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未定之前, 群雄互相攻伐兼并,战争连绵不断,军事运输十分频繁。
德宗皇帝初立, 便着手以潍水为道,招募天下能工巧匠, 耗时五年建成了大运河,连接汴京、江州、郢州、荆州、信州、最后是戎州。
正因有了运河, 亦算是借此便利,三年整治通了河西大道,自此大梁形成了以中心的贸易局面。
汴京城皇城内,问天台今有祭祀。既是夏禘,亦为出船一事祷告, 求风调雨顺。
斋宫大钟敲响, 皇帝启驾出宫,自簇拥而出,告诫陪祭的百官, 执事人员各就位、司其职。
燔柴迎帝神,赞引官高颂赞歌。陪把官员, 亦陈列有序,在问天台下安静候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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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英着正色官服, 脸上绯烙惹眼。
“陛下其实俊啊。”孟报国与戚英并列, 摸着自己的脸, 惆怅般地感慨道:“其实在陛下登基前,汴京城的各家贵女们, 最想嫁的从来都是瑜王殿下。”
戚英随口一问, “为什么不是宁王殿下?”
孟报国轻咳一声,捂嘴好笑道:“宁王病弱, 怕他身子骨不行,姑娘们不想早早地守了活寡。”
戚英眼睛飘忽,“哦……”
视线落到李珏身上,见他远远地缓步而来,着大裘冕,带通天冠,垂珠十二旒。随待左右,人前人后不缺热闹,眸光一扫跟戚英四目相接,眼含笑意看似宽宏仁厚。
“宁王已废,莫要再提他了。”戚英逃开,目光凝重,“免得陛下又以为我有二心。”
孟报国哎呦一声,“戚将军哎,这不是说悄悄话呢么,大老远地他听不见,你怎么这么怕陛下啊。”
“……”戚英不语。李珏自他眼前略过,有无数扈从间隔,人流熙攘,没有交集。
他用力地闭了眼睛。
雪苑是梦,他与陛下,从来陌路。
皇帝登上问天台,请示天地,朗声答道:“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将甘风雨。风调雨顺,并无灾怏,唯潍水一畔,有贼祸国扰民,望风师降下福泽,佑我军此去顺行东风,凯旋而归将卒安康。”
随后,有侍卫抬鼎上前,将鼎里柴草点燃,整只牛犊架去焚烧,以敬献上天。
李珏站至鼎前,衣风猎猎垂珠簇响,身后烈火灼烧红光染天,他仰头抬眼一笑,眼里是漫漫山河。
同时,望灯照圜丘,乐官奏韶乐。
戚英望着李珏,久久挪不开眼睛。
直到被抓个正着,李珏只盯他道:“戚英,孟报国,上前来。你二人出征在即,朕赐你们战袍一件。”
“谢陛下。”
戚英上前,孟报国在后。随侍手持贡盘呈上,是件正红色的披风,戚英还没来得及去跪,李珏接过一抖展开,下阶两梯往他身上一披。
喉间一紧,李珏已替他系了领带。
天子整襟,好不荣耀。这动作尊贵得很,戚英四下一顾,果真万众瞩目,觉得脸皮发烧。
李珏面色如常,松了手拍他肩,正色道:“戚将军,一路平安,切记、要归。”
戚英垂头挡脸:“微臣必不负陛下所赖。”
他后退撤下,孟报国上前,已做好受襟的准备,却不料李珏却并无此意,只是示意侍从递到他眼前。“孟报国亦是,记得看好戚将军。”
孟报国尴尬一笑,点头接过道了谢,无意间留意戚英一眼,发觉他嘴角抽搐好似在不快。
然后抬头狠剐了李珏一眼。
“?”孟报国心说我没看错吧……李珏装没看见,吩咐他二人下去。
声声颂歌中,皇帝退场,祭祀事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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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示粮饷已批,戚英由着孟报国带路,去兵部领了章,又去吏部领了钱,再去工部看了船,还得跑三省以求尽快办理,各类手续到手耗了两人整下午的时间。
三部尚书,有年纪有资历,个个都是臭脸,没架子也有面子,戚英整个过程没插上半句话,还因脸上罪印受了议论,可谓是相当不受待见的了。
“戚将军,你这脸上的印是……”孟报国问,“待罪人监那阵子被罚的?”
“是。”戚英并不想提起,烂人造的孽罢了。不过他倒是瞧了大夫,都说耽搁久了没法治,就当时提醒自己这耻辱。
天色渐昏,戚英抱着一踏案卷,是满头大汗累极,正想拐个弯出了皇城,却听得孟报国招呼说:“哎,戚将军呐,折腾一下午你不饿啊,走咱去御膳房摸两个饼来吃。”
戚英懒走了,靠着墙小歇,“出去吃吧,校场那边得去瞧着啊,还不知道收了有多少人呢。”
“我这不兜里没钱了么。”孟报国拉上他就要去,“萧教头办事你就放心吧。”
“也罢,那就去!”戚英一拍大腿,他亦囊中羞涩,“我亦想品一品这宫里的山珍美味。”
谁料这一去,半天找不着北,都几乎摸了黑,戚英这才晓得,原来孟报国亦不识路,第一次来找御膳房。
“还以为孟大人有熟识的御厨,谁料竟连去膳房的路都不认得。”戚英无奈,指了指头上单檐歇山顶、必是乾清门。
“这都快到后宫大门了。”
孟报国一瞧,眯了眯眼睛道:“还真是,哎呦……这御膳房在哪里来着?”
“咱们还是出宫去吧。”
戚英正想走,却听得有人喊自己。
转头看去,芙蓉美人面,簪翡珠花头,锦裳紫长衫,那人是已经入宫的宜昌。
一门之隔,遥遥相对,她站在廊口看着戚英,泪光点点,冲他笑道:“好久不见呐,听说你官复原职了,妾身……祝你仕途顺利。”
戚英看她装束,还有那身后婢女,“宜昌姑娘,已是……贵人了?”他试探地问了一句,又恭敬地一礼道:“太后果然是慧眼识珠,所幸当时没能坏了好事,微臣亦祝贵人得荣宠享天恩。”
孟报国好奇,“你竟与后妃认识?”
戚英客客气气,像是待陌生人,“一面之缘罢了。”他说罢便要告退,打算远离后宫是非。
宜昌却唤住他,“戚英!”她泪染眼尾,站在那乾清门门槛前,语气里有哽咽之声,笑道:“你,你要去江州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孟报国一听,脸色惊悚地看向戚英,亦回想起他祭台上瞪陛下那一眼的哀怨,低了嗓门问:“我说戚英,你俩这副样子,可不像只有一面之缘呐。”
言外之意,竟敢跟陛下的女人有染疯了你?!
戚英见她反应,心中亦是微惊,当即后退半步,“贵人,微臣先告退了。”
却不曾料,宜昌竟伸手拉了他胳膊,跨过了那乾清门门槛,“我,我不是自愿入宫的!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那个人是……”
孟报国瞪大了眼睛,倒不是为着她这句话,而是这宫廊尽头,由无数扈从尾随走来一人。
戚英厉声打断宜昌:“那人以前是陛下,今后亦只能是陛下。”
宜昌泪意涟涟,哀怨地看着他,她泣不成声:“我以为,你冒着生命危险,男扮女装去丽姝台,好歹对我亦有那么一丝丝情意……”
信息量实在巨大,孟报国脸色几近扭曲,手下偷拽着戚英的袖子,想要提醒他那拐弯渐近的陛下。
“贵人,是情义、不是情意。”戚英是看见了的,他虽然想撇清自己,但却不想害了宜昌,道:“听说贵人是太后亲眷,近日才得以认祖归宗,改回乌赞娜拉的姓氏。要割舍过去,确实难以接受,但贵人不该将照顾,错会成男女之意,这可真是……吓坏小臣了。”
他推开宜昌握自己的手,故作惊吓地就要跪下,说:“小臣失礼,冒犯了贵人,还请贵人赎罪。”
戚英这话说得正好,跪也跪得正合适,让来的李珏恰好见到。
他心想,李珏若知宜昌二心,只怕会要了她的命,心道干脆自己揽了罪过,好歹给宜昌一个台阶下,就是不知这陛下买不买他的面子。
毕竟他俩蛇鼠一窝,一个被子里打过的架的,双方是什么德行心里都清楚,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的是李珏,亦是他戚英。
李珏到了,去搂了宜昌,问:“朕道是谁,原来是戚将军,汴京城姑娘们的心头好,竟连你也被他给美得勾了去?”
宜昌浑身一震,这才知是他来了,当下不由得挤出个笑来,实则是勉强得很。
“呵呵呵陛下莫要折煞臣了。”
戚英忒自发笑,目光晦暗地看着他,里头烧着不明不白的火,“若论美,还不尽在皇城后宫,亦在陛下怀中。”
“戚将军这嘴啊……毒得很。”
李珏亦陪戚英笑,笑得极冷。
他垂眸看向宜昌,去擦拭她脸上泪珠,眼中柔情似水,“梓贵人怎么哭了?莫不是太久没见着朕了。不妨……今晚便唤你侍寝可好?”
宜昌尚紫衣,梓与紫同音,又可组词梓童,有皇后之意,李珏为她封这个号,可是讨足了太后欢心。
也难怪进宫第二日,高淳修便去找了她麻烦。
“是……”宜昌点头,眼神涣散。
戚英见之,飞快地垂了眸。就连他自己亦不知,心里头烧起来的,不知是憎恶还是愤怒。
他只觉得自己好蠢。
可恨那夜腿太疼,李珏的手太温,让戚英醉在了他带来的暖里,而一时忽略了这个男人的狠。
分明痛,亦也是他给的。
戚英低了低头,眼睛一直垂在地上,跟着孟报国一起告了退。
快走,快走。
皇城也厌,汴京也恶。李珏在的地方,就是让他厌恶的地方。
戚英要逃,要离他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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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李珏勤正殿办政,任由宜昌在一边,磨了三个钟头的墨。
终于批毕,他开了口问:“你喜欢戚英?”
宜昌手一抖,哗啦打翻了墨盘,溅黑了自己紫裙子,像是他第一次见她那样毛手毛脚。
她打量了一眼,没在李珏脸上瞧见怒意,这才小心地‘嗳’了一声。
李珏好奇:“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心想,太后那老狐狸,是怎么瞧上这姑娘的,这脑子怕是比黄德海还逊上几分。
“罪人监,他……帮了我一个忙。”宜昌咬着嘴唇,忿忿地嘟囔了声,“就是那个歌姬,陛下你还说要娶他来着。”
这梓贵人,甚至连臣妾都不自称。
宜昌在罪人监待过一事,李珏后来知道了。他笑了笑,心说我还得谢你,见了他惊鸿一面。
“有趣得很,你怎么劝服了他的?”
“戚英他在罪人监那阵,被齐大人刁难得连饭都吃不饱。而且他还抄大字赚钱,他字写得可好看了,但是却还是只赚得几个铜板,养不活自己跟邬思远两个人,我就是让他回丽姝台拿我钱匣子的。”
说到心上人,宜昌开了话匣子似地,噼里啪啦一股脑全盘托出。丝毫忘了眼前这人是自己夫君,亦压根没去想,夫君却对另一个男人的话题关心异常。
“朕当时赏过罪人监十两金子,哪去了?”
宜昌摇了摇头,“有么,莫不是被谁黑了?”
李珏亦猜到是谁了。
他站了起来,“你回去换身衣服吧。”
“陛下!”宜昌大着胆子问:“你,还让我侍寝么?”李珏显得无所谓,也就在戚英面前做做样子,“你不愿就算了。”
宜昌压抑了三个钟头的情绪,这会又险些感动得哭出来,她揉着自己劳累磨墨的手腕,说:“强扭的瓜不甜,陛下真是个明君。”
这梓贵人太不会演戏,皇帝算是瞧明白了,太后这回是选错了人,连宁康都比她要有上进心。
……她亦属意戚英。
门都没有。
李珏心生一计,道:“梓贵人,朕让你当皇后可好?”
“啊?”宜昌有种,被天上掉下馅饼砸中的感觉,可惜这馅饼太重,砸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居然摆手,有些为难,“这可真是……”
李珏真诚以待,但说得委婉:“朕不喜欢高国公,同样的,朕也不喜欢后宫里有只手,时不时来搅弄一下前朝。”
宜昌知道,皇后是高国公之女,后宫里的那只手是太后。她有些被恐吓到了,“陛下,我不是……”
“朕没说你是。”李珏微笑着看着她,“只是给了你一个选择罢了。”
宜昌长大了嘴,惊异忐忑的同时,生出惋惜之情来:这普罗天下,陛下看似应有尽有,事实却连老婆都不在乎,只有那冰冷又狭隘的宝座,才是他的挚爱。
宜昌才不属于这里。
她亦像戚英,她亦长在无边的大漠,风和自由才是他们的归处。
她仍然直言直语:“陛下,我答应你!只是,皇后之位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是想以后能……攒些钱出宫罢了。”
“你这心性倒真是……”
李珏扶额,觉得有些熟悉。他坏笑一声,心里生了个主意,“那便先替朕,怀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