身影。
是刘大刚。
大刚手扶着楼梯扶手,见齐释青醒了,脚步一停。
三天过去,他已经不哭了,但小脸上的泪痕就跟擦不净一样,一对眼睛又红又肿。
他快步走了过来,伸手试了试齐释青的脉象,然后放下手,说:“你可以离开了。”
齐释青看向他的眼神无比空洞。
大刚走出吊脚楼,好像对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过了片刻,就有脚步声响起。
几名玄陵弟子走了进来,在齐释青跟前跪下。
大刚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转身走上楼梯。
齐释青下了诊床,站在原处。
那几个玄陵弟子已经做好了被掌门责罚的准备,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齐释青什么都没有说。
七星罗盘如同一件死物,静静地垂在他腰间,一动不动。
他们感受不到一点齐释青的情绪,愤怒、悲痛,什么都没有。齐释青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块墨玉,或者一块朽木,不会说话,没有温度。
齐释青静静地看着窗外,听着外面的风声。
青天白日,水雾弥漫,风细得如同水流,缓缓拨弄着路上行人的发梢。
灸我街上的声音慢慢传入耳中,水灾过去,一切都在重建,有的商铺已经开了门,卖力地招徕客人。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这就是没有他打扰的时候,齐归生活的地方。
做梦一样。
齐释青神情空白地望着窗外,直到太阳在空中走过了一个角,气流的声音突然产生变化。
他的瞳孔动了动,看见几道黑色的身影翻入灸我崖的院子,扑通跪在吊脚楼外。
“属下来迟了。”
恕尔的声音响起。
齐释青仍然没有动。
隔着一扇窗,他无悲无喜地看着随恕尔一同跪下的暗卫,什么都没有做。
来迟了。
他迟缓地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想,在所有人当中,他才是该说这句话的人。
吊脚楼里跪着的弟子,是原本守着榴莲园地下火眼的那一支,临危受命离开驻地来到蓬莱岛东。在天象大变之时,他们赶了过来,在最后关头清醒地祓除邪阵,阻止了邪神降临。
窗外跪着的弟子,是他的暗卫,从蓬莱岛各处向东赶来,一个个形容狼狈,浑身带伤。
他们都何错之有。
而他,废了半身法力,却不认识齐归的模样。
齐释青的手臂颤抖起来,身躯有些摇晃。他低声说:
“都起来。”
“都回去吧。”
刘大刚在灸我崖二楼的窗边,目送黑衣弟子鱼贯而出。
他遥遥注视着他们穿过长长的灸我街,在百姓各种意味的目光里销声匿迹。
然后刘大刚把窗户关上,小声地呜咽起来。
他哭了一会儿,就努力止住,手背狠狠地擦了擦眼睛。他把那件他洗干净、晾晒着的第五君的衣服收了回来,认认真真地叠好,放在第五君的床榻上。
这件青色、起了毛边的旧袍子,是师父最后穿过的衣服。
大刚抽着鼻子,抬脚走回自己屋。
再出来的时候,他一身白衣,额头上系了白色的抹额,发带也是白布。
披麻戴孝。
刘大刚手捧第五君的故衣,从楼梯上下来。
走到最后一级的时候,他脚步顿住了。
齐释青黑色的身影正站在那面灵堂前,目光落在最下方,那个空白的牌位上。
他竟然还没有走。
刘大刚不理会他,捧着第五君的青衣绕到长案后坐下。
齐释青转过头,看见他一身惨白,又看见他捧着的衣服,瞳孔刹那间紧缩。
失去心爱之人,当下是没有实感的。
只有被那人已经不在的证据所提示的瞬间,才会被这个事实击中一秒,然后下一刻又会陷入那人还在的错觉中,直到又一次被提醒,循环往复。
齐释青看了这件衣服很久,久到让人怀疑这衣服是妖精变的,然后抬起胳膊,手颤抖着伸了过来。
但还没等碰到这件衣服,就被大刚啪一巴掌打开。
“玄陵掌门,你该走了。”
刘大刚低着头,冷淡地说,一边把衣角抻平整。
他的眼睛很干涩,从三天前的夜晚,听着师父给他讲的故事入睡,他的眼泪就没有停过,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看到灸我崖的每一处,他都会想起师父,然而师父留给他的,只有那一副玩笑一样的字,还有这件破旧的衣服。
齐释青呆滞地站着,跟刘大刚隔了一条长案。
大刚不理会他,从灵堂上取下那个尚未雕刻姓名的灵牌。
然后从案下抽屉里取出一把篆刻刀。
尖利的刀尖靠近空木,大刚的手颤抖起来,他颤巍巍地将刀靠近、远离、再靠近,怎样都无法下刀,数次之后,他突然把刻刀往案上一拍,双眼飙红地对齐释青吼道:“你给我滚!!!”
“滚啊!!”
大刚从长案上方翻出来,拳拳抡向齐释青,但避开了被他捅过一刀的肩头。
“滚回你的玄陵门,再也不要来了!!”
齐释青挨一拳退一步,踉跄着被刘大刚一步步逼出了灸我崖。
轰——!
灸我崖院落的门关了,落了锁。
齐释青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看见灸我崖牌匾上、吊脚楼上、门上到处飘摇着的白绸,眼前一片模糊。
齐归坠崖了。
他祭了邪阵。
他……
死了。
齐释青如同行尸走肉,跌跌撞撞走在蓬莱岛东的街头。
他的身量和长相都过于引人注目,再加上腰间的七星罗盘随着踉跄的步伐左右晃动,所有人都认出来了:原来他就是蓬莱仙岛仙门之首的玄陵门掌门,齐释青。
窃窃私语如同蚊讷蝇声环绕着他,小心的窥视或赤裸裸的蔑视直射着他,有好事的人直接嚷了出来:“灸我崖的新丧,是不是跟玄陵门有关?”
齐释青脚步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该往哪里去?他还能做什么?
齐归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自尽的话,能到雾海之下么?
突然,从东尽头传来了一声马鸣。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咚咚咚由远及近,行人纷纷避让。
这是一匹纯白的马,白得像是一道流光,停在齐释青身边的时候,有人直接倒吸一口冷气。
齐释青听见了马蹄声,却一直没有回头,他期许着任何意外降临在他身上,可马蹄声停住了,他的余光又捕捉到了一抹白色。
可怕的白色。
就如同那一夜白色的发丝,白色的月光。
齐释青怔忡着不敢转头,手心却触到了柔软的马鬃。
他的目光一寸寸下滑,终于看见了这匹低下头的马。
小白漆黑透亮的大眼睛,正温柔地看着他。
齐释青忽然双膝一软,手抚着马跪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第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的时候,他向东偏过头,看见最远的院落开了门,一个穿着白麻衣的少年站在灸我崖院外,看着他们。
齐释青翻身上马,小白哒哒地跑了起来,带着他向西而去。
他们不知跑了多少天。
齐释青趴在马上,不知第几次醒来的时候,意识到他又回到了银珠村。
小白停下的地方竟然是暖莺阁。
齐释青从静止的马背上下来,站在这座富丽堂皇、泛着浓香的建筑前。天离破晓还很远,暖莺阁大门紧紧关着。
他在门外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终于等到天亮,第一个来此寻花问柳夜不归宿的富家公子推门离开的时候,被堵在门口如同一尊恶佛的人影吓了一跳。
这衣冠不整的公子哥吓得连忙提了提裤腰带,眯缝着眼睛打量了齐释青好一会儿才确认这不是他爹派来抓他的家丁,不禁松了口气,小声骂了句“疯子”。
骂完他忽然打了个激灵,酒才醒似的,后怕地想万一这人是个厉害角色,是来寻仇的可怎么办!于是夹着尾巴溜溜地跑了。
齐释青盯着这扇被推开的门,鼻尖嗅到愈加浓的熏香和脂粉味,伸出缠了绷带的手,将门彻底洞开,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一更(不过可能后半夜了55)!然后就结束蓬莱仙岛,明天写到小归的新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