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温宛冰睡得不太安稳,总会因为无意识地翻身不小心摩擦或者挤压到纹身,然后被痛醒。

  后半夜,傅珺雪直接挪到了她的床上,将她的手臂摊开,枕了上去,柔声柔气,哄小孩似的语气:“姐姐压着你就不会翻过来翻过去了。”

  温宛冰身体一僵。

  直到睡着,迷迷糊糊中她朝傅珺雪的方向翻了个身,几乎是下一秒,傅珺雪的胳膊便搭了上来,力道不轻,震得纹身处很疼,温宛冰倏地睁开眼,呼吸几乎停滞。

  大概是抬胳膊扯到肩背的纹身,傅珺雪蹙着眉头轻哼了声,然后像一只请求主人抚摸的宠物轻轻地往前蹭:“温沝沝……”

  带有温度的呼吸拂过温宛冰的脖颈,嵌进她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

  只一句,很轻,尾音几乎听不清,之后又是均匀的呼吸,温宛冰在想是不是错觉,更分不清傅珺雪是无意识地梦呓,还是有意识的低喃。

  黑夜很容易让人内心深处的欲望膨胀,挣脱束缚的牢笼。温宛冰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悬在了傅珺雪的肩头上方。

  没有落下。

  温宛冰微微松了口气。如果揽上去,傅珺雪估计要嚎着醒过来。

  其实今天整个纹身过程中傅珺雪最多只是轻哼,但温宛冰莫名就会想象她嚎的样子。

  可能是受到了张嘴狐狸表情包的荼毒。

  清冷月辉从落地窗投落进屋内,拉扯出不规则的图形,傅珺雪就沉睡在图形之间,从温宛冰的角度,隐约可以看到她肩头的保鲜膜的褶皱反光。

  保鲜膜下的纹身图案浮现在温宛冰脑海里。

  漂亮的六角雪花,肆意又自由地飘摇在风中。

  莫名其妙的,温宛冰同时回想起沈老板说的话——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不纯粹,长久不了,分手是必然结果。”

  温宛冰悬在半空的手蜷了蜷,与傅珺雪错开,垂放到了自己身侧,碰触到了腰腹上的保鲜膜,摩挲过纹身,引起细微的刺痛。

  她闭上眼睛,难以入眠。

  和傅珺雪在一起的时光里,她似乎都是放松地由傅珺雪牵引着,按照傅珺雪的思路去生活,去疯去快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考虑太多。

  温宛冰很喜欢且享受这种状态。

  傅珺雪说她是蜗牛。

  形容得很贴切。

  她是一个背着沉重的壳逞强着行走了太久的人,偶然出格。

  在感性上,她渴望能够放纵得更久一些。

  可这些让她感到轻松的所有,都是短暂搭建的乌托邦。

  随时都会崩塌。

  有时候,偶尔一下,温宛冰会冒出冲动的想法。

  但理性告诉她,

  付出不对等的关系,长久不了。

  这条路上要背起的担子太重了,一个人承担就好,不应该再拉另一个人下水,承受本不必要承受的坎坷。

  夜色静谧而又浓郁,空气被晕染得粘稠,眼前的人眉头舒展睡得很沉,月光朦朦胧胧如同一层薄纱轻飘飘地覆盖在傅珺雪的身上。温宛冰一点点前倾凑近,鼻尖相触,视线下是只要再近一点就可以亲吻到的温软唇瓣。

  温宛冰羽睫轻轻颤动出挣扎的弧度,她定格在这里,没有再往前。

  如同有些美景可欣赏不可收藏,有些人也只可遇而不可求。

  她希望傅珺雪一直可以是肆意飘扬的雪花,短暂地与她谱写浪漫序曲。然后随风飘离,飘得高高的、远远的,不要落在她这个正在融化的冰块上,也失去了自我。

  ˉ

  南泉市三大合法公墓,最为著名的便是望江路的孝园,北望长江,南瞻青山,靠着佛寺,风水极佳。

  除了贵,挑不出一点不好,价格与其他墓园比简直是断层。

  傅珺雪将导航定位到那里时,小小的讶异了一下,她听过温宛冰说有存款,也算是一个小富婆,当时只是调侃,没想到竟然真的财力不小。

  不过很快这样的想法就被冲击了一下、

  注意到傅珺雪的停顿,温宛冰担忧地看向她露在外面的肩,问道:“是还疼么?”

  “有一点,不过比起昨天可好多了,在可承受范围内,”傅珺雪输入了地址调出导航,话音含笑,“心疼我了?”

  温宛冰嘴上说:“正常范围内的关心。”

  身体却坐得笔直,不放心地盯着傅珺雪看。

  “正常范围,”傅珺雪咬着字眼,笑盈盈地问,“那不正常范围的关心是什么样?”

  温宛冰面无表情,与傅珺雪对视了好几秒,憋出一句:“就是不关心。”

  傅珺雪的笑刷地一下收敛:“我看你才是口是心非。”

  这话还是昨天温宛冰对她说的,昨天的温宛冰很诚实。

  而今天的温宛冰是沉默。

  傅珺雪故意把这沉默当做默认,反过来安慰说:“别担心,今天好多了,昨天真是疼,疼得都想抽烟。”

  温宛冰拧着眉头:“纹身后不能抽烟,忍着点,顺便戒了吧。”

  好一个顺便。

  没有以为她好的名义强势地让她不要抽,也没有顺从地说等过段时间就可以抽了。

  傅珺雪边发动车边笑着应了句:“知道了~管家婆。”

  温宛冰被这个新称呼噎得没话说:“……”

  直到车子发动,看傅珺雪是真的没什么问题,她才慢慢将背靠上椅背,迟疑了几秒后,问:“十万以内的车,有推荐么?”

  傅珺雪愣了愣,确认道:“你是准备买车了?考虑好了?”

  温宛冰“嗯”了一声。

  从之前两次的谈话中傅珺雪能感觉温宛冰对买车的欲望并不强,不禁好奇道:“是什么促使你突然下这个决定的?”

  不是突然,是从上一次被接下班就有了想法。

  是从昨天叫代驾的时候,想如果她可以开车,今天你就可以轻松一点。

  是刚刚你说有一点的一瞬,腾升而上的心疼。

  这些肉麻话温宛冰没有说出口,她抿了抿唇,别扭地说:“决定已经下了,有推荐么?”

  言下之意,结果已经出来了,过程无需探究。

  傅珺雪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过方向盘,没追问:“十万以内?”

  温宛冰点了点头,想起傅珺雪在开车看不到,回应补充道:“拿完驾照以后我就没有再碰过小四轮,得先练练。考虑到保险、磕碰维修之类的,感觉十万以内会比较合适。太贵的话会肉疼,会影响练车的胆量。”

  最后一句真是发挥除了温沝沝特有的技能,一本正经的搞笑,傅珺雪发出一声气音笑。

  温宛冰琢磨着她的态度,想这个价格是不是太低了,于是放宽道:“以内不行的话,左右也行。”

  “我对车不是特别了解,不过可以帮你问问朋友,”三十万以内的车傅珺雪压根没留意过,当下给不了推荐,针对温宛冰的顾虑,她提出了新的方案:“练车的话,不如拿我的练呀,不是可以更省?把那些磕碰维修的钱攒着,等你车技熟练了,预算也能往上提一提,最重要的是还能有个人美技术好的陪练。”

  说到最后,刚好红灯,停下车的同时傅珺雪侧过头对她绽开笑颜,在投落进车里的阳光下,像盛开的黑巴克玫瑰,娇艳而又矜贵。

  温宛冰空白了一瞬:“谁?”

  傅珺雪笑融凝固:“……”

  温宛冰反应过来了,低下头手肘撑在窗沿上,手自然地挡在唇前遮住弯翘的弧度。

  傅珺雪睨了她一眼,扬眉问道:“难道温沝沝小朋友还有认识的人美技术好的教练?”

  温宛冰回道:“有啊。”

  这回换傅珺雪空白了:“谁啊?”

  温宛冰:“你啊。”

  傅珺雪:“……”

  两秒后,两人都笑了出来,傅珺雪打趣:“制冷机偶尔制冷起来也挺可爱的。”

  温宛冰板着脸强装淡定:“嗯。”

  傅珺雪快速瞥了她一眼,注意到了她粉粉的耳朵,忍不住唇角越扬越高:“你应得这么爽快,是不是有点不谦虚了?”

  温宛冰侧过头看她:“有么?”

  傅珺雪笑了笑,声音很轻:“我夸的就没有。”

  要是别人夸的就有。

  “……”温宛冰扭过头,耳朵的色泽加深了两个度,她想,发热剂发热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傅珺雪扯回被岔开的话题:“怎么样?我这个建议。”

  温宛冰一口回绝:“不怎么样。”

  “给个理由。”傅珺雪说。

  温宛冰清了清嗓子解释:“我感觉自己和不会开车的没什么两样,怕磕碰坏你这个车。”

  傅珺雪:“怕什么,又不会要你赔。”

  温宛冰不喜欢欠别人的,立马回道:“那就更不好了。”

  “那你要是磕坏了,不如~”傅珺雪拖腔带调地说,“以身相许好了~”

  尾音像含着一个小钩子,撩拨听者心弦。

  温宛冰停顿了好几秒:“……不要。”

  傅珺雪轻“啧”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又是口是心非呢?”

  空气里的静默蔓延到暧昧逐渐被发酵出来时,温宛冰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错觉。”

  傅珺雪从鼻腔发出了一声轻哼,似笑非笑。她将车里的空调调高了两度,温宛冰瞄了一眼,很快收回,将心跳漏拍带出来的悸动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别想那么多,坏了我才有理由换车。”

  傅珺雪突然又切回了之前的内容。

  能从她轻松自如的语气里听出来,她是真的不介意车子被糟践,也是真的有考虑换一辆车。

  温宛冰看向了车窗外。

  七月午后的太阳有点热烈,金灿灿的光铺满了整条路,不断的有车轮从上面碾过,那些快速旋转的车轱辘像是连接成了一条暗色的阴影,在阳光下不断地灼烧。

  半晌,温宛冰应了声:“好。”

  -

  孝园的东门外有很多卖花的,温宛冰和傅珺雪各买了一束,随后进园区停好车,步行到墓地。

  作为南泉市唯一的生态式墓园,园区内的绿化覆盖率很高,一路设立欧式小花坛里簇拥着雅致的绣球花,间隔苍松翠柏,假山瀑布,极具传统的园林风格。

  两人捧着花并排走着,傅珺雪欣赏着沿途的风景,看到一簇蓝白相间的绣球花,停下脚步:“等等,我想拍个照。”

  温宛冰站定,回头就看见傅珺雪拿出手机弯下腰,在寻找最合适的角度为绣球花拍照。

  角度找得怎么样温宛冰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她这里看过去,是一幅很漂亮的画。

  拍完了照,傅珺雪拿着手机分享给温宛冰看:“你觉得哪张好看。”

  “后面三张都很好看。”温宛冰握着手机的手背到了身后。

  傅珺雪一下一下滑屏幕时不小心将整个界面都划掉了,展露出备忘录的界面。

  记录的是温宛冰昨天说想做的事。

  温宛冰一愣:“这是……”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具体的内容,傅珺雪眼疾手快按灭了屏幕收回了手:“你的疯事备忘录。”

  想做的事屈指可数,根本用不到备忘录去记,但也不排除傅珺雪陪顾客做疯事的套路不止用在她身上从而记不住。

  温宛冰抿了一下唇问:“怎么突然想到记这个,那么简单都记不住么?”

  “我怎么听出了一丝怨念?”傅珺雪歪头打量她,唇角笑意微妙,“是怪我没记在心里么?”

  温宛冰矢口否认:“不是。”

  傅珺雪歪着头盯她看,直到温宛冰脸颊晕红别过脸,才慢悠悠地收回眼解释:“你给我做的喜好备忘录我很喜欢,所以也想给你做一个,赠花予人的人怎么能不收到花呢~”

  七月盛夏,连风都带着暖意,裹着傅珺雪柔软又慵懒地腔调,拂过耳畔,沁入心脾。

  温宛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摆回脑袋,看了眼傅珺雪,唇角微微翘着,鼻尖小痣温柔又迷人,她走在阳光下,温宛冰敛在她的影子里。

  “你说的虽然简单,但实行不简单,得好好计划一下。上天入海的计划我还没定下来,暂时保密~”傅珺雪侧头问她,“刚刚没看到吧?”

  温宛冰摇了摇头。

  上天入海后面写的一大串话温宛冰是没看到,但刚刚扫的那一眼,她注意到最后一行,只有两个字。

  “听雨。”温宛冰回忆那两个字,问道,“也算是疯事么?”

  其实是温宛冰说过有机会想和她一起做的事,傅珺雪随手记下免得自己忘了。但她听温宛冰这么问,突然不想好好回答:“说不定在听的过程中,你就做了什么疯事呢~”

  “只是听一场雨可以做什么疯事?”温宛冰认真想了想,“淋雨么?”

  傅珺雪耸了耸肩:“也许到时候就知道了。”

  温宛冰扬了扬眉,忽然有点期待,想知道届时能做成什么样的疯事。

  两人继续往前走,经过壁葬的长廊时,傅珺雪看着空着的洞口里被塞的绣球说:“我爷爷就很喜欢绣球,他去世的时候,家里还考虑过把他葬这里,不过那会儿这里墓地价格就已经高达每平米八万,考虑再三还是选择了四万的龙虎山墓园。”

  温宛冰对此觉得没什么,半是安慰半是陈述:“人不在了,葬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区别,好的贵的都只是给活着的人多一点心理安慰而已,弥补人在世时的亏欠。”

  删完照片,傅珺雪收起手机,装似随意地试探:“所以你们家是因为觉得亏欠你姐姐,为了寻求更多的心理安慰而选择孝园么?”

  温宛冰笑了。

  像夏季的风,能感觉到,却带着滞闷的温度,有不如没有。

  笑不如不笑。

  “一方面吧。”温宛冰笑说,没了下文。

  傅珺雪问:“另一方面呢?”

  话音还未落下,傅珺雪注意到温宛冰带她走到了一颗系有黄丝带的桂花树下,停下的那一刻,傅珺雪心咯噔了一下。

  为了节省土地,孝园一直有在推出新型安葬模式,譬如庄重的塔葬、长廊的景观壁葬、家庭式合葬以及回归自然不立碑不留名的树葬,只有一根根黄丝带承载着亲人的寄托系在枝桠上。

  推出树葬的头一年,不仅价低,还有补贴……

  放花时,菊花的叶子滑落在土壤上,傅珺雪看着,恍然想起温宛冰刚刚那番安慰话。

  也是自我安抚。

  “另一方面,说起来有点复杂。”

  放下花后,温宛冰直起身,双手交握在胸前,默哀了三分钟后,看了眼导航说:“附近有家蛋糕店,星星很喜欢吃他们家的八味蛋糕,可以带我去么。”

  傅珺雪以为温宛冰不会说另一方面了。

  却在进入甜品店后,听见温宛冰突然开了口道:“除了复杂,还有点阴暗,听了情绪会低,还要听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傅珺雪没明白:“什么?”

  “另一方面。”温宛冰说。

  傅珺雪反应过来:“要。”

  温宛冰静默了片刻,说:“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那个新闻。”

  服务员端来了两杯果饮,说蛋糕要等会儿。

  等服务员走后,温宛冰捏着长勺搅了一圈,杯子里的圆球冰块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男子求复婚不成,杀害前妻并碎尸。”

  傅珺雪心尖狠狠一跳,想起那时她还在英国读书,与胡椒闲聊时,听胡椒说起过这事,那时胡椒发了整整十二条60s的语音让她有点印象。

  第一条说事情影响太恶劣被压下来了,不到五分钟,网上流传的消息就被撤得干干净净。

  五条,在说男人有多变态。

  七条脏话不带重复地问候了男人的全家。

  而引起胡椒那么愤怒的一大半的原因是,那男人还被爆出肢解过很多猫。

  ——“但是不到一个星期就没了。”

  ——“星期猫?”

  ——“不是。”[1]

  那时温宛冰短暂的沉默,凝固的神情,用力吞咽的动作,一一浮现在傅珺雪的脑海里。

  七月盛夏,橙暖的阳光包裹住傅珺雪,她却感到了透骨的凉意,刺激得汗毛直立。

  而温宛冰沙哑的声音,就像是从寒冷的冰里凿开。

  “那是我姐姐。”

  作者有话说:

  [1]——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