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斜阳初照,晨撒窗柩,空气中有下过雨的冷味。雪苑寝房的软榻里, 卧着昏昏沉沉的戚英,依枕歪发, 几分病态美得如画,却似陷入了梦魇, 好半天都睁不开眼睛。
梦里,边关长城地界,狼烟台内,戚津一笔一划地教他习字,写下“忠、孝、廉、节”四字。
“这是为人本, 亦是为人义。连山, 我要你这一生都记得这四个字。”
戚英点头称是。
他十五岁,觉得这四个字多简单。
戚津紧握他手,笔墨如龙蛇游走, 霸气侧漏穹劲有力,他在戚英耳边嘱咐:“我只你一儿, 待将来你承袭我戚家爵位,保家卫国便是你终生的使命。”
“西有突厥作乱, 北有燕丹未歼。连山啊, 赳赳人臣, 居安思危,我们身在边疆, 只能遥望朝堂……”戚津说到动情处, 热泪盈眶哽咽:“虎狼未灭,难返故乡。”
挨过的苦, 磨过的枪,戚英知道东有天子高堂坐,为将的这一生就是要为他守边疆。
难返故乡,何为故乡。
戚英突然睁眼,察觉自己眼眶湿润,他抬正欲擦拭,发觉手腕出处有针眼。这屋里并无旁人,却有一药箱放置桌上,许是哪位郎中来过了。
外有仆从走动,他掀被刚想下榻,却听得个熟悉的嗓音,是黄德海在说话:“实在是有劳刘太医了。”
刘太医还能是谁,太医院院使刘贲也。
“哪里哪里,听旨办事罢了。”刘贲道:“不过黄大人,老夫斗胆向你打听打听,陛下废黜冯老将军职位,其缘故可是与敬王有关啊?”
“咳咳。”黄德海清了清嗓子,望寝房屋里瞧了一眼,“刘太医何出此问呐?”
李珏昨日兴师动众奔劳一夜,搅得大半个汴京城都没睡好,前抄了德郡王府遣其家眷、后灭了敬王府血洗当场,两位王爷落马诸臣都早有预料,可就是向来人品贵重的冯老将被革职,大家伙都是始料未及啊。
“老夫听闻,说是敬王妃诞子,冯老将军前去看儿孙,结果不巧撞上了陛下与敬王恩怨,他该不会替儿婿说话惹恼了陛下吧?”刘贲道:“怎么为妻的敬王妃没事,反而老丈人遭了祸端?”
黄德海解释:“刘太医,奴才一介下人,亦不懂陛下所思所想,也实在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但凭奴才伺候这么些年来,发现陛下近日情绪尤其不好。”
“我若是陛下,也定是糟心的。”
刘贲揣测道:“听闻今日上朝,知院韩世钟就冯老将军一事,意见分歧跟陛下大吵了一架。国公高长季为着皇后冷遇,痛斥他冷落中宫不顾社稷子嗣,大臣们纷纷附议要提前选秀一事。”
戚英开门,焦急问道:“那冯老将军,还有敬王妃她们呢?”
“他们已启程去江南了。”黄德海答:“唉……倒是德郡王爷,人前是风光得意,如今是门可罗雀,据说他昨夜是一个劲地喊冤,去敲了皇城嚷嚷着要见太后,可惜太后是自顾不暇闭门不出,护城卫兵怎么赶他都赶不走,一不留神将他乱棍打死了。”
“我记得昨日是李王爷嫁女,难不成陛下是为国丧举宴一事动怒,可那也不至于罚得那么狠吧爵位都削了?”说罢,刘贲望了戚英一眼,心道这不是有个逆党贼子,虽被革职但戚家爵位仍在,陛下还要老夫来替他调养身体……奇也怪哉。
“只怕是陛下不喜李国舅。”戚英插话,李珏在他心目中就是个由着性子来的暴君。
“刘太医敏锐,那这事那可有说道了。”黄德海一脸乐子,压低了嗓门叹道:“李王爷有一嫡女李兰芝,满脸坑痘是一直嫁不出去,她便算计本欲出嫁的李姝,跟她来了出狸猫换太子想取而代之,结果新婚当夜被新郎官发现,元家大郎也是个狠心厉害的,都把人家睡了还拖回德郡王府。”
刘奔一摸下巴,道:“元中常大人护犊子不说,早年间跟李赫同理前太子案,在意见分歧上闹得就不痛快有矛盾,想必落井下石是必然的了。”
戚英忧心:“那李姝……”
黄德海道:“陛下念在元大人面子上,已经张贴了告示四下寻访,但目前还没听到有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亦算好消息。
戚英想起昨夜嘱咐,正想去屯兵校场一看,却被黄德海拦下说:“戚家哥儿,陛下有令,从今日起您不得出雪苑的门。”
戚英心惊,脸色微变。
刘贲拍了拍他肩膀,说:“戚英呐,你就放宽了心待着吧,陛下是不会苛待于你的,这不都唤我来为你诊治了么。”又贴耳对他小声道:“看来那日在牢院,我的那番话是没白说,你险些就落得跟邬思远同样的下场了。”
“!!”戚英浑身一震,惊色看向刘贲,道:“刘大人,难不成当日我们商谈,是你向陛下泄了话?”
黄德海听了,瞪直了眼睛道:“呦,戚家哥儿你这念头可就不对啊。”
刘贲笑了笑,看似温和儒雅的他,露出片刻的狡黠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日宝座之上是李姓瑜王,臣身为太医掌陛下安危,自然要忠君心尽人事。”
“枉费邬先生还信你……”戚英气红了眼,原来他竟杀错了人,被李珏一句话给挑拨了,陈东根本就是无辜的!
“还先生先生地叫?”刘贲摇了摇头叹气道:“我说你是太蠢,还是真识人不清?他邬思远纵使是三元及第,但是品行不端、私德堪忧,跟着前太子贪污八千两,多少百姓几辈子挣不来的血汗,你还以为这样的人是什么正人君子么?”
他狠唾一口:“我呸!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我看你戚英,就是太不通世故,谁对你好你就听谁的,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都被邬思远给教成什么样了?!”
刘贲目光迥异,在他身上扫视一个劲地叹气。戚英被吓得不轻,以为他是意有所指,咽着口水逃开视线,却不料这老头心直口快:“装什么装,老夫我望闻问切数年,还看不出你们那点破事儿?”
戚英羞煞,面如土色,支支吾吾道:“我、我是居心裹测,受人挑唆……但,但他李珏亦也为君不正……”
黄德海皱眉,他打心眼里不喜戚英,只是一直来碍于陛下面子,才不得已对他言听计从,这下听到这没心眼的话是真气坏了。
“戚家哥儿也是忒不要脸了,不知道谁在丽姝台男扮女装勾引人,害得陛下翻了整个汴京城,前脚还在罪人监一副忠臣之士,后脚就在马场跟陛下拉拉扯扯,这一手欲擒故纵只怕皇后娘娘都得跟你学学。”
刘贲愕然:“竟还有此事?!”
“……”戚英脸色煞白,难以辩解,“好,怪我,怪我……我罪不容恕,当以死谢罪……”
黄德海叹息:我倒真希望陛下降罪于你……
冯广川手上重伤,陛下托付了他上好金疮药,务必要亲自送到老将军手里赔罪。
谁知老将军不接怒砸还骂道:“陛下如此,将卒如此,必使朝纲动乱,若任由此歪风猖獗,我大梁必亡在这里!”说罢便携了家眷离京而去。
原话带回宫,李珏闻声叹息。
黄德海眼睁睁地看着,陛下撰写了诏书本要赐死戚英,却迟迟压着玉玺没盖上去,最后还是只吩咐了一句禁足了事。
连他个太监都知道,主子是真动了心思,这戚英居然还胳膊肘往外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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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政未歇。
丹心殿高座之上,皇帝着冕服戴着叆叇,掩去了眼下昨夜未眠的困倦,他问道:“还有何事要禀?”
就在方才,他因冷落中宫,被高长季阴阳怪气了一通,又因冯广川革职离京一事,被韩世钟骂得那叫个狗血淋头。
现在的李珏,是神色怏怏,疲累至极。
但显然今天政事还没完。
“陛下。”光禄大夫何必安上前,着紫色五寸径花官服,他道:“据户部尚书郑书秉统计,前德郡王李赫产下其田地共计442亩,铺面共计256间,除却汴京还分布在金陵、江南、郢州、信州等地,粗略估算每年盈利有两千活银流动。”
此言一出,朝臣听罢,皆倒吸一口凉气。原以为陛下是对李赫心存芥蒂,如今看来原来竟是如此缘故。
李珏点头:“纳入国库。”他又想起一事,“还有,李赫既已被剥除爵位贬为庶人,那便再不能以亲王之礼厚葬,敬王李禧的话…还是让他入皇陵吧。”
元中常回:“陛下仁厚。”
趁此间隙,场下孟正堂对着儿子挤眉弄眼,好让他想起自己嘱咐的话。
“陛下,臣有事要奏。”孟报国点头,朝服干净体面,神色庄肃认真,他欺身一跪道:“臣办事不力,虽在江州剿匪抓有百余人,可巡司一建并屡屡不成,臣不得已将他们安置县衙,却被他们都给逃了……还请陛下责罚!”
前日有羽使急报,李珏便已知晓此事,将抄德郡王府提上日程,便是为了好多些钱财投入。他道:“好了好了,起来说话,朕知江州民风彪悍,水贼猖獗不是一日之功,也不全然是孟将军的过错。你昨夜杀来敬王府及时救驾,朕便就此记你将功抵过了。”
“谢陛下!谢陛下!”孟报国大喜,磕头谢恩。孟正堂一听,偷偷擦了擦汗,为着傻儿子悬着的心可算放了下来。
知院韩世钟心生疑问道:“巡司屡建不成,纠其缘故多是木料被盗。可数百贼寇竟在县衙给逃跑了,这江州的官会不会当得也太不中用了些?”
“士别三月不见,韩大人果真还是犀利。”元中常了剐他一眼,这老匹夫刚才抢了他的话,要不然他还要为儿子申冤。
“此事亦正是臣要细禀给陛下的。”
孟报国脸色微沉,从袖中掏出个折子,道:“此番臣与秦大人一行,其实并非只在江州落脚,而是沿着潍水一带探查寻访,竟得知水贼大多组了有名有姓的组织。”
一太监接过递去给了陛下,李珏翻来折子一看,知道定不是孟报国所写,而是工部尚书秦士勉,此刻仍在江州守着没赶回来。
李珏问:“哦,竟敢与官府作对?”
“惭愧,我朝兵士将卒,竟不敌民间武士。”孟报国又说:“而其中最为臭名昭著、听闻他们从未失手的,便是一个名为红巾的江湖门派,是近一年左右壮大起来的新秀。其门主戚如舟亦是目无法纪,臣追杀他半月都未曾拿下,且发现此人武功高强还通兵法,若假以时日必会是朝廷心腹大患。”
“戚如舟?”李珏锁了眉头,对那‘戚’字,多上了颗心眼。
孟报国抱拳怒道:“还请陛下,许臣精兵五千再讨江州,秦大人已摸清了那贼寇老巢,这次定能将那他们给全盘歼灭!”
“你既都说了我朝兵士将卒不敌民间武士。”李珏悠悠开口道:“不妨朕便允了你之前所求,让五品少将戚英做你卒下如何?”
孟报国一愣:“陛下可是要戚英官复原职?”
李珏点头,撒谎不打草稿,“对,戚英潜伏敬王府,为的就是通风报信,朕便赏他这个机会再示忠心。”
“但是——”李珏指尖落在戚字上,他轻轻点了点,若有所思,语气却很平淡:“五千精兵没有,孟将军不妨跟戚将军一起,自去坊间挑选能人武士。朕也很早便想瞧瞧了,令突厥蛮子闻风丧胆的,究竟是他戚家军还是这戚家将。”
颜九真点头,插了句话:“那臣抄录一份选武令优胜者与孟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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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
李珏却见,余下元中常、韩世钟未走。韩世钟似乎并不急着说话,元中常便又开始为他儿子游说。
他忧心忡忡道:“陛下,我儿沽之他那新娘子……”
李珏听得头大,拍了拍桌子烦道:“元大人,何必赶尽杀绝呢,你儿那新娘子生父也死,生母长公主早撒手人寰,若你元家再弃她于不顾,一介弱女子孤苦无依,你让她如何能活呀?”
“问题是那李姝……”元中常愁啊。李珏挥了挥袖,所示意他可以告退了,“朕已经下令助你寻了,元大人就再多等些时日罢。”
如此,元中常只好告退。韩世钟待他跨出门槛,亦是感慨般地评价道:“忠臣难培,老臣难用啊。陛下,我看元大人再这么下去,尚书令一位怕也是不合适再坐了。”
“早不适合了。”李珏冷眉以对,泄着愤似地对韩世钟说道:“韩大人居家养病这三月,元大人把他儿沽之给提到了中书省去,从六品跨到四品连提二阶官位,升官次日便让他去替太后跑腿……朕一直是心知肚明。”
韩世钟呵呵一笑,语气调侃道:“陛下真忙,才收拾了个德郡王,又来一个元中常,不得空闲啊不得空闲。”
外人不知,知院韩世钟早在党争之前,便与瑜王殿下私交甚好。这老头心直口快,又嗜酒如命常喝得不分昼夜,一次早朝酒未醒吐了丹心殿一地,从此不得先帝赏识直到遇到李珏。
李珏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韩大人还好意思笑,朕就是受你挑唆,才生了夺嫡之心,落得今天个如履薄冰的下场。”
韩世钟咳嗽两声,“说正经的陛下。”他目光一变,凶厉试探:“臣有一问,还请陛下如实禀告,臣先前不解你废冯老将之心,如今看来——莫非陛下是为了戚家将军铺路?”
“……韩大人。”李珏喉咙一紧,亦是不快,“新朝新气象,朕需要新鲜血液,除却戚家儿郎,莫非你有什么更好的人选?”
韩世钟了解李珏,每当有话题说到他心坎上,这小子便会答非所问,要么空谈大道理、要么用问题回答问题。
这让他更是忧心忡忡。
龙凤楼上一遇,亦是韩世钟头一次见戚英,也确实觉得坊间传闻是真,红襟披甲赛兰陵啊。
“陛下,不是臣不信戚英能力。”韩世钟道:“而是信州一战,戚将军输的太难看了,想必陛下一开始亦是,觉得他名不副其实的。”
这个名,自然指的是他为将的本领。
韩世钟愁道:“而今臣问的,便是陛下为何再用戚英,究竟是为了‘才’还是为了‘色’?”
李珏指尖微动,依旧选择答非所问,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韩大人就莫操心了,朕今晚会去禧华宫歇下的。”
眼皮垂下,他眸光沉沉,想起方才高长季在朝上的趾高气扬,心生杀意。
听到这话,韩世钟总算松了口气,以为龙凤楼上皇帝说说而已。他半是试探半是真心问道:“帝后和睦,如此甚好。臣斗胆有一事奏请,臣有一女韩玖月年满十八,她仰慕戚家将军英姿已久,不知可否让陛下做和媒替他们牵线搭桥?”
李珏指尖骤地敲桌,不耐烦之色一览无余:“你不是说他面寒薄情么?怎么舍得让你那宝贝女儿嫁他?”
“犬女她对戚将军……”韩世钟话未说完。
被李珏厉声打断:“韩大人自己说的,戚英他不合适!让你女儿回去物色人选!”
韩世钟哑巴了,不知他为何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