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澜是个成长型角色,他自小有人捧着宠着,自视甚高,前期的他显然是很不讨喜的。直到蝶裳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敲打得他头晕眼花,当下踉跄着逃也似的跑了。
剥开一层层恼怒与羞耻后,钟澜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他眼神清明,心中有了坚定的想法。
于是,留下一份家书后,他跑了。
半年后,钟涛意外得知弟弟牺牲的消息。
原来,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离家后就去投了军,很快死于一场不知名的小战役,连完整的尸骨都没有。
至亲的死彻底震动了钟涛,把他从麻木中拉了回来。
他开始化悲痛为创作欲,写了一个又一个炮火中生离死别的故事,由蝶裳把它们搬上戏台,唱哭了不知多少民众。
……
骆笛剩余的戏份不多,钟澜牺牲意味着他也可以杀青了。
此时逢魔已经播完,饰演薄暮星的他人气也跟着水涨船高,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无人知道的小透明。
李解珉已经替他看了两个综艺,意思是至少得选一个接,想留在这里等聂轩景杀青的计划落空,骆笛多少有点遗憾,但还是没有提出异议。
毕竟男友可是影帝,自己也得努力才行啊。
最后几天待在剧组的时间,骆笛已经开始觉得不舍了。
蒋导虽然话有点少,但与他意外地合拍,拍摄中没有受到太多折腾,剧组的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也很和气,当然,更重要的是聂轩景在这里,他待得非常开心。
非要说有什么不好,也只有能说剧组的盒饭他吃腻了。
这不过是骆笛自我安慰的说法,谁知老天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这天起剧组的盒饭全都升级了,品种丰富,菜色多样,豪华得不可思议,据说是从某五星饭店请大厨做的。
这件事仿佛给沉闷的剧组注入生机,几乎人人都在讨论。
不能怪大家没见过世面,可这种情况真是绝无仅有的罕见,要知道剧组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再不差钱也不是这么用的啊。
“听说啊,好像是有什么大老板追加投资了。”骆笛听到剧组几个工作人员围在一起讨论道。
“这都拍到一半了,现在才来投资?”
“可不,咱们剧组本来经费也算够了,拍的又不是啥科幻大片,但架不住人家老板看得起,非要投资,说是拿来吃喝都行。”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蒋导一向不差投资,那也是因为他有背景,有人乐意捧着,可不是因为他卖座,他什么时候也成了市场的香饽饽了?”
“嘿,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冲蒋导来的?”
“那不然……”
“嘘!别说了,让蒋导听到了可不得了。”
这些骆笛听过也就算了,他不是没有好奇心,但终究是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也没什么精力去琢磨。
这时候他没想到,这件事未必跟自己没关系。
第二天,那个传说中的投资人就大张旗鼓来探班了。副导鞍前马后地跟着,就连蒋修都特地停下拍摄打了个招呼。
跟想象中不同,这位追加投资的大老板并不是什么肥头大耳的中年煤老板,反而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看上去风流矜贵。
“竟然是他?”倪娅有些惊讶。
此刻骆笛离她最近,听到了自然要接话,便问: “倪姐,你认识?”
“你不认识他?”倪娅反问, “沈俊鸿,前几年在微博上还挺火,被称为什么‘最帅富二代’。”
“啊,我那时候不怎么看微博。”还是被简乐乐哄着开通微博的。
看着面前水葱一样的小脸和清澈的双眼,倪娅森森感觉到了代沟的存在,不由笑叹: “也是,你还小,跟我们不是一代人。”
“倪姐你也风华正茂啊。”骆笛说的是心里话,倪娅刚年过三十,外貌看着跟二十出头的也没区别。
“哈哈,小笛可真会说话,怪不得轩景都那么喜欢你。”倪娅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
连倪姐都看出阿景喜欢他么?
骆笛听得心花怒放。
“我们这些老人多少都知道这沈大少,他以前玩得很花,跟圈子里好些人都……后来听说出国读书了,这几年才消停下来。现在他才回来,这么快就又开始豪掷千金,也不知道是为了哪位美……”
“啊!”说到这里,倪娅夸张地捂嘴,故作羞涩道, “该不会是为我来的吧?这可怎么办,人家都结婚了。”
“哈哈哈!”骆笛被她逗笑了。
不远处,沈俊鸿视线在现场转了一圈,温文尔雅道: “不必刻意招呼我,我自己转转就行……对了,我们的男主角呢?”
“聂老师在化妆间换造型。”副导殷勤地答道。
“化妆间,在哪儿?”
“就那边的厢房里。”
“哦——”沈俊鸿拉长调子,脚下随之转了个方向,摆了摆手道, “我随便走走,你们忙你们的。”
“沈总,这……”副导演呆了呆,沈大少目的明确地朝化妆间的方向去了。
化妆间里。
化妆师一边给聂轩景脸上沾上胡茬,一边感叹: “聂老师皮肤可真好,平时怎么保养的?”
“就尽量早睡早起吧。”聂轩景笑道, “那麻烦给我化得憔悴点,看不出皮肤好的样子。”
“那我再给您化俩眼袋?不过那样可不太好看。”
“没关系,尽管化。”聂轩景看着自己眼里的红血丝道, “我这两天刻意没睡好觉,但离应有的状态还是差点。”
听闻弟弟死讯后,钟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个月闭门不出,把自己熬得形销骨立,胡子拉碴,憔悴得脱了形。
也就是这两个月里,他创作出了一鸣惊人的戏曲剧本《衣冠冢》。
讲述古代乱世里女子千里寻夫,经过诸多坎坷,最终只寻得一件破烂的衣衫,双手刨地为丈夫立了一座衣冠冢,在冢前咿呀唱起往日的岁月,又交代公婆叔伯儿女诸多琐事,令人为之潸然泪下。
这也算是,他为自己尸骨无存的弟弟钟澜,立的一座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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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戏中戏字数有点多,既然写了,就先放作话吧)
“如今他们开始攻占上海,南京城离上海有多远?捂着耳朵,就听不见黄浦江上的炮火声?什么秦淮风月,什么歌舞升平……”
少年慷概激昂的声音缓下来,悲愤,不甘,还透着几分痛楚的茫然。
“完了,什么都要完了!”
终于拍到了当初试镜时这场戏,骆笛按照上次那样演,蒋修也没喊咔,想来应该是满意的。
这番痛心疾首的陈词却没有得到喝彩,现场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到少年一腔热血渐凉,自嘲一笑。
笑自己竟跟一个戏子谈论国是,他们这种人,懂什么?
钟澜待不下去了,他提步要走。
“钟三少爷,可曾听过戏?”这时蝶裳从桌边缓缓站起身,声音清如莺啼,一时把他定住了。
待听清蝶裳说的什么,他又是恼怒又是悲凉,冷声道: “国难当头,哪有这等闲情。”
他想说哪有闲情去看你们搔首弄姿,话到嘴边,到底留了分情面。
蝶裳也不恼,只用鼻子轻哼了一声,问他: “那敢问,国难当头,钟三少爷又在做什么?”
钟澜一怔。
“少爷您读过书,晓大义,胸中尽是国家兴亡,天下苍生,那你可知,什么叫作苍生?”
蝶裳将虚掩的窗彻底打开,一时间整间屋子都敞亮了。
窗外人们的交谈低语,高声吆喝也清晰起来,蝶裳望着窗外来往的行人,示意钟澜一同看去。
“少爷您是生在锦绣堆里的,可能眼里也看不进这些人,可您可知,这些平头百姓,贩夫走卒,这些您眼里的蠢人,他们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肩上扛着养家糊口的责任,为生计而奔波?哪个不为战火提心吊胆,哪个不是咬着牙在这乱世里挣扎求生?”
“您看不上这些人,可他们,就是苍生。”
钟澜彻底僵住,有心反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我等本就是下九流的戏子,不是那上头可以发号施令的老爷,也不是您这样指点江山的少爷,哪怕天塌下来了,也只能唱唱戏,靠这等微末本事讨生活。您说没有听过戏,那你可知,最近戏园子里演的都是些什么戏?”
“我们唱的是杨门女将,是红玉击鼓,是木兰从军!将士疆场杀敌,文人激扬文字,百姓缴税供军需,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梨园人没什么本事,只好把精忠报国搬上戏台子。”
“我们自小没读过书,不懂什么道理。”蝶裳不知何时逐渐激动的的语调又缓下来,看向钟澜,笑得倾国倾城。
“不像钟三少爷饱读圣贤书,又受过新式教育,满腔热血,胸怀大义,国难当头,在这儿言辞铿锵地数落一个戏子。”
明明是这般温言软语,却不啻一柄穿心利剑。
钟澜听得面红耳赤,手脚冰凉。
蝶裳还没有把话剖开来,说得更难听,但钟澜已经可以自行听出里面的未尽之意。
口口声声国家兴亡,你可上过战场杀过敌?国税里可有一分是你缴纳的?你为你热爱的国做过什么贡献?
你活在云端里,自以为悲悯,可仗一旦真打过来了,先死是的谁?
总归不是你,钟少爷。
你家可是早就安排好到香港去避难的,要不是钟大少一场病,你又哪来的机会在这里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