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如松回来了。
这是无深晕厥前，脑中最后的想法，之后......之后他就站在了白皑皑的云路上，身旁路过几个仙官、仙子，侧过头来，对他道一句“渡云上仙好呀”。
“好。”他听见自己平淡的回应。
渡云的日子过得很无聊，很无趣，他从前跟着司命上神做事，忙起来找不着头脑，闲的时候就同如今一样闲，但到底也算是有事可做。
只是不知为何，有一日司命上神给他塞了一面镜子，说他从此就到仙界去，不听命任何人，唯一要做的就是修炼功法，不用修得太狠，每日修修就成。
那天起，他就从神界下到了仙界，仙界与神界还是有一道很长的鸿沟，天道不召唤，仙界之人就永远无法到神界去。
因为渡云不听命与任何人，这里的任何人包括仙宫天帝，于是他除了在仙宫里修炼，就是下凡游玩。
走了三山五岳，又去五湖四海，觉得没意思了，又到人间赚点银钱消耗时间，赚了的银子又用来尝遍世间美食，总之吃喝玩乐都尝遍了。
他就这么消耗了一千多年的时间。
后来有段时间很突然，天道突然为四方神兽降下了一个守护对象，最先找到人的是白虎，渡云过了一段时间才去看了一眼，被白虎抓了个正着，俩人就一齐看她家崽子怎么对一个酒肆姑娘动了心。
接着就到朱雀，朱雀家的才出生，她抓着渡云不让他走，非要他看看她家小公主生得多可爱。
渡云不解——皱巴巴的有什么好看。
再之后就是玄武，但他去晚了，小崽子已经长大了，二十岁。
他刚到碧云天时没见着人，就躺树上睡了会儿，醒来的时候就见着玄武家的小崽子了。小崽子叫宣如松，一见他就脸红，他还为此挨了玄武一拳。
本来后来该去看看青龙家的，可没去成，第一是因为他听玄武说，青龙媳妇儿找不着了，现在满世界在找呢，谁也不知道他在哪。
第二呢，就是因为那个一见他就脸红的小崽子宣如松......他觉得这小孩儿有意思极了。
没过几日吧，渡云就收到了风——宣如松夸他好看呢。
他带着笑就跑去了碧云天，看宣如松在练剑，鬼使神差地就凑了上去，抓着他的手给他授了一套新招数......接着把人整得流鼻血了。
玄武知道之后又打了他两拳。
再后来，他觉得收个徒弟或许挺好玩的，想收宣如松为徒，怎料这崽子不肯，转头拜了玄武。
不愿便罢了，渡云开始带着他玩，看他修为尚可，就教他一些有意思的小法术，用那些小法术带着他下山玩儿。
他感觉没玩多久，回过头来看，原来已经同宣如松玩了一整年，这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事，他护了宣如松很多回，他还没怎么发现。
也是这时，他被司命上神召唤，需要回天宫一趟。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他匆匆回到天宫，发现司命上神只是来看看他的情况，来检查他是否有勤加修炼，还叮嘱他一句万事小心，人就走了。
渡云匆匆回到碧云天，就这么一上一下没用多久的时间，他回来发现还是过了半个月。
宣如松问自己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渡云没好意思说其实是自己相思成疾，就揪出玄武来做盾，这事就过去了。
之后无论是宣如松发现生母要他性命，还是刺杀宣如松的人是他那些师兄师姐，渡云都没放在心上，他只知道自己好好守着他便是。
明明守护宣如松是玄武的任务，可不知为何他偏偏如此上心，渡云一点儿没多想，只知道护着便是了。
直到后来宣如松同他表明心意。
他当时并不惊讶，因为他看得懂宣如松对他的心思，想着宣如松明天醒来指不定就忘了自己醉酒后的话，那天他对宣如松酒后的真言没有回应。
他真以为宣如松会忘了，没想到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之后渡云就很明显感觉到宣如松在躲着他，避着他，借着开山立派的名头忙得七上八下，明明两个人都在碧云天里，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因此渡云很生气，气了几个月，若非宣如松病倒，他还不知道自己该找什么理由凑上前去。
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确实有宣如松了。
原本想着和他撒撒气，可见宣如松躺着起不来，气若游丝的模样，一下就心软了，明知人仙殊途，却偏想疯一场，当时就表了心意。
病好后没几天，他俩都没忍住，一起发了疯，疯了一晚上，俩人是更亲密了，渡云命却差点没了。
那天宣赦和宣桂一人拿着剑，一人拿着菜刀，追着他砍了半天，嘴里骂的是：“我拿你当兄弟，你他娘却要拐我儿子！”
渡云当时在想，他是不是要跟着宣如松喊他们一声爹娘，他们才会消气。
几年之后就是那场大战，他回到天界后才彻底知晓，为何司命要他拿那面轮回镜到仙界，为何几次来叮嘱他要好好修炼。
司命是掌管命数的上神，他知道一切，却什么都不能说，他所做，已是尽力。
在天界厮杀时，千钧一发那一刻，玄武上仙界相助，魔君也被人杀灭，新任魔君第一时间回了魔界，不少魔兵为追杀他去，一部分则是被玄武和青龙击退，而他带着轮回镜急急忙忙赶回碧云天时，看到的只有宣如松的尸首。
一具已经不完整的尸首，没了一整条腿和一只脚，两只手臂不知所踪，腹中脏器被掏了个空，脖颈处被咬断了，血肉模糊。
宣赦下来后一直在后悔为何不加固保护他的护盾或是执意留在他身旁，宣桂跪在尸首身旁大哭，不敢触碰。
实在是太过，触目惊心了。
渡云第一次感觉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疼痛。
等他反应过来时，脸上早已流满了泪水，他从宣如松的周围捡到一些骨头，一小块一小块的，想为他拼接回去，可拼着拼着，却发现那些骨头很多都碎了，都连着血肉被那些魔兵嚼入了肚子里，怎么拼，都拼不完整了。
他自责起自己没法拼好宣如松的身体，又颤抖着，一点一点往前爬，抱住那个被撕扯过头发的脑袋，嘴唇贴在宣如松不完整的皮肤上，眼泪打湿混了血块的头发，口中的话好似在问自己，又好似在问宣如松：“我拼不好，怎么办......”
他知道，若非是宣如松执意要玄武来帮他，他的尸身也不会毁坏至此，若不是为他......
风吹落松针，圆日自东边缓缓升起，渐渐破开遮挡朝阳的云雾，玄武缓过劲来了，可渡云还没有。
他放下了宣如松的头颅，浑浑噩噩地站起身，看着被初阳照耀的宣如松，只说了一句话——“我去地府，把他捞回来。”
玄武没让他去，俩人用蛮力控制住了渡云，最后一句话才点醒他：“你要让如松因为你，从此往后不得轮回吗！？”
渡云冒出不甘的泪水，像是冷静了，他在宣如松的尸首旁又坐了很久，片刻之后，缓声问：“他会轮回？”
玄武笃定道：“会。”
渡云：“那我去找他。”
后来，渡云打开了轮回镜，一头扎进镜里，轮回镜就此留在碧云天上，由玄武保管。
五百年后，一个名为赵常福的孩童出世，他懵懂长了几年，被一个和尚接走，从此改名，无深。
***
无深是在渡云跳入轮回镜后那一瞬间醒来的，他浑身一震，看着顶上平闇，才发现自己躺在厢房床上。
他连忙坐起，才发现自己已是满面泪水，同时失去宣如松的那种痛苦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依旧痛心。
与此同时，自己是为无深时，对宣如松说出的那些话一遍一遍从脑中冒出，一句一句再次在耳边响起，宣如松那难过的神情也重复出现在眼前，所有一切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他一个巴掌重重扇到了自己脸上，脸颊微微肿起，嘴角也冒出一些血丝。
“你他娘的无深，会不会好好说话！”
“哟！”许是听到了这个巴掌声，又许是听到了和尚对自己的臭骂，把脚架在书案上看话本的白虎才发现他醒了，“我现在该叫你和尚呢？还是叫你上仙呢？”
“随你便。”他将被子掀开，开始胡乱穿着和尚的破鞋。
“无深？”白虎干脆就试探性地叫他，没回应，又换了一声喊：“渡云上仙？”
“你有没有好的衣服和鞋子？破和尚的什么玩意！”
好，这就得是上仙了。
和尚不过十几年的记忆，上仙千百年的记忆，和尚是占不了一分一毫了。
只可惜修为还跟不上，衣服都要和白虎讨。
渡云一边将衣服换好，一边急躁地问白虎：“如松呢？还在陆府吗？”
“回家去了啊。”白虎话本看不下去，换了一本美人集，“给你气走了，开心吗？”
“你看我开心吗？”
“不开心。”
渡云腹诽对方一句明知故问，又庆幸此刻他不用梳理头发，节省了不少时间，这会儿鞋还没穿好就想走了，“我来时骑的那匹马呢？放哪了？我要去找他。”
“现在知道急啦，早哪儿去了。”
渡云恨恨道：“你也不拦着我点，就任我瞎说！”
“谁让你混蛋，如松叫我姑姑，我可得帮着他看清无深是个怎么样的大混蛋。”白虎看热闹不嫌事大，向他弹出一股灵力，灵力主动溜入轮回镜中，“灵力拿好，马在城外，出去就能看到，别人骑了也走不了，放心吧。”
渡云骂了句“你就是不嫌事大”，带着怒气和后悔匆匆跑向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