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夏想着想着,整个人都开始恍惚,心里无端涌起一股夹杂着悲怆与憎恶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带着些许烦躁地看向窗口,想到:要不是就在一楼,这个位置挺适合跳下去的。

  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要跳楼,这不是他的想法,而是被拉去共情了。

  林秋夏被这堆怨附身物的怨气拉扯到昏沉,几乎要把“有心事”三个大字写在脸上,就连油炸带鱼也没唤回他的灵魂。

  他还偏偏不想拿这件事出来烦人,自以为掩饰得不错,认认真真地随着众人交谈时不时点头。

  于是——

  高谁吃得吧唧嘴: “好吃,就是我口重,这个多少差点味。”

  蒋和平也不客气: “你的事真多。”

  林秋夏也跟着点点头。

  蒋和平拿来一碟椒盐放在桌上,推给高谁。

  高谁笑眯眯地蘸着吃,嘴上还不忘了损人: “有料碟你不早拿出来!没眼力见的!”

  林秋夏诚挚地点点头。

  高谁: “……”

  蒋和平: “……”

  一顿饭吃完,高谁十分担忧地看着小林同志,终于忍不住叹气一声,朝贺凌风道: “大人,咱们真的不该带他来这。人类有着极强的共情能力,尤其是他们直觉系。咱们让他接受世界上有妖魔鬼怪,已经很难了,现在又让他看这些案底……他自己就会多想,再被拉去共情……”

  贺凌风说: “那你自己问问他愿不愿意?”

  贺凌风一指林秋夏,正好卡着他点头的频率。小林同志看上去从善如流,头点得很是认真。

  高谁: “……”

  还能不能有点说正经事的气氛了!

  贺凌风拉住林秋夏的手,搂进怀里抱着走,省得这人路也不看摔到哪里。

  他动作小心翼翼,舍不得怀中人受半点磕碰,说得却是: “他早晚得来这走一趟,赶早不赶晚,至少有我陪着,出不了大事。”

  高谁的念叨戛然,愣愣地看向贺凌风,脊背都绷: “大人,您……”

  “没什么要避讳的。”贺凌风应声, “没错,我的修为还在溃散。”

  高谁张了张嘴,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贺凌风倒是不甚在意,还捏了捏林秋夏的脸,觉得手感不错,笑着说: “不是什么大事,天地无恒长。”

  他活过太多的年岁,从前经历过的事情,如今连“往事”都叫不得,须得称之为“历史”,悠久得有点过头。他随着信仰图腾而诞生于世,也该随着文明演进消弭。

  可是在这一刻,林秋夏却被一股无比强烈的情感拉扯出来,到了另外一种共情的状态里。他的目光中散发出浓浓的眷恋,眼神无着地在四周飘荡了一圈,最后锁定到——窗户里他自己的倒影中。

  高谁学着真龙大人的口吻,轻轻念叨: “天地无恒长。”

  贺凌风: “……”

  贺凌风的情绪被极快地压抑起来,林秋夏自然地脱出共情状态。

  他茫然地看着周围,连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里都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地接道: “但愿人长久?……我在说什么。这是哪……停车场?我们已经要回去了?”

  共情造成了短暂的后遗症,林秋夏沉浸在情绪之中,不明所以地靠在贺凌风的怀里。

  贺凌风难得地软了脾气,轻轻拍拍他的脑袋,语气温和地说: “回魂了。”

  林秋夏缓缓醒过神,立马扑棱着站好,面红耳赤地瞄了高谁一眼。

  只见高大爷一脸嫌弃,摇头晃脑地念叨着“年轻人啊年轻人,没眼看啊没眼看”。

  林秋夏就这样错过了阔别已久的带鱼餐,直接进入到任务后的苦逼复盘阶段。

  念及正经事,他才想到自己方才的状态很像是共情,但他刚要回忆一番自己回溯到了什么信息,就被贺凌风一指头戳到脑门子上,顿时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林秋夏揉着自己的头,有些不满地看向贺凌风。

  “没必要在意那些事,都是些已经被捕的,没有共情的必要。”贺凌风淡淡道, “不如先说一说你那位程总?比如你是怎么认出他不是本人的。”

  林秋夏哭笑不得地牵住贺凌风的手,诚恳解释道: “大概是……他们两个人的区别太大了?我差点都忘了自己见过程总,要不是发现那道伤疤太晚,肯定一眼就能分出来!”

  贺凌风面无表情: “哦,区别大到整个公司的员工都没看出来。”

  林秋夏无言扶额,知道这茬恐怕是过不去了,轻叹了一口气,试图一样样摆出证据: “嗯……可他们是真的不太一样。比如说对待妻子,我觉得程总是真的喜欢她,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但张启铭就只是……占有欲?嗯,应该是这样,张启铭只想找回自己的遗憾,完全是一己私欲。”

  他想了想, “举例子来说的话,如果当年那位姑娘选择了张启铭,程总应该不会这样纠缠的?还有一开始,张启铭对高大爷的态度特别特别谄媚。他自己就是怨执,肯定是被吓破了胆子才会找你们,显得很卑微。如果是程总,应该会从容很多吧?或者他根本都不会到处求道士帮忙。”

  说完,林秋夏仔细看了看贺凌风的脸色,大概是觉得这番解释还没有达到效果,试探地补充,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之前教我的。我是直觉系,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如果我觉得一件事不太对,那这件事大概真的会有问题,我就大胆猜测了……”

  贺凌风听完,倒也没表示出什么可否,只是揉了揉林秋夏的发顶,将他的一脑袋短发揉成鸡窝,再一点点理顺。

  “可以,”贺凌风说, “猜得很对,下次继续。”

  高大爷也从前排扭过头,喜笑颜开夸道: “何止很对?小林这次立了大功!要不是你,我们都没发现里边的弯弯绕绕。这下好啦,任务提前完成,我是能交差的,可以多休息几天喽——”

  林秋夏窝在后座上,好像被热情夸赞捧得不自在一样,小声说: “能帮上忙我就很开心啦。”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 “我感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好像他们有事瞒着我……还可能是一件大事。太奇怪了,我应该相信直觉么?”

  贺凌风一下下玩着林秋夏的头发,低声问他: “想什么呢?”

  “我……”林秋夏欲言又止,最后咽下了关于直觉准确性的问题,说, “我在可惜没有午饭的印象了,也不知道带鱼炸得怎么样。”

  贺凌风: “……差不多可以了。”

  贺凌风: “今晚回去,我再给你炸一盘,满意么?”

  林秋夏简直满意得不能更满意了,连高大爷都忍不住赖进贺大人的家门。

  贺大人对此十分不满: “你是没吃过带鱼么?”

  可是碍于小林同志的热情欢迎,不满仅停留在口头,没有落实到行动中。

  比起林秋夏那三脚猫的厨艺,贺凌风专业得堪称大厨,热锅倒油没停手,一道施了术法将食材收拾干净,还能解答疑难问题。

  “……为什么这个需要解冻下锅?”贺凌风娴熟将带鱼倒进锅,多一滴油都没溅出来,面无表情地回答, “因为你站在这。”

  林秋夏不大理解地挠挠鼻头。

  高大爷小声解释: “嗐,你这孩子想什么呢?冰碴子哪能下油锅炸啊,危不危险?”

  林秋夏这才顿悟: “哦哦哦,不是所有冻货都能直接炸啊。”

  高大爷: “……你说的那个叫速冻食品。”

  林秋夏: “啊,可是速冻食品不是煮熟的么?”

  ……

  最终,高谁退出了这场厨房科普性问答活动,并十分之沧桑地表示:算了算了,一家至少有一个会做饭的,应该也够用了。

  而且贺凌风的“会做饭”,还不仅仅是做熟下嘴味道还行的家常菜标准,色香味俱全,令人见之食指大动,吃顿自助餐回来还能流口水的那种。

  林秋夏那点全靠网上食谱支撑的厨艺,实在是相形见绌,不能说如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只能说家庭餐饮标准完成了从猪吃什么到人吃什么的飞跃性提升。

  高谁小声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今儿厚脸皮一把的理由。啧啧啧,小林你会发朋友圈?一会教教我,我可得馋馋他们……”

  林秋夏已经看得两眼发直,由衷赞叹道: “这也太厉害了……贺凌风什么时候学的做饭呀。”

  “这我可记不清了。”高大爷虽然不会发图,调滤镜却很熟练, “那时候恐怕还没有我呢。”

  “确实没有你。”贺凌风端出来最后一道菜, “几百年前,有朝天子的口味叫人不敢恭维。我那时做国师,按制当与天子同食,单请厨子僭越,也不能整日辟谷引人怀疑。为了吃一口能下咽的饭菜,干脆自己学了。”

  林秋夏接过盘子,摆在餐桌正中,给高谁转到了一个便于拍摄的角度,好奇问道: “嗯?比我做的还难吃?”

  贺凌风沉默片刻,回答道: “你还是不要问了。”

  林秋夏: “……”

  懂了。

  贺大人对特管局一众的独断专横,第一体现在嘴上,第二体现在说发就发的奖金上。高大爷赖在这蹭吃,他是完全没有意见,还帮忙添了一碗饭。

  虽然是给林秋夏盛饭顺带的。

  鉴于今天的任务圆满结束,饭过五味,大家还开了一瓶酒,因而今天回家的高大爷,也不是很清醒。

  林秋夏不放心,想送高谁出门。但贺凌风放下手里的碗筷,忽然道: “你回来,我去。”

  高大爷受宠若惊,连酒都醒了一半,顿觉是来了新任务,朝林秋夏挤眉弄眼,示意他不用来了。

  可直到上了车,贺凌风也没说半个字。

  高谁忍不住问: “大人,您送我出来是有什么事要说么?”

  “没有。”贺凌风道, “吃一堑长一智,我怕你酒后管不住嘴,说的话太多。”

  这下高谁的酒意彻底醒了,他揉揉脸,叹气说: “大人,您只要瞒不了他一辈子,他就早晚会知道。”

  “瞒不了,他的一辈子会有很长。我介入过他的因果,他已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了。”贺凌风随意靠在车门上,道, “而我已走到穷途末路,高谁你想想,以前的妖魔鬼怪横行了多少?现如今,遇到的只有怨执。世上阴阳有个平衡,他们衰弱,只会是因为我也在衰弱了。”

  高谁张了张嘴。

  贺凌风继续道: “不用劝,过一天算一天,就让他傻乐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