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真亦言:“就知道戚将军不允, 所以我等也没在上面落字。”
天启曦明,云色灼灼红霞耀眼。宋明道收起卷轴,沉吟片刻, 突然问了一句:“若陛下真如流言所说失踪不明,你们觉得当今该由谁来主掌大权?”
“只能是太后娘娘。”颜九真回答。
戚英明了, 这么拖下去,于国于李珏都没有好处, 反而是太后稳如泰山隔岸观火,毕竟她可没有胆敢以监国之名乱政。
“你们是谁的臣子?”戚英起身,拍拍衣摆。
“自然是陛下的臣。”颜九真不假思索回答。
戚英整好行装,又复地跪下,说:“那便好了, 我们等信的是陛下, 无论慈和宫那位说什么,我们信的都只能是大梁正主。”
跪殿之约不谋而合,一恍又过了三日, 期间不止太后的人来劝,就连扫除的内务府太监, 给勤正殿上折子的监察院监察使,都看不下去这三块摆在丹心殿前的臭石头了。
“三位大人这是, 跟地上的板砖杠上了, 非要把它给跪穿不可?”光禄大夫何必安吊着一双狐狸眼, 眼珠里转着精明,嗤笑一声。
“见过何大人。”戚英简单颔首, 他这些日子才算真正上任, 以五品将军的身份混了京官脸熟,虽说这样的同僚相会也太过另类别致。
何必安劝谏道:“太后娘娘又没有越俎代庖, 你们闹这一出又是何必?”
这样显得我们这些没来下跪的京官对皇帝多不仗义。
“国事不可荒废,还请太后问政!”戚英口干舌燥,依然扯着嗓子一句。
“娘娘乃国母,怎可干涉国君之事?戚将军可不要给人下套啊。”听得有人插话,只见那人赤衣官袍,腰间系着饱莲玉带,头顶乌纱帽大袖飘飘,枢密院院使韩世钟缓步走来。
韩世钟向来也是孤傲,一双鹰眼总是目空无物,也难怪被同僚诟病难以相处。只是今日,目中无人的气质淡了下去,他正眼灼灼看向这位戚将军,确实长得跟朵娇花似的勾人,却不料使爬床手段上位的腰下客,也能有如此胆识敢孤身求败。
“岂敢,只是国事一日不办,我等一日便不得论功行赏啊。”戚英绕着弯子。
韩世钟偏偏特地寻他的乐子,道:“太后虽监国,只名分无实举,但六部事务依然照办。戚将军你大可自去领了赏,同僚之间大家伙都乐意当个睁眼瞎,各自了了公事也便好回家吃饭了是嘛。”
戚将军确实有功,但若真要论功升官发财,还是得皇帝金口玉言,得了诏书白纸黑字才能算数。
枢密院院使韩大人威名在外,是断容不得那浑水摸鱼之辈,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像在反讽。颜九真没吭声,宋明道望了他一眼,也没有资格去批驳他。
“韩大人以为下官在这儿跪着玩儿的?”戚英皱眉,似有怒气。
“非也,戚将军这一出高明。”何必安打断,拍了拍手以示鼓励,“若没你这一跪,我们又岂能一睹忠臣风采,现在汴京满城风雨闹得厉害,都说陛下没了是太后害的,戚将军是为陛下讨公道来了。”
“谁说的陛下他没了?!”戚英果真被点火,咬牙切齿差点把真情崩出来。
见他如此反应,韩世钟反而心知肚明了,他捋着衣领笑了笑道:“将军确实不负忠臣之名,有你为陛下如此费神费力,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就放心了。”
“那韩大人何大人还坐以待毙么?”戚英肩头一懈,定了定神试探道。
“那哪能?”何必安笑了,也是扬袍一跪。“若想冠忠臣之名,必学戚将之行,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罢爽朗地大声笑道。
“何必安,你也跟着折腾?”韩世钟瞪眼,胡子被他气得一抖。
“陛下既然有他的盘算,我自然也要身先士卒地凑上一凑。”何必安冲他挤眉弄眼,三十来将近四十的老混球一点不害臊。
韩世钟一甩衣袖,掉头大步离开,道:“老夫才不演这等扮猪吃老虎的戏码!”
这朝中老臣,果真没一个猪头,是一个赛一个猴精,陛下跟太后的这盘棋,他们都心知肚明得很,只是没几个人愿意掺和罢了。
李珏也明白,当戚英告诉他白日所历,向来运筹帷幄的皇帝,也不由得犯了难叹息:“唉,连韩大人都瞧不上你这破法子,元大人怕是更难反水我们咯。”
“世上无难事。”戚英闷头喝水,今日可渴得他。
“萧敬今日来见我,你猜猜他带来什么好消息?”李珏躺在靠椅上,翘着二郎腿,蹬在案桌上一塔文书,懒散恣肆得活像个流氓。
“太后指示刺客谋杀你的证据。”戚英头也不抬,又沏了壶茶,一个劲给自己灌水。
李珏动了动,踢倒了一山书,说:“是太后私通高丽使君,阿泰和那个谁没有走,还一直被她养在行宫里。”
戚英问:“私通外敌,这条罪大么?够不够把她搬倒?”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珏揉了揉眉心,又抓起桌上两个核桃,放手心里盘啊盘,道:“我想把这老妖妇连根拔起地铲掉。”
“那明日我去见一个人。”戚英看了他一眼,说:“你的爱妃。”
“别刺激她,李庭死了,她心里不好受。”李珏嗯了声,不冷不热答道。
戚英见他这反应,心里莫名有些发堵,佻达道:“这深宫宅院,皇帝最大,你为夫她为妻,你们二人真的清清白白?”
李珏笑笑,核桃砸了戚英胸口,啪嗒两声清脆落下,“若是不清白,她早该有子嗣了。这话该我问你,你不知道她心里装着一个你?”
“我被装哪儿了,让我找找?”戚英闷笑,说罢真四下张望起来。
正闹着,一抬头,李珏把他的双手囚住,往身上带往脸上凑,“这儿呢。”他抚过戚英上扬的眉,指尖在他的眼尾摩挲,最后落在那块显眼的三角烙印。
“还疼么?”李珏轻声。
“向我赔罪么?拿出点诚意来。”戚英摇头,笑意渐淡。
“五千戚家军……”李珏凑近他,唇尖快贴到他的齿门。
“陛下还记得他们?”戚英躲开,眼睛歪着,流露出他不自知的蛊惑,那脆弱的喉结上下鼓动,“天子一言九鼎,你可要食言收回成命?”
“朕啊……真不想当这个皇帝了。”李珏沉声。
次日,戚将军一身朝服,以礼拜见在永惠宫前。
宫内奢华仍然,宜昌避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庭落前搭的秋千上,一身紫衫夹袄石榴衣,头饰简洁,没有上妆,气色显得几分憔悴,对戚英盈盈一笑。
“将军,好久不见。”声音柔弱。再见他时,爱意已过,品味起来一腔苦涩,好像犯了个错。宜昌才发现自己对戚英的感情并没想象中那么沸腾。
“梓……宜昌,还好吗?”时过境迁,戚英感概万千。
“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宜昌笑笑,摸了摸头上的装束,“怎么,我今天是不是太没个妃子的样儿了?”
“不是。”戚英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来这儿并非只为你叙旧。太后那边……”宜昌打断了他,目光里是冷淡,“我不知道。”
宜昌直言道:“并非我偏袒太后,我虽没受她什么恩惠,但也确实与她无冤无仇,而且若非她我此刻还在罪人监,我不会为了什么向她身上泼脏水。”
“……的确,你同为乌赞娜拉,也应该与她同气连枝。”戚英喃喃道。
“呵…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好妹妹戚姝才要当皇后了么?”宜昌提起她来,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口吻满是讥讽与鄙夷。
戚英一愣:“可陛下都不在……”
“那又何如,现下后宫是太后说了算。”宜昌冷冷地笑了,很开怀的样子:“即便没上过龙床,坐坐凤椅过过瘾也是不赖的。这可是碧贵人跑到我这儿来耀武扬威时说的原话。”
“……”戚英不知如何评价。
“你妹妹疯了。”宜昌啧道:“中了皇权的毒。”
戚英叹气,无奈道:“我也是才知道她想要的是这个。”
两人相对无言,戚英还想同她叙旧,最后过去被翻来覆去的咀嚼,彼此都觉得味如嚼蜡多说无益,只好作罢。
戚英出了永惠宫,正又要回去跪丹心殿,却见着一行太监提着水疾步跑来,他抓着其中一个问:“哪里走水了?”
“是延安宫。”那小太监火急火燎,甩开了他的手又去了。
“延安宫里的谁?”戚英朗声,却没人回答。他觉得耳熟,却一时间没想起来,都快自顾自地快走到内宫出口,才想起来了延安宫里的人。
是碧贵人戚姝!
戚英立马赶去,因找不着路,问了几个太监,耽搁了好些时间,这才在一片红海面前看到延安宫的残貌。黑灰漫天,如十月落雪,一身白衣却灰污的戚姝跪在废墟中混乱;她生得貌美,从来对自己的脸重视信赖,此刻却狼狈无措,像一只落魄的丧家之犬,她看向怀里那个人,泪流满面。
戚英过去,看见那被烧得一身黑炭、甚至皮开肉绽的人,依稀可以看清容貌。
“萧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