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凌风饭前哄得林然玩了好几次“公主和侍卫”的游戏,吃饭时对舅妈的手艺连连夸赞,饭后主动和林秋夏一起收拾碗筷——活脱脱一副三好小朋友的样子,直叫舅妈忍不住想把他也抱过来养。

  不多时,林秋夏的舅舅也回到家,醉眼朦胧地看着贺凌风问: “嗯?这是哪来的小孩。”

  舅妈见到他这德行就来气,愣是因为贺凌风还在,憋着火气没撒。

  林秋夏见机去拿了舅舅的拖鞋,提醒他换上。

  舅舅还想再问,舅妈怕他迷迷糊糊吓着孩子,直接拉着他回到屋里。

  至此,今晚的第一次家庭争吵危机,算是顺利度过了。

  林然却看不出这些,只知道两个大人进了屋,忐忑地从贺凌风身边跑回林秋夏身边,抓着林秋夏的袖子问: “小林子小林子,你说他们是不是又要吵架了……”

  ——这姑娘还没来得及从刚刚的角色扮演里出戏。

  贺凌风凑过来说: “公主殿下,国王和王后经常吵架么?”

  林然担忧地点点头。

  “那可不好。”贺凌风一本正经道, “皇家争吵,是会影响天下安稳的……我们去听听吧。”

  林然原本还有点犹豫,林秋夏在一边帮腔: “公主殿下去吧,万一被圣上发现……就说是我让的!”

  她瞬间将表哥置之度外,昂首挺胸带着两名侍从偷偷趴到了门上。

  “……两个孩子都快养不起了,你还想收留个小的?”舅舅的声音高昂, “不行,绝对不行!咱家没钱,连送秋夏去然然的学校,咱都拿不出学费。有同情心是好事,可咱们得量力啊!”

  舅妈低声道: “谁说要养他了,我是想晚上偶尔给孩子口热乎饭吃。你是没听到,那孩子爹妈没一个靠谱,一个赌一个嗜酒,学费都是老人给的,回家就靠啃泡面过日子……太可怜了啊。我刚刚看他的胳膊,还有血道子,然然又难得有个喜欢的玩伴……我听小夏说,他还是班级前几名,然然问他数学题,他也是会的。然然和秋夏的数学都不好,凌风也许还能带带他俩。”

  舅舅听完,也沉默了起来。

  林秋夏震惊地看向贺凌风的手臂。

  贺凌风看起来委屈地拉了拉衣袖,实际上传音说: “我刚刚变化出来的。”

  过了会,舅舅先是一声叹息,才说: “好事谁不想做呢,我也不是个混账犊子。你知道我家亲戚是怎么说咱?一听说秋夏读的免费小学,连课外班都没上,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说我没良心,我小时候就花我姐的零用钱,长大了惦记秋夏的肾,还苛待孩子……可是你说,咱们有那个钱么?

  “要是我有钱,我就带然然去最好的医院,咱都别说配型,我去缅甸给她买一个肾回来都行!还有秋夏,我一早就能给他领回家,好好娇生惯养着……我现在看那孩子怯生生叫人欺负惯了的样子,那可是我姐的亲生孩子,能不心疼?

  “可是咱真的没这个钱……”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说到最后,男人的声音已经呜咽起来。

  此后是女人的安慰声,说些“大老爷们动不动哭鼻子” “你可别抹眼泪儿”之类的话,听着像怨他,实则带着浓浓的关切。

  半晌,舅舅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姐小时候就有主见,给人抄作业赚钱,给我买零嘴。现在我反过来,拿她的孩子做配型。我有罪,我就是个混账犊子玩意,人家戳我脊梁骨……是人家有良知。

  “可他们有良知,他们怎么不养秋夏呢?

  “我……我混蛋,我对不起我姐,这辈子得下地狱。我也对不起然然,秋夏没配上型的报告出来……咱俩哭的时候,我心里居然还有点庆幸……”

  又是一阵“你说什么醉话”和“快闭嘴别扯没用的”,屋子里混乱片刻,舅舅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地说: “……收留那孩子吧,就当给两个小的积德了。”

  林秋夏向来知道,拉他去配型实在是无奈之举,那个夏天的林然休了半年学,几度险些坚持不住,配型失败当天,舅舅和舅妈哭得一塌糊涂,幸好林然挺过来了;就算舅舅一家是为此收养他,也实实在在为他腾出来了一口饭,将他安安稳稳养大。

  可他难免心中有过怨怼。

  他也向来知道舅舅家没什么钱,薄薄家底全用在林然身上,留不出余地。

  可听到这样直接的剖白,还是第一次。

  舅舅和舅妈配型的打算,从开始到失败一直没告诉林然,只说要给她领养个哥哥。在现实世界,林然甚至刚知道这件事不久,才会蹲在楼梯上哭得一团混乱。

  小林然的反应只会激烈千倍万倍,顿时一把推开房门,冲进去吼道: “你们怎么能这样!”

  与此同时,怨气构建的世界犹如被凌空劈开,一道光芒穿透,继而缕缕光线照进,叫回溯搭建的空间四分五裂。

  小破房间,幼时的林然……这些统统瞬间消失不见。

  只有贺凌风紧紧拉住林秋夏的手,一用力便将他扯进怀里。

  怨执的神色错愕,身形随之显出不稳定的摇晃,像一块不太好使的屏幕,闪烁扭曲,怨气从他的身体上蒸腾飘向夜空,几乎遮天蔽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林秋夏: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你……”

  贺凌风横身挡在林秋夏身前,说: “世上有人论心不论迹,他的气消了,你也该消了。”

  林秋夏看着怨执,只见怨执的身形渐渐淡了,整个人的模样却趋于正常。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在照镜子。

  贺凌风忽然回身,抱了抱林秋夏,同他道: “其实有件事,我还一直没来得及教你。”

  林秋夏猛然睁大眼睛,忽然直觉地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什么?”

  “处理怨执时,最好的方法是度化,一劳永逸。”贺凌风将头垂在他肩上,低声说, “但怨执被度化的一刻,体内怨气再无容器,实则会铺天盖地消散……影响甚远。”

  贺凌风说, “有时候呢,处理一个度化的怨执怨气,得牺牲一个人。”

  “……这是我的事让我来!”林秋夏几乎吼出声,拼尽全力地试图拉住他, “贺凌风!!!”

  可在瞬间爆发的龙气面前,这点力气聊胜于无。

  贺凌风一瞬之间跃出数丈,赶上散得最远的一道怨气,踏在上边。

  怨气汹涌撞击,却不能撼动他分毫,寸步不再得前。

  林秋夏拼命喊着,他甚至听不见也分不出自己在喊些什么了,只能本能地发出声音。

  贺凌风第一次对他置若罔闻,兀自起手结印。

  夜空之中,光芒大作。一道如繁星织就的巨网缓缓罩下,兜住了全部的怨气,连同怨执裹在其中。

  贺凌风单手朝巨网招了招,整张网闪烁起光辉,照得林秋夏视线出现一阵盲白。

  待到再次看清东西,他的眼前只剩下照旧的居民街区。

  怨执也不见了,网也不见了。

  贺凌风也不见了。

  这栋楼还有人住着,一个邻居下来丢垃圾,看见林秋夏,莫名其妙地问: “诶,小孩,来干嘛的?”

  林秋夏愣愣说: “……我,找人。”

  “谁啊?”邻居丢下垃圾袋, “这楼里没我不认识的,叫什么啊?”

  林秋夏抿了抿嘴,回答: “我……好像走错了!”

  “嘿!”邻居笑着说, “大小伙子的,二半夜杵在外头愣神,失恋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出去喝顿酒,明儿还是条好汉。”

  林秋夏此后的记忆都是乱的,他隐约记得自己站到院里没人,偷偷跑上天台,又在周围转了半宿。

  然后是高谁开着车来,将他拉回了贺凌风的别墅。

  他躺在床上,睁眼看了一宿的天花板,忍到天亮才起来。

  出了屋,看见高谁坐在沙发上,林秋夏迫不及待问: “……贺凌风呢?他回来么,有没有找到他?”

  高大爷的眼神有些严肃,之中还掺杂着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有些同情,也许是感慨,也许是难过。

  他说: “贺大人不回来了,以后……特管局就交给你啦,林大人。”

  林秋夏站在楼梯口,茫然四顾,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他其实是懂的。

  他宁愿不懂。

  高谁说: “……走,去特管局,办一下你的交接手续。他说你见过管账的职业经理人,一会还要找那位唠唠。”

  高谁说, “去做点事,做点事就不想了。”

  于是,林秋夏被先拽去特管局,签了无数张文件。

  又被拽去公司,副总神色恍惚,大概是不懂这一天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情况,只有过硬的专业水平让他介绍着公司概况,适应这位青年人的新身份。

  离开公司前,林秋夏忽然转过身,朝他说: “我其实一句话都没听懂……我做不了,我也学不会,等贺凌风回来再说好不好?”

  副总愣了愣,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再不擅长的事,也是要学的。

  就像林秋夏当年从无到有地学习怎么使用直觉,现在所有的人都跑过来,教他该怎么做特管局的老大。

  高谁说: “其实你也不用管什么,现在事情不多……哎呀,每天来和我们说说,什么菜谱团建的。”

  蒋和平赞同: “对对对,有什么想吃的?”

  林秋夏困惑地问: “我记得……之前怨执很多的。”

  高谁和蒋和平对视一眼,说: “其实……这件事也是有规律的。”

  “有规律,规律。”

  “比如太极图,阴阳相生,此消彼长……现在的情况,就是咱这边的灵气……因为一些原因,力量弱了。”

  “弱了,少了一些……有生力量。”

  “所以,怨执也不见了。”

  林秋夏沉默片刻,问: “你们的意思,是想说,之前有那么多案件要做,是因为贺凌风很厉害,有他在,就有无穷无尽的怨执?”

  这是贺凌风消失后,他的名字第一次被谈及。

  林秋夏的语气平淡,有如公事公办,却叫高谁和蒋和平揪起来心。

  蒋和平一惯怂着,这次见高谁说不出话,主动说: “……也不能这么说,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就是不能这么说。”林秋夏很认真地说, “一定要说此消彼长,也是……贺凌风消灭了最后一只怨执。你们……懂么?”

  蒋和平其实没懂,嘴上哄着: “我懂我懂。”

  林秋夏仿佛看透了一样说: “……你根本不懂!”

  他低声说, “贺凌风那么努力……做了那么多的事,救了那么多的人……你们根本不懂,才能在这里讲此消彼长!”

  可其实,大家都觉着,不懂的人是林秋夏。

  非人的生命太过漫长,聚散离合这些弹指之间的事,总要从看不破到看透。

  大家认为,谁都是这样,林秋夏也该如此。

  日子就这么一天赶一天地过着,大约半个月后,林然被舅舅和舅妈带着,来到林秋夏面前。

  林然是昏过去的,舅舅背着他, “噗通”一下跪在林秋夏的面前,说: “秋夏……舅舅知道自己对不起你,舅舅是个混蛋东西,可是——你能不能救救然然?”

  舅妈也跪了下去,抹着眼泪,用哭腔说清了来龙去脉。

  林然那天回去后,又是和舅舅与舅妈大吵一架。

  这姑娘身体从小不好,家里人只盼她活一天是一天,没人会教她生活诸多无可奈何,只教给她善恶是非。

  救她的命也好,无可奈何也罢,拉林秋夏配型还借贷给她出看病钱,在林然的眼里,就是无恶不作。

  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

  更接受不了这样的父母。

  于是,就算林然心里是不相信贺凌风那些话的,吵起架,又口不择言地拿来做攻击武器,说“嫂子有办法救我,我就是不去”等云云。

  她今天忽然昏迷过去,医生束手无策,舅舅想起这茬,便背着她来到林秋夏这里。

  林秋夏听到贺凌风的名字,再次进入茫然着晃神的状态,他拉起来舅舅与舅妈,一句话也没说,带着三人到了楼下,找到莫二白。

  大概是贺凌风和莫二白提过这件事,她二话不说接过来林然,三言两语和两位家属说清楚情况,熟练地召唤石大爷,一起呼啸而去。

  当天下午,林然情况好转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林秋夏听完点了点头,好像转头想告诉谁这件事,却愣在原地。

  又过了十个小时,高谁披星戴月地跑到林秋夏门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

  “醒醒,你醒醒!”高大爷的眼睛极亮,在一片漆黑的夜晚也能放光一般, “好消息,有人找到贺大人了!”

  林秋夏从浅眠中醒来,沉稳地点头。

  然后,他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看着高谁。

  高谁重复: “有人找到贺大人了……在你家旧宅附近!我刚刚去确认过,是大人无误,这就来告诉你……等等!你去哪!林大人——!!!!!”

  林秋夏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跳起来,刚刚一个猛子冲到房门口,就昏倒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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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上之前鸽的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