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宛冰没有回应傅珺雪的话,因为海聆送还了打火机,何秀英也收拾完了碗筷匆匆赶来。

  陆续到场的老人将她们围在了中间,电影开始播放。

  大屏幕上散发的灰白色调与暖黄色的路灯碰撞交融,温星抓着傅珺雪的手腕转过来转过去,表盘上的钻石时有时无地折射出细碎的光点缀着夜色。

  让一切都显得迷离起来。

  夏日里闷热的晚风,含着微微嘈杂电流的影视原声,裹着四周低低的笑声、交谈声,忽轻忽重地从耳畔淌过。

  嘈嘈杂杂反衬得她与傅珺雪这一角,仿佛被剥离在无形屏障里。

  温宛冰微微仰头看着大屏幕,听着声音,她装作看得很认真的样子,思绪却总在剧情和现实中交替。

  冲破桎梏的公主与记者度过了最难忘的一天,明明他们刚刚认识,却能够以一种极度舒适的状态相处。

  他们无视枷锁,忘却烦恼,沉溺在美好的爱情里。

  但终究那些枷锁依然存在。

  这场限时恋爱,注定是曲终人散。

  电影播放到公主和记者成了落汤鸡,在接吻。

  温宛冰时而出走的神思才全部收回。

  回忆起后面的分别场景,她潜意识产生回避心理,站起身离开了座位,从一侧的小道绕到前面,随时准备电影结束后收拾投影支架。

  温宛冰捡了根细细的枝条,百无聊赖地蹲在蚊帐盘面前拨弄堆砌的蚊香灰。捣碎,抹平,划上一个“X”。

  “X,是雪么?”傅珺雪慵懒独特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温宛冰抬头,看见傅珺雪捋平裤腿也蹲下了身,从角落挑挑拣拣拾了根枝条,一点点挪正身体。

  “也可以是星,”温宛冰顺势问,“星星呢?”

  是也可以,而不是直接否认。

  傅珺雪勾了勾嘴角,解释道:“小星星睡成小奶猪,被阿姨抱走了。”

  “麻烦你抱她那么久。”温宛冰问,“怎么不看电影了?”

  “不用这么客气。”傅珺雪在蚊香灰里戳了个歪歪扭扭的立方体,枝条尖在旁边点了点,“来找这个。”

  温宛冰瞥了一眼。

  远处火车的鸣笛声突兀地穿透夜色,她心头一跳,一时分不清是因为鸣笛,还是因为蚊香灰里的小方块。

  “冰块么?”

  “答对了!~奖励你一朵花。”

  温宛冰扬眉抬眼等着她手托着腮变“花”,结果这次傅珺雪伸出手到她面前。

  有浓郁的花香从指缝间溢出来,她手腕轻轻一转,指尖冒出一朵小小的栀子花。

  傅珺雪笑着解释:“旁边奶奶给的。”

  “然后,你就这么给了我。”温宛冰接过了栀子花。

  傅珺雪笑得落落大方:“你会好好保管的不是么?毕竟是女朋友转送的。”

  “可能不会。”温宛冰不咸不淡地回,“毕竟是转送的。”

  去掉“女朋友”,强调“转”。

  傅珺雪没好气地伸手道:“那你还给我吧。”

  温宛冰指尖捻着花转了转,停了片刻,理直气壮:“不还。”

  傅珺雪忍不住笑了,夜色过浓,她看不清温宛冰是不是又红了耳朵,但能察觉到她的不自然。

  罗马假日只剩遗憾,现实才是有趣的开端。

  笑过后,傅珺雪回到上一个话题,反问道:“你为什么不看电影了?”

  温宛冰垂着眉眼:“以前看过。”

  “好巧,我也是。”

  傅珺雪说完这句,不知道在想到了些什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蚊香,尖头粗糙的枝条有时落在灰烬里,有时落在蚊香上。

  蚊香被戳断开。

  那一截掉落在烟灰里,火星子忽明忽暗。

  傅珺雪像是才回过神,她盯着掉落的一小截很轻地“啊”了声,从随身斜挎的包里摸出打火机:“再重点吧。”

  “不用了。”温宛冰站起身,侧头看向投影仪,“电影结束了。”

  老人们还留有几个在小公园里闲聊,何秀英和张叔也在其中,何秀英摇着扇子帮温星赶着蚊子说:“你弄完那个投影,就先送他们回去吧,我和你张叔等人都散了再走,把这几个凳子也带回去。”

  温宛冰帮张叔收拾好支架投影仪后,先回了趟家放下凳子,让海聆把寄来的礼盒带走。

  下楼到了停车位前,傅珺雪接到一通电话,温宛冰听见她问对方:“又怎么了啊,嘘嘘小祖宗。”

  不耐烦的语气,却是极温柔宠溺的语调。

  不知道是曾经的哪个客户。

  像是又要下雨了,空气有些闷,温宛冰没继续深想,转头先送海聆离开。

  看着海聆将礼盒塞进行李箱,温宛冰开口请求道:“下次别送这些了。”

  海聆深深地闭了闭眼,突然说:“前段时间,又梦到你姐姐了。”

  温宛冰羽睫轻轻颤了颤。

  “梦里她和我说担心阿姨,担心星星,也担心你,怕你们过得不开心过得不好,”海聆揉了揉鼻梁解释,“我也不知道我能够做些什么,所以醒来后想了很久,就下单买了这些。”

  温宛冰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攥得很紧,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细微的疼一点点漫开。

  在她的梦里,总是那个血色与夜色融合的场景。

  她唇瓣碰了碰,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如鲠在喉,只剩下压抑的沉默。

  “我知道了以后不送了,别多想。”海聆发动车子说,“先回去了,再见。”

  温宛冰依旧没吭声,海聆叹了口气,驱车离开。

  片刻后,傅珺雪结束了通话,将车开到温宛冰面前,车窗降下,她懒散地靠着窗沿,看向她攥得很紧很紧的右手:“温宛冰,栀子花要被你捏烂了?”

  仿佛一下被从不断塌陷几乎要湮没口鼻剥夺呼吸的泥沼里拉扯了出来。

  温宛冰神思回笼,松开手,背在身后,克制地深呼吸,摊开另一只手说:“它在这里。”

  被保护得很好,傅珺雪眸光漾了漾。

  “你打完电话了?”温宛冰状似随意地问。

  “嗯。”傅珺雪埋汰道,“家里那个妹妹娇气得很,工作不顺心,天天都要来哭着吐槽。”

  不是客户。

  温宛冰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的感觉,像是荡在海里浮浮沉沉。

  “你和你妹妹感情很好。”她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平淡地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嗯好~”傅珺雪打量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眼珠子微转,低头“呀!”了一声。

  温宛冰下意识地凑近问:“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你不喜欢道别,不如我们像电影里那样,”傅珺雪往前倾了倾,进一步拉近了距离,笑意加深,眼睛弯了弯,红唇在温宛冰的眼底阖动,“不如我们吻别好了。”

  电影里激情拥吻的画面因为这句话浮现在脑海里,车里的熏香萦绕在鼻尖,更添了一分暧昧。

  静默充盈在旖旎的氛围里,空气有一瞬间仿佛凝结了。直到风拂起长发,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的蛙叫,随着晚风如同被掀起的浪潮漫过耳畔。

  傅珺雪视线掠过她讶异得略有点呆的表情。

  明明看不清,但傅珺雪就是知道这人脸红了,她伸着手,杏仁状的指尖抚过温宛冰被风撩起的长发,笑说:“温沝沝,你觉得怎么样?要体验一下么?”

  “我觉得不怎么样。”温宛冰抿唇,刻意不如看傅珺雪的眼睛,理智的弦绷得很紧,一本正经地提醒,“那是不可以的项目。”

  傅珺雪“啧”了一声:“你还是这样更有趣一些。”

  温宛冰抬眸。

  傅珺雪的眼睛湿漉漉的,很亮,亮到温宛冰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视线一触即收,温宛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傅珺雪笑了笑,不仅不在意她的退缩,还善解人意地提议:“你先走吧。”

  因为你不喜欢分别,所以你先走。

  温宛冰仿佛又看到了美丽的漩涡,在她的面前旋转着,溅起微凉的水花,搅乱她的心神。

  停滞了片刻,温宛冰不断往后退,退了不知道多少步,她转过身往小公园方向走,越走越快,与她的心跳同步。

  走到快要拐角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扭过头,看见傅珺雪那辆红色牧马人的灯亮了亮,还在远处。

  温宛冰回过头,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再回到小公园,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何秀英提醒温宛冰道:“蚊香记得收收。”

  温宛冰应了声,一盘一盘收拾。收到被傅珺雪戳断的那盘时,温宛冰愣在了原地。

  戳断的蚊香又被傅珺雪点上了,之前断开的部分埋在灰里,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仿佛从未断开过。

  一小撮火星在墨一般的夜里明亮地燃烧着。

  晚上,温宛冰在傅珺雪的朋友圈里看到了那盘蚊香的照片。

  她才发现,断开的那截刚刚好掉落在傅珺雪划的冰块上,将“冰块”打散,那截蚊香顶端的火星还未灭。

  更像是将“冰块”融化了。

  傅珺雪的文案写:【很久没有看露天电影了,一场特别的约会,我很喜欢】

  温宛冰以为她们的话题会从电影观后感开始,她并不想聊,甚至做好了岔开话题的准备。

  但傅珺雪只字没提与电影有关的内容。

  只问她:【栀子花是保存好了么?】

  温宛冰回了她一张照片。

  栀子花被封存在了方方正正犹如冰块的滴胶里。

  两天后,又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傅珺雪发来语音说:“温沝沝,要不要跟我逃离城市?”

  上一个雨夜,她问她怎么逃离城市。

  温宛冰心头微动。

  傅珺雪又发来一条语音。

  [雪花]:“朋友选定了一座无人岛露营,离南泉不远,就在周边,周五晚上走,所以这周五晚到……这周日你有空么?”

  温宛冰看了工作时间安排,周五晚她可以和海聆打声招呼不加班,但周末原本是要学潜水的。

  icey:【这样潜水课得重新调了。】

  [雪花]:“那调么?”

  她故意将语气放得小心翼翼,像是怕她不愿意去一样。

  床头被封存在滴胶冰块里的栀子花似乎渗透出了诱人的香气。

  温宛冰敲了个字过去:【调。】

  [雪花]:【真惜字如金】

  屏幕上弹出一张截图。

  [雪花]:【那就这么定了,截图为证,不许反悔~】

  截图里,温宛冰看见了傅珺雪给她的备注——

  [冰块]

  温宛冰兀地想起了那盘蚊香。

  她是被这段恋情灼烧的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