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霾, 绵绵细雨骤下。红墙深,青瓦潮。
勤正殿内人声嘈杂,官员们就着陛下失踪质问黄德海, 戚英则翻看着他桌上的案卷,若有所思。
“好个首领太监, 不一心侍候皇上,反而当了太后的狗腿。”吏部尚书徐正卿, 暴脾气说来就来,一巴掌甩向黄德海,大嗓门震耳欲聋:“说!陛下究竟去哪儿了?这等紧要之事太后为何密而不发?!”
“奴才,奴才只是听奉太后娘娘旨意,其余的一概不知道啊。”黄德海捂着脸, 身体蜷缩成一团, 拿出他作下人的骨气来。
韩世钟瞧着这一屋子愤青,道:“难不成要我等去闯太后门府?”
“若真闯了后宫,这也太有失诸君体面, 太后娘娘既有她的打算,我们不妨再等上个些许时日, 若是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好商讨再立储君之事……”兵部尚书金尚恩, 一向惯会和稀泥和事佬, 什么立场不占什么墙头不靠, 给出了个中肯又实在的提议。
“是啊,太后娘娘贵为国母, 怎会做出祸国殃民的抉择, 诸位大人不妨再等候些时日……”黄德海打着马虎眼,以为可以混水摸鱼过去。
“等她做什么?等她垂帘听政, 还是直接登基?”韩世钟听不下去,直接冷嘲热讽了句。金尚恩同为高丽人,自然要为同出一脉的太后说话。
“戚将军如何见得啊?”郑书秉凑身过来,老爷子官场混迹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唯爱八卦。
“不知,诸君可否听我一言……”前任工部尚书秦士勉获罪卸任,这位新任尚书白庭坚自落后贫困的郢州调任,还没融入汴京圈,外加上为人谦和性格扭捏,说起话来都显得中气不足。
“诸位同僚,我等丹心殿前正道,是为义举!”白庭坚被人打断。
何必安慷慨激昂,拉出一旁当摆设的宋明道,说:“你们看看宋大人身上这伤,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杖刑啊!动手人还是直接从大内出来的太监们,除了太后娘娘谁还有这个动手的资格?”
众人吵吵嚷嚷,却唯独造势者戚将军,沉默寡言,在李珏的案桌上睹物思人,指腹在书卷上娟秀有力的字迹划过。
“今日累了,不妨大家都散了吧。”戚英突然开口道。
“啊?戚将军你怕不是在说笑呢吧,皇帝陛下他失踪了啊!”徐正卿喝道。
“自登基以来,陛下昼夜不停,几乎都在处理政事,指不定他嫌烦了,跑到哪儿躲起来,想好好给自个放个长假呢。”想起雪苑里那人,指不定还在喂鱼遛马的坏胚,戚英倏尔有些心虚。
“满口胡言,陛下是那等轻浮之人吗?”韩世钟突然大声。
“……”他就是。戚英暗自诽谤。
正当众臣僵持不下,门口来人,太后身边的老婢杏林行礼,客客气气道:“叨扰各位大人了,太后娘娘有请韩大人、戚将军前往一叙。”
何必安疑问,指了指自己:“只韩大人和戚将军?”
“正是。”杏林不卑不亢,“陛下失踪一事,太后娘娘自有决断,相信韩大人和戚将军去了后,便能明白娘娘的用心良苦了。”
“去便去,汴京城内天子脚下,难道还会是什么龙潭虎穴么?”韩世钟一甩衣袖,从戚英摆了摆手,“走吧,戚将军。”
“那、我们呢?”白庭坚怯生生地问。
杏林施然一礼,“诸位大人请自便。”领了韩戚两人去了。
这么一出,老臣倒是累了,郑书秉徐正卿两个滑头,闹得时候折腾得最是厉害,走的时候倒也跑得最快,没等一会儿就散了。
戚英韩世钟这一去,直至天色黯淡日暮西山,都不见人影。
韩府点灯,饭菜已凉,家里妻女等候。雪苑里亦然,游手好闲的那位摆了一桌珍馐,听了一下午雨,终于忍无可忍地提伞出了门。
如今的屯兵校场耳目众多,被安插了好些太后的人马,就连曾风光的御林军教头萧敬,也不得不躲躲藏藏地见自己的师父。
马场内室,龚忠瑾卧在床榻,已经半身不遂,早年在江湖上闯荡留下的内伤,如今已反噬得他几乎不能自理。萧敬拧起帕子,安静地在他身边服侍擦拭,说:“……太后与陛下夺权,御林军为陛下羽翼,我又撞上太后通敌,所以遭到了她的暗算,还是借助戚家少将军,才得以重返汴京城,如今的情况便是这样了。”
龚忠瑾听罢,止不住地叹气,他现下全身动弹不得,只能费动动嘴皮子的功夫,说:“有人争权夺利,就有人遭殃受难。乔儿是替你死的,你要好好地记着这个恩情。”
“嗯,我知道师傅。”萧敬点头,悲伤泛漫回忆。
“还以为,冯师弟卸甲归田,能落得个晚年善终,想不到他竟然也折了……如今你若秋师姐生死不明,只留下一儿一女养在宫廷大内里,听说女儿又患了肺痨无力回天,儿子也……又死在了李家的政斗之中。”龚忠瑾咳嗽两声,语气虚弱稀薄,叹息道:“冯家一脉,尽职尽忠,就这么满门惨死,竟跟我这老恶棍一个境地,落得个孤苦无依的下场。你说说,这老天是不是不长眼?”
萧敬听罢,也是不由得红了眼眶,“时也命也,造化弄人。”
龚忠瑾又语重心长道:“敬哥儿,师傅老了。若是还再年轻个二十岁,定会同你去报仇雪恨一雪前耻!可是现在不成了,你是萧家留下唯一的血脉了,也是我和冯师弟看着长大的孩子,师傅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仇啊怨啊都见识了,天大的仇恨无非也就是图一刀下去人头落地的痛快。但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敬哥儿,你懂我意思么?”
话到这里,龚忠瑾已是油尽灯枯。萧敬拼命点头,握住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掉。
“答应我,敬哥儿,别想着报仇,老一辈的人都有他的命……”龚忠瑾呼吸急促,挣扎着说出最后的话,道:“你么,活出你的样子来,别被我们的恩怨给绊住了。”
萧敬答应,哽咽不止,眼睁睁看着老人渐渐合上了眼睛。一生戎马,算是善终。
他酝酿片刻,替老人盖好被子,调整好情绪,唤了小厮进来,嘱咐了下葬等些许事遗,塞了银两便走了。
正打算离开校场,却见着了李珏。只见他面色阴沉,背着弓箭,在演武场兵器架上又挑了把刀,拿在手上掂量了许,就别在了腰间,翻身上马。
“陛下,你何去?”萧敬跑去,低声问他。
李珏拉着踏飞雪,头戴斗笠,白衣胜雪,孤身一人却杀气腾腾,表情凶狠得看起来像是要去宰人。
“见着戚英了吗?”
“没有,戚将军不是跪丹心殿去了么。”萧敬心想他俩闹别扭了?打情骂俏用得着动刀么。
“那就是了,朕要宫里寻人去。”李珏策马就要走。
“等等等等——陛下!”萧敬手忙脚乱,拦在踏飞雪面前:“您现在不是不能暴露么?我们还在搜查太后的罪证,得等到她先向您的皇位动手,我们才好……”
李珏动作一顿,双目赤红看着他,问:“萧敬,你恨朕么?你师父冯广川间接因我而死,你师兄乔任用之命亦死得冤屈。李家如今虽贵为皇胄,但往上走个百年又何尝不是同百姓一样的平庸微小。实则朕能有今日,还不是承了祖辈们的恩惠,无非投了个好胎罢了,呵。我又何德何能,能得你们这些忠贞之士如此厚待?”
“陛下……”萧敬面露惊诧震惊地看着他,心头亦被他这番话触动,颇有些慷慨万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王土之上却是百姓。”李珏挽起手里的刀甩了个剑花,回忆自登记以来的种种,感慨道:“朕,时至今日,才明白二哥死前的那一番话。朕要同后宫里那个老妖婆斗,不是因为她觊觎皇权,而是因为她心里没有爱民之心济世之情。朕应当检讨,也应当向文武百官请罪——”
“朕自登基以来,朝局不稳,操之过急,太想做出政绩来却处事御下都有失偏颇。朕不受先帝的宠爱啊,甚至不择手段坐上龙椅也不受百姓和臣子们的爱戴。”李珏说着,转而看向萧敬,问:“萧敬,朕才二十四,掌权以来不过近两年载,你又能明白朕的为难之处吗?”
如此肺腑之言,实在是掏心掏肺,萧敬在他明里暗里的示弱中,可算窥见了皇帝如今的囹圄——他知道,李珏这是要把自己当心腹了。
萧敬磕头跪下,闭眼脑海里闪过龚忠瑾和冯广川的脸,他苦笑,朗声道:“微臣,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今日君臣之谊,朕没齿难忘,来日必加以厚报。朕走了!”李珏翻身上马,拉缰,踏飞雪一声啼叫,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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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抱月轩。
此地本就偏远冷寂,又因是李珏生母逝世前的居所,怕皇帝见了伤身,所以更加冷僻。然而,此刻却原本的萧条不复,满桌子摆满了奇珍异果,屋内被装点得华丽奢侈,屋子外也围了众多的太监婢女和带刀侍卫。
桌前,太后雍容华贵,芊芊玉指手持蒲扇,一下下地扇着凉风,丝毫不觉得气氛压抑,反而自在得意。身侧,戚姝也是妆容精致,正替她一个个剥着葡萄,低眉顺眼地喂到她嘴里。
轩外,宜昌衣着单薄跪在雨里,头上顶着只盛满了水的大瓷碗。
戚英可惜,没有带武器,只能任人宰割。
同样,坐立不安的韩世钟,面色难看,厉声质问道:“太后娘娘,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太后轻哼一声,没有回答。只是刚吃下的葡萄,吐了出来,她柳眉一横,啪地甩了戚姝一个响亮的耳光,尖声道:“什么酸东西也敢喂到哀家嘴里!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戚姝被打得嘴角溢血,脸上也顿时泛红,她不敢反驳,只怯怯地退到了一边。
戚英眉心紧锁,他佯装淡定,捏着茶杯咽下一口,“太后娘娘这一出,是想告诫我等什么吗?”
“远不止此。”太后勾唇一笑,拍了拍手示意,只见这朦胧的银丝里,缓步走出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方才和稀泥的兵部尚书高尚恩。
身后还尾随着两位高丽使君,阿泰和扎布多。
太后一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高尚书。”
高尚书道:“公主谬赞,同为乌赞拉娜一族,为母族的复兴奉献力量是臣下的本分。”
“高尚恩,这名字起得可真好。”韩世钟冷哼一声。
“非也韩大人,我的本名也是乌赞拉娜·尚恩。”这位高丽间谍眉眼弯弯。
只见他行礼一跪,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三千卫兵已埋伏就位,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拿下前来的李珏夺取帝位。”
戚英心头一惊,捏着杯子的手关节发白,心道她竟然知道李珏一直在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