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跟我去看孔黎鸢的新电影啊?”
高昂女声出现在挤挤嚷嚷的大学教室, 格外扎耳,“我请客!就三张票,点映!先到先得!”
另一道女声激烈回应, “来了来了!我是女同我优先好不啦!”
还没敲上课铃, 年轻闹腾的嗓音扑到周围, 像堆成一叠又一叠的浪。
付汀梨坐在大教室最后一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新买的有线耳机推力很足, 厚重女声在耳机里缱绻地唱“这一份情永远难了”[1]。
唱完这一句, 又有一道兴冲冲的声音遥遥地在耳机外喊,
“上节课老师不还刚给我们分析《蓝色书本》只分析了一半吗,孔黎鸢新电影这么快就上了?那个叫什么来着……”
“《白日暴风雪》。”
付汀梨昏昏沉沉地用下巴戳了戳书本,吐出的几个字很含糊,像鱼吐了几个稀里哗啦的泡泡淹进了大海里。
想必也没有人听到。她一边咬破自己嘴里的乌梅喉糖一边不着边际地想一个名字。
孔黎鸢。
——时间在她吐出下一个泡泡的时候跳转到下午两点。
《卡农》在教室广播里准时响起,穿西服套裙踩小高跟的盘发教授踏进教室, 上课了。
付汀梨摘下耳机,抬头,教授已经打开了上节课的PPT, 在一段文字评析之后,打开了电影《蓝色书本》的一段剧情。
教室灯暗了下来, 窗帘紧闭, 色调偏向灰蓝色, 戴蓝色围巾的张玉坐在红□□箱上, 染着金发,发质有些糙。
镜头从远推近, 风吹得她的金发和蓝色围巾同时飘摇起来, 露出她眼底潮晦的迷惘。
这样一个镜头,引得不知是谁悄悄感叹一句,
“这个冬天我也要买一条蓝色围巾戴戴。”
霎时,引得周围几个人都笑出了声。付汀梨也没忍住,跟着弋椛笑出了声。
于是刚刚感叹的那个人红了一下脸,却还是大胆张望了一圈笑自己的人,然后不知怎么,一下就捕捉到了最后排的付汀梨。
付汀梨愣住。
却也没躲,只微微弯着眼睛,坦诚地和对方对视。
这人打量了她一会,小声地说,
“我看你戴的这条蓝色围巾就挺好看的,和孔黎鸢是同款伐?”
付汀梨笑了一下,说,“谢谢。”
然后又补充,“应该算同款?”
这人眯一下眼,望一眼台上的教授,直接猫着腰走到付汀梨身边坐下,
“可以给个链接伐?”
付汀梨想了一下,
“别人给我买的,我还得问一下她到底有没有链接,你稍微等一下哦。”
“好好好,不急。”这人欣喜地点点头,“先上课先上课。”
然后又猫着腰回到原来座位了。
这一段看完,教授又开始了讲解。手机屏幕上亮起弹窗,阿亚的微信弹了出来:
【谢谢小梨姐,这一节课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以后有要小的做的帮忙的,小的一定做牛做马做猴都在所不惜】
付汀梨被她逗笑,回复过去:【客气了】
快到圣诞节,阿亚和女朋友约好去北海道,她女朋友还是大学生时间凑不上,只能选择抛弃几节选修课。可今天是例外,据说这节课的点到要算平时成绩。
所以看起来是个游手好闲的、其实内心勤奋好学不愿意让女朋友缺课的阿亚找来了付汀梨。
付汀梨正好下午没事,所以欣然答应。
不过什么时候做牛做马后面要加一个“做猴”了?
她稀里糊涂地想着。
便看到微信朋友圈冒出来的小头像,是阿亚刚刚更新了朋友圈动态。
顺着点开。
是阿亚发出的小樽九宫格——漫天的雪,一片的白,两个打闹的年轻女孩,有几张似乎还是抓拍的,表情模糊,肢体扭曲。
以及那条格外生动的文案:
【她就像一只丑猴儿爬过我的世界】
二零二二年圣诞节前夕,孔黎鸢在深夜发出公开文案的后劲似乎还没有过去。
甚至由于《白日暴风雪》在这个圣诞节定档上映,掀起一片热潮。
十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孔黎鸢发出的当天,这句话在微博热搜挂了一天。
十二月二十三日,《白日暴风雪》上映,这句话又在微博热搜挂了一天。
甚至还在这天生出了许多衍生体。
——譬如阿亚发的这一句。
以及,当付汀梨往下滑,看到朋友圈不少人发布的《白日暴风雪》观后感。
以及将这句话解构、娱乐化之后的变体:
【我宣布!阿鸯就是那只金色小鸟,谁也别和我争,水仙就是最合理的】
【她就像一把钞票在我的世界下满了雪】
【她就像一只猫在我的世界滚满了猫砂】
【我就像一个水鬼在我三万字的毕业论文里只有水】
……
这里面当然有电影方营销宣传,以及孔黎鸢经纪公司投入公关运作舆论之后带来的效果。
不过一切目前都控制得刚刚好。
当然还有不同的利益方认为这是孔黎鸢为了宣传电影而给自己制造的定位。
但总体来说声量不大。
再加上孔黎鸢本人是个低调的,基本没在公开场所再提起过这件事。
所以付汀梨猜测——纵使这段时间热度高,但再过一年半载,等孔黎鸢在安徽拍完那一部《密度最大的步履》……
一切又会没有现在这般热闹了。
时间就是那么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世界来往浮沉,如同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奔向所有人都未知的领域。
没有人会一直记得这只金色小鸟。
而生活平庸,她只想孔黎鸢能够一直拍自己想要拍的电影。
“最后排那位戴蓝色围巾的同学——”
思绪被这句话狠狠拽了出来,付汀梨迷糊抬眼,发现站在讲台上的教授正向她发出邀请,而全教室的人都在盯着她看。
她愣了几秒,迟来地意识到自己只来替一次课就被抓住提问。
迎着教授和蔼的笑,以及刚刚问蓝色围巾链接那人好像在诉说“你戴蓝色围巾来上这节电影课还是太显眼”的表情。
付汀梨朝那人弯着眼笑一下,然后很干脆地站了起来。
“我注意到你戴了和张玉同款的蓝色围巾。”教授的语气很松弛,“还真挺漂亮的,搞得我都想去买一条试试。”
于是教室里发出友好的笑声。
紧接着,教授提问,
“既然你那么喜欢张玉喜欢这部电影,那么我想问你,你对蓝色围巾这个意象在电影里的作用有什么看法?”
许久没有进过大学课堂,付汀梨有些恍惚,但也没有发怵。
只思考了一会,稍微措辞,就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这条蓝色围巾是张玉女儿所赠,但我认为,这并不仅仅是象征着她们之间浓烈的母女情感,更是本片的核心所在,它更是张玉内心情感的一个归宿,在最开始收到这条围巾时还是一个平凡的理发店老板娘,后来她在那么凶险的情况下,仍然执拗地戴这一条围巾,其实她还是想回到最开始,那个母亲节,女儿送自己这条蓝色围巾的当晚,她从对面街上端一碗麻辣烫过来,女儿过马路,吵吵嚷嚷地让她弯腰给她围上蓝色围巾的那一刻,这是她经历那么多之后,唯一看到可以喘一口气的物品……”
或许这其中还有孔黎鸢的理解。
这节课上完,付汀梨不仅保住了阿亚女朋友葛柠的平时成绩,还给葛柠加了十分的平时分。
走出教室之前。
手机上收到她关于蓝色围巾的询问回复。于是她主动走到刚刚问她链接那人的面前,微微弯着眼睛说,
“不好意思,我爱人说她不是在网上买的,所以没有链接。”
然后又把自己写好的纸条递给对方,“这是围巾的品牌和型号尺寸,她说是在英国买到的,你看看可不可以找找海淘。”
这人受宠若惊地接过,大概是想不到她对她随意的一个要求给出如此郑重其事的答复。先是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又瞥到她无名指上悬挂着的戒指,好奇地追问,
“爱人,你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啊?”
付汀梨摩挲着手上的戒指转了一圈,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对啊,结婚了,今年夏天刚结的。”
二零二二年冬,还没有人知道孔黎鸢的小鸟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付汀梨的爱人是谁。
说来也奇怪,之前她们藏着躲着,到处被人发现她们相爱的踪迹,爱得战战兢兢。
如今她们彼此都坦然公开,却再没有人会往这个方面去联想。
兴许是因为该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知晓,不看好的有,看好的也有,但都因为涉及到利益相关,或者是心底善良,没有将两个只是相爱的年轻人全盘托出。
不过就算全盘托出,付汀梨也没什么好怕的。
在这一年她再次知晓一个道理:
当一对有情人相爱得那么光明磊落,整个北半球都会变得那么渺小。
-
从秋天开始,付汀梨开始爱上看电影。
很多孔黎鸢的影片她看过不止一次,很多或轰烈或细腻的电影她也都想和孔黎鸢一起看。
在很多个疲累困倦的夜里。
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孔黎鸢过往的影片,在自己的公寓,在孔黎鸢那个仅向她一人开放的阁楼。
很多时候也会和孔黎鸢一起看。
至少那些和孔晚雁隔着一扇门度过的日日夜夜,她都想要陪孔黎鸢再度过一次。
远距离不是需要惊动到月老将她们缠绕的红线拆开的大问题。
对一对曾经经历过无数个震天撼地的三天的有情人来说,最古老的一种方式就可以将她们浓烈的情感轻易维系——
打电话。
只要一通电话,付汀梨一整个晚上都会睡得很好。
如果再加上一场同步观看的电影,那她这个晚上连梦都不会做。
给阿亚女朋友代勤当晚,她们在紧密的电波信号里一起看《蓝色书本》。
“迟早你对剧本的熟悉度会比我强。”孔黎鸢在她新买的耳机里笑,缠绵的嗓音像是在讲一句电影里没有的对白。
“那孔老师还不赶快多拍几部?”付汀梨很不客气地对她的事业进行Push。
她的确对这几部电影的剧情倒背如流。但某些时候,她又觉着,每一次看这几部电影,她都能品出一些新东西来。
孔黎鸢这个女人总是能带给她很多新鲜感。
“付老师说得对。”孔黎鸢在电话里笑,对此十分配合,“我是应该再努力一些。”
“但我确实没想到《白日暴风雪》能上得这么快。”
付汀梨说,
“圣诞节,是个好日子。”
“审批下来了,没什么问题,能上就尽快上了。”孔黎鸢很简略地说。
“导演怕拖太久后面出问题?”
孔黎鸢停顿了一会,“嗯”了一声,“人之常情。”
付汀梨有些不满,
“我看以后别和这个导演再合作。”
情绪发泄完了,又冷静了一下,继续补充,“除非有你喜欢的好剧本。”
过了一会,等电影里的张玉说了一句台词,她又很快自相矛盾,“但早点上映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孔黎鸢在那边笑了很久。
大概是笑她这几句话说得奇奇怪怪,笑声飘飘悠悠的,荡到她这边来,轻轻落到她的耳膜上,像一片缓慢将她裹紧的云。
“付老师忘了自己也和这个导演合作过?”
“哦,我那算什么和他合作,我是和我们闻老师合作的。”
“那要是没有这部电影,去年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再碰到你了。”
“这倒也有可能。”付汀梨思来想去,还真没办法再说这个导演的不是。
关于这个话题似乎到此截止。
又静了一会,电影剧情演到张玉坐在灯箱上时。付汀梨又冒出一句,
“那也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孔黎鸢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反应有点慢。
“不一定没有《白日暴风雪》,我就碰不到你了。”付汀梨说,
“上海多小啊,只要有缘份就能碰到面。”
“就像祝木子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
“对啊。”付汀梨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然后笃定地说,
“我觉得肯定能碰到。”
“就那么肯定?”
“你想想啊,就算没有这部电影,元旦节那天我是不是还会有可能跑到你那块广告牌下,因为早在前两天我就去了,然后你肯定也会去,你要去打卡啊,这是不是就一次了?”
“还有啊,那个私厨,你那天是不是肯定会去吃饭,我是不是也还是会去同学会,虽然场面不好看就是了……”
“还有吗?”
“让我继续想——”付汀梨这一想,心思就没再放在电影上。
反而过去一年变成了一场快速播放的电影,一帧一帧画面,在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播放,再定格在重要节点。
最后,她打了个哈欠,得出一个坚不可摧的结论,
“总有一天能再遇到的。”
电影已经差不多演到结尾,她的思绪开始缓缓下沉。
又像是被孔黎鸢柔懒的嗓音托了起来。是孔黎鸢在那边笑,然后重复她的话,
“嗯,总有一天能再遇到的。”
然后她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沉沉地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没由来地在睡梦中抖了一下。
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看了一眼泛着蓝的天花板,然后又听着电话里的呼吸声。
眨了一会眼,有点蒙。
电话那边的女人似是睡着了,但还是下意识给她一句梦语,
“会遇到的。”
于是在这之后,付汀梨很轻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无限好文,尽在
“因为我是你的命运,你躲不掉的孔黎鸢……”
-
《白日暴风雪》在圣诞上映,但付汀梨一直没有去看。
即便释出的那几个预告片挠得她心痒痒,但她也想要等孔黎鸢回来再一起看。
什么点映特殊场,什么工作室组织的集体观影……她一概不去。
电影上映初期,孔黎鸢忙着路演。
于是她欠她的这一场电影,一直等到了31号,孔黎鸢刚从深圳路演完回来,便带她去了影院,用包场的方式还了给她。
纵然已经没有之前刚回上海那般节俭,但如今付汀梨仍觉得这算得上铺张浪费。可退一步来说,孔黎鸢不是一般的有钱。
并且这也算支持票房。
于是她没扭捏,只想着过几天也包一场请全工作室的同事去看,毕竟《白日暴风雪》也算是她入职的机缘。
实际上她很少去院线看电影。
小点的时候对电影不感兴趣,不然也不至于是在认识孔黎鸢之后才知道《人生》这部电影。
长大点去国外留学,全身心的爱好都投在了漫画书本雕塑以及各种展览里,也基本不看电影,不然也不会在回国之前不认识孔黎鸢。
那时,连乔丽潘都知晓张玉的蓝色围巾有多风靡。
全世界都认识孔黎鸢,只有她不知道她认识的是出道之前的孔黎鸢。
再遇到孔黎鸢之后,她越来越喜欢电影。
甚至还在给阿亚女朋友代勤之后。
要来了学校电影系的课表,打算有时间就再去蹭几节课。
第一次看《白日暴风雪》这天。
付汀梨很郑重,穿上大衣,戴上围巾,这时候的上海已经很冷,而她一向怕冷。本来还想补染一下发根,但时间来不及。
于是只能匆匆忙忙地钻进车里,搓着手给自己哈气。
“是不是快要迟到了?”她担忧地问。
驾驶座的女人提前给她暖好了车,没看时间,倒也不急。
只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然后将她被冻得僵红的手拿过来,慢条斯理地给她戴上今年新买的手套。
强调,像是教导,
“你今年不要再生冻疮,不然以后这双手别想要了。”
“行行行。”付汀梨答得很敷衍。
于是孔黎鸢盯着她,耐心地喊她一声,
“付汀梨。”
这个女人总是在这种时候喊她全名。付汀梨快速举起自己戴好手套的手,再心急也选择乖顺投降,拖长声音答,
“知道了孔黎鸢。”
孔黎鸢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盯她的视线,将车发动。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是孔黎鸢来当她的司机。
付汀梨从未在一场电影里有着这样身临其境的参与感。
整场电影很安静,因为只有她们两个人。于是付汀梨能轻而易举地将那些镜头与自己的记忆对号入座。
她记得阿鸯和妹妹对峙情感冲突的那条老街,在她之前那个出租屋里,一打开就能看到。
她记得阿鸯与那匹白马在马路上交锋的那个黎明,她们曾经在那场雨里共享过的那杯姜茶。
她记得阿鸯在那场暴风雪里失魂落魄地举起自己的第一把雕塑刀,而那时,她们并排躺入禾瓦图的厚雪里,大声问天边的小鸟——阿鸯到底想不想活。
她记得阿鸯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骑着一匹白马,居高临下地望住被口罩遮盖住脸穷困潦倒的她,然后送她一副羊绒手套。
……
仿佛她不是在看电影,不是在看阿鸯。而是在看她自己,看孔黎鸢,看她们过去的那一年。
以至于她头一次看电影看到落泪。
影院荧蓝光影晦暗,在她透明的泪水里游离,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参演过、并且很刻骨铭心地参演过这部电影。
反正也包了场,她哭得酣畅淋漓,不留余地,如同一个气球被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而里面装的全是苦涩的液体。
很像二零二二年的元旦,她蹲在孔黎鸢的广告牌下,看着自己散落的鞋带,握瘪一个烟盒。寒风嘶吼,孔黎鸢给她撑一把黑色的伞,给她一张皱巴的纸,抵挡风雪。
距今已经整整一年时间。
而此时此刻,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将她揽住,下巴抵在她的额头,温热掌心轻轻拍她的背,在片尾字幕里不痛不痒地笑,
“怎么哭成这样了啊付汀梨?”
付汀梨不说话。于是孔黎鸢用温凉手指刮过她的眼尾,给她擦稀里哗啦的眼泪。
她答非所问地说,“我感动,因为我觉得阿鸯死了。”
于是女人又在她耳边轻轻地笑,然后又佯装叹一口气,说,
“原来阿鸢在你这里都抵不过阿鸯的。”
这个女人简直是在强词夺理。
不过付汀梨不打算和她争论,只吸了吸鼻子,就在孔黎鸢肩头平复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灯亮了,隔着波光粼粼的泪水照下来。孔黎鸢似乎是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又笑出声来,没露出半分心疼,而是又很随意地用掌心替她抹了一把眼泪。
抹得她呲牙咧嘴,很不漂亮。
然后女人从兜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巾,就着灯光给她擦。
付汀梨抬起下巴。
很自然地让孔黎鸢给她擦,然后又想起一件事,于是很不客气地问,
“你都当了这么久的女明星了,怎么现在从兜里拿纸还是皱皱巴巴的?”
“不知道。”隔着薄软的纸张,孔黎鸢似乎还在笑她。
一边笑,一边说一句,
“这是出门之前我爱人给我装的。”
手指湿润地刮过她的眉骨,然后在上面留下一个温凉的吻。
“大概她怕我看电影的时候……”
在她抬起眼之后,女人目光含笑,手指抚过她的眼窝,有些狡黠地补充,
“也会像她哭成这样吧。”
片尾字幕播放完,她们在新年来临的前半个小时踏出电影院。
还有事要做。
今夜不止有一场“暴风雪”,还有一对等待跨越这一年的有情人。
跨年夜的上海街头很拥挤,闹攘人群每一张脸都模糊不清,只依稀可见其中的捬操踊跃。
外滩太挤,她们不去,也挤不进去。
只选了一条稍微没有那么挤的街,靛蓝光影流淌。她们十指相扣,悠哉悠哉地漫步,大衣腰带被风吹得飘摇起来。
在繁冗攒动的人头里,像一对平凡而渺小的爱人,度过二零二二的最后一秒钟。
离二零二三年不到五分钟的时候,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
“孔黎鸢?”
其实是不太确定的语气,但在这样振奋人心的一个夜,这三个字足以引发一整条街的躁动。
不少人因为这句话回头来望,有些怀疑。倘若跨年夜孔黎鸢和她的爱人出现在这里,想必她们注定很难安静度过这一晚。于是孔黎鸢刚开始还很冷静地说不是。
可越来越多的人驻足,围了上来。
不知为什么,付汀梨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在旁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这件事与她无关。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局外人。
下一秒,就有个人大喊一句“孔黎鸢你是不是在和你的小鸟跨年呢!”,那一瞬间付汀梨与孔黎鸢对视一下。
紧接着,手腕被有力地拽了起来。
温凉手指隔着暖融手套将她攥住,眼前是越涌越多的陌生脸庞。
人群挤过来的时候她有些发怵,感觉自己要被从二零二二挤回二零一一,于是很迷茫地张了张唇,刚想说“我们还是跑吧”。
结果还没等到她把这句话说出来,耳边就传来女人清晰的一个字,@无限好文,尽在
“跑!”
话音落下,她先看到自己的围巾在寒冷的空气中疯狂地飘动起来。然后是人群中特别激烈的一句“我靠真的是孔黎鸢啊!”。
——彻底拉开这场浩浩荡荡的追逐战。
这次追逐的主角是她们两个,并且只有她们两个。
一张张陌生的脸挤进视野,付汀梨在夜奔路上终于认知到这不是自己可以看热闹的时候,于是毅然决然地反牵住女人的手,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去,然后横冲直撞地带着这一伙跟在后面的人跑过这条街。
从繁杂的街头马路跑到狭窄小巷,寻到一个空就往里钻。
期间她的围巾在追逐途中飘到地上,下意识回头去捡。
却又在飘摇的金色头发,以及涌得到处都是的叫嚷声里,犹豫不决地想要放弃。
这时她躁动不安的、急切的脉搏被女人抓得更紧。
“别管了!之后重新买一条!”
这句话之后,她迅速带她拐进另一个弯口。
付汀梨趁这个空隙回过头匆忙看了一眼,看到那条蓝色围巾飘在了湿漉漉的马路上。
像一面飘逸旗帜,在风里鼓动这一场战争的号角,又或者是迎接新年的号角。
她留恋地望了几眼,再在硕大的风里扭过头来,和女人牵着手在上海街头狂奔。
她们在一条被剥离的蓝色围巾面前上演奋不顾身。
像上个世纪的电影追逐那样一场风花雪月。
骤然间付汀梨再次回过神来,发现她们已经迈进狭窄小巷,大衣腰带和长发在那一刻飘动浮晃,像飞鸟留下的翼影。
光影晦暗的巷口响彻着同频的脚步声,噔噔噔、嗵嗵嗵……
身后的人在轰轰烈烈的追逐中逐渐被分成小流,越来越散,恍惚间她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抱怨一句“这两人怎么这么能跑啊!”。
——因为像这样的追逐,我们从夏天跑到了冬天,从二零一七跑到了二零二二。
付汀梨在心底痛痛快快地想。
脚步还是没落下,靴底踩过路边水洼,空气中渐渐有了雨丝。
最后只剩下一小撮穷追不舍的,一边发出激烈的呼喊一边兴奋地跟在她们身后。
脚步声纷乱而浮躁,她们手牵着手踏过上海的冬和寒冷的尘。
远方广场上似乎已经出现了倒数的声音。
于是身后有人停了下来,有人选择在继续追逐中跨完这一场年。
紧要关头付汀梨牵着孔黎鸢因为发热变得越来越温暖的手,又拐进另外一条陌生小道。霎时间她们像两尾鱼在湿巷里游离,波澜壮阔地游过这一座城。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会从二零二二年一直跑到二零二三年。
而在这之前,付汀梨气喘吁吁地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她大喊,
“糟糕!我忘了——”
孔黎鸢在呼啸的风声里回头望她,将她的手牵得更紧,“什么?”
“我——”
付汀梨只说了一个字,接下来的话就被远处传来的倒数声音以及身后的脚步声吞没。
还有下次和下下次呢,她们还会一起看这场电影很多很多遍——她安慰自己。
然后干脆放弃自己所想,连忙摇了摇头,拉着孔黎鸢拐进一个十分逼仄的墙角。
倒数几秒钟里,穷追不舍的人似乎也总算放弃。她们慌忙之间挤进一个似乎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道。
这边似乎刚下过一场朦胧细雨,空气中还泛着湿气,狭窄地面漾着水光,被靴底溅起一片水花。
墙边碎皮洇着水渍,好像是一个酒馆的后门,里头传来缠绵悱恻的情歌。
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响,荧蓝光影流淌,付汀梨抵在墙边喘气,一只手撑住孔黎鸢的肩,另一只手和女人十指相扣。
然后在缓不过来的气声里,没什么气力、但有些遗憾地说自己刚刚没说完的话,
“怎么办啊孔黎鸢,我忘了看片尾名单了。”
“还剩五秒钟。”——心跳躁动,氤氲薄汗的掌心相贴,付汀梨喘一口气,此时孔黎鸢的声音和遥远的倒数声同步了。
付汀梨往回张望,她想去看巷口还有没有人追上来。
——那边传来“四!”
倒数的时间给人带来紧迫感,短暂的一秒她几乎什么都没看清,脸就已经被温凉掌心捧住,轻轻扭了过去。
视野里,女人深邃的眉眼淌过荧蓝光影,手指抚弄她被吹乱的发。
就在这一秒,她笑着对她说一句“没关系,我替你存好了”。
——三!
存好了是什么意思?付汀梨本来想问,不过女人已经用手指轻抬她的下巴。于是她弯着眼笑一下,很主动地仰头。
——二!
她和她背脊抵着坚硬的墙,鼻梁抵住脸颊,唇碰到唇。
外面天罗地网,细雨淌到薄薄的眼皮,有些凉,再顺着鼻梁淌下来,在唇边弥留。
像被命运投掷的硬币在这一刻终于停止转动。
@无限好文,尽在
——一!
二零二二好像很漫长,好像很艰难,又好像很顺利。付汀梨在这漫长的一秒钟回想起很多事,发现在这一年中她去过北疆,又再一次去过加州,看过北疆的雪,又看过加州的悬崖日出,骑过白马,又开过那辆白色老车,终于学会抽烟不被呛到,又监督一个女人戒了烟,爱上了吃花生糖,又接了很多个乌梅味的吻,和一个命中注定的女人结了婚,又和这个女人坦坦荡荡地爱过一次……
一切的一切,最终却还是在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中落幕,
以至于跨越那一秒钟之后,付汀梨仍然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甚至开始无厘头地想:跨年吻,好老套啊。
——二零二三!
来了,但没有什么实感。
她偷偷睁开眼睛看,看女人轻颤着的眼睫,看灰蓝色光影在女人脸庞游离,看她被雨濡湿的金发在女人脸上飘摇……
下一秒女人用牙齿轻轻磨蚀她的唇,似乎是嫌弃她不够专心,下定决心将一整个兵荒马乱的二零二二从她躯体里剥离。
于是她又闭上眼睛,在心里想——
不过,如果是孔黎鸢,老套一点也没关系。
果然,去年元旦节她得到的那句话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理:
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的。
与此同时,她并不知道孔黎鸢匆忙锁屏的手机里,是一张半个小时之前就留好的片尾字幕——在她还在流眼泪的时候。
一场从上海到北疆的电影终于宣告二零二二的落幕,第一行主演到后面雕塑组人员之间,一共相隔九十三行的距离。
而缓缓滚动的黑底白字被截取下来进行改动。
那一张被孔黎鸢藏起来的图片,上面只剩两个年轻而饱满的姓名——
[领衔主演 孔黎鸢]
[特别鸣谢 付汀梨]
在今夜敞亮地并列而立,飞奔向朦胧未知的二零二三。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