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汀梨做了个冗长繁复的梦。
一会梦见, 她还在加州,顶着一身伤一瘸一拐地出院,女人穿她的宽大T恤, 骑一辆摩托车, 扔一个头盔给她, 她戴着头盔,坐在高高的摩托车上, 抱女人的腰。
她们果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环游世界后回到上海, 已经是彼此都尘埃落定的三十来岁。
她开了家客流不多、但自由自在的雕塑工作室,还是那样年轻天真,只做自己乐意做的事情,哪怕一切烧成一把青白色的灰,也烧不尽那颗年轻坦荡的心。女人成了家喻户晓的女演员, 演一部电影就拿一个奖,还像在加州那般浓烈自由,喜欢那廉价的红酒爆珠烟, 也喜欢像以前那样不由分说地摁住她同她接一个恶劣的吻。
刚开始她们爱得躲躲藏藏,后来她们爱得轰轰烈烈、义无反顾, 管网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议论, 管全世界都恐同, 真像电影里主角一样, 只要自己活得尽兴。
到了晚上,她们开着那辆复古老车到处兜风, 女人接一个电话说下部电影角色被换。再后来她们分分合合, 不知为什么越爱越糟糕,最后在敞开公路上分了手, 她捡起一块石头就往车上不要命地砸,头破血流地躺在路中央,说这个世界好渺小,连一对有情人都容不下。
一会又梦见,她家里还是破了产,她妈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她还是住进一条破旧不堪的老街,遇见一个穿绿格子衬衫和帆布鞋的女人。
女人开一辆卡车,抽一根皱皱巴巴的眼,随意挽起的长发颓丧又飘摇。
卡车摇摇晃晃地经过,女人回头,望住她。她笑着喊她“阿鸯”,然后跟着上车,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奔赴一场又一场往下落的雪。
她们挤在一辆窄□□仄的卡车前座里相爱。最后,阿鸯在一场暴风雪里死去,她在雪里躺了好久,看那些白皑皑往面上扑的雪块。
在心里想这个世界好庞大,偏容不下一对有情人。
付汀梨猛地睁开眼,心跳快得像打鼓。纷扰复杂的故事像是一场龙卷风过了境,在她脑子里搅得一塌糊涂。
这两个梦无比真实,却又都不得善终,折腾得她醒过来时像是快缺氧,视野有些不清晰。
恍然间,她睁着眼睛,和那一闪一暗的简旧白织灯对峙。
发现眼前既不是夏日敞开的公路,也不是四面八方扑过来的厚重雪块。
白炽灯光影在眼前晃成重影,她失魂落魄地望了一会。
心想这两个梦怎么没一个好结局?又想,如果一定要选一条路走自己到底会选哪一条?
“哟?醒了?”
陌生高亮的女声在耳边出现,戳破那些稀里糊涂的问号。
付汀梨微微侧一下头,隐约间只看见一个糊白人影站在床侧。
下一秒就只觉得疼,全身都疼。
密密麻麻的,像是有缭绕恶毒的火苗,肆无忌惮地从骨头缝里钻进去,让她整个脊背都麻。
“疼。”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自己的唇干得像是皲裂的旱地。
“疼啊,都冻伤了当然会疼了,冰天雪地的,零下这么多度,自个外套都脱了背个高烧病人走两公里路,还真把人拖了出来,也真是当代活雷锋哈。”
女声带着调侃的语气,就飘在她床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些叮当哐啷的动静在。
付汀梨觉得自己喉咙像是被火燎过,她盯着那洗得发白的白大褂上摇晃的吊牌,重影缓慢聚焦,心绪逐渐安定,落到那实实在在的“穆迟雪”三个字上——这看起来像是个医生的工牌。
两个不着边际的梦,随着眼前越来越实的三个字越飘越远,越来越碎。
她觉得自己好糊涂。
骑摩托车成为亡命鸳鸯的,从来都不是她和孔黎鸢。
这世上也从来没有阿鸯这个人。
现在,只有住在老街落魄沉抑的她,和已经成了女演员的孔黎鸢。
明明只是剧组打杂工的一个,在片场待了几天,和女主角同走了一段路,怎么偏偏还入了戏?
还要做两场如此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说那些有情人的怪话?
“她呢?”付汀梨挣扎着说。
“谁啊?哦,知道了,你背过来那人没事。”
女医生马上接过她的话,手按在她肩膀,毫不留情地把想要坐起身的她按回去。
“哎你这吊着水呢,别乱动!”
付汀梨坐了回去,漫天彻地的痛又攀了上来,附在皮肤表层,侵入骨头缝隙。
她盯着晃眼的白炽灯,心想确实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既然确定了人没事。
那肯定是被赶过来的经纪团队接走了,总比和她一块待在这破败简陋的救助站强。
她抿着唇,实在想象不到孔黎鸢像她这样颓丧狼狈地躺在这小站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人高烧有没有退了。
刚刚趁着医生给她查体,按她哪痛哪不痛的间隙,她一边答,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看上去不像是医院,设施简陋,白扑扑的空间狭小,就摆着张凌乱的桌子、药品塞得满满当当的玻璃架子,和几张像是临时搭起来的病床,病床周围还放着几个装着帘布的架子。
这会帘布都拉开了,除了她,另几张床上都躺着几个包裹严实的人在昏昏沉沉地吊水。
——应该就是哪个村里或者镇上的救助站。
“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她忽略自己心中隐隐的钝痛感,又扯着还泛疼的嗓子问。
“走?走哪去?”
姓穆的女医生低头瞥她一眼,然后把那头顶上空荡荡的吊瓶摘下来,重新换了一瓶满满当当的吊上去。
付汀梨眨了眨眼,没明白这穆医生的意思。
“你要是说的是离开这儿,那你吊了这瓶水就能走。”
穆医生利落地回了一句,然后就将她病床外的红黄色薄帘子一把拉了回去,拉了半圈,把她和旁边几张床都隔开。
付汀梨连抬起眼皮都有些费力,她看了看刚刚装上去还满着的吊瓶,觉得那里面的水都晃得她头晕。
还没等重新阖眼,耳朵边上又是哗啦啦两下拉帘子的声音。
她被声音引着望过去。
就看那穆医生,把她病床右侧那紧闭着的那帘拉开了。
走进去,嘀一下给躺在病床上那模模糊糊的人测了体温,嘴里嘀咕一句“三十六度八,可以,烧退了”,然后动作爽利地给人换了瓶吊水。
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穆医生便已经干脆利落地结束,走出来,一下把帘子拉了回去。转过身来瞥到她迷迷怔怔的眼神。
眯眼笑了一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走过来,把她这边帘子拉了一半,留下点空,让她正正好好只看得到隔壁。
然后又走过去,把隔壁那帘子也拉开一半,让隔壁那人也正好露出上半身,能看得到她。
接着才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兜,转过身来望着她,
“救助站不收费用,你们两个吊完这瓶水就都可以走了,去找个别的地方休息,别留这占地方。”
走出去之前留下警告,
“在吊完这瓶水之前,都不要乱动!我可不想又重新给你扎一遍针,给你女朋友扎那么好几遍已经够费劲了!”
经过这么一说,付汀梨是先意识到旁边那床就是孔黎鸢的,然后再意识到那格外扎耳朵的“女朋友”字眼。
然后又想这穆医生怎么想法这么古怪,孔黎鸢怎么会是她女朋友?
最后掀开被子想下床,却又扯到吊针,眼看着吊针往上回血了,又想起“不要乱动”这四个字,愣了一会,乖顺地重新躺到床上。
这穆医生挺神奇,预判了她的动作提前警告她不要乱动,又拉开了半截门帘让她可以看到旁边病床。
就是“女朋友”三个字不对。
这次从雪地里脱险,付汀梨明显感觉到自己体质没二十岁时好。
二十岁那场惊天动地的车祸,她浑身是血地被送入医院,歇了一天半晚就能活蹦乱跳地下床,顶着一身渗着血的纱布,还能吹蜡烛过生日。
二十四岁一场不算暴风雪的大雪,没见什么外伤,反而把她折腾得浑身上下都层层叠叠的疼。
这会醒过来,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呲牙咧嘴,只能重新躺回病床上,稍微偏着点头,去瞥旁边病床的人影。
两张病床之间隔得有点远,她只看到孔黎鸢盖在被子里,穿一身黑,露出凌乱的发,潮红褪去泛着苍白的皮肤,还戴着口罩和冷帽,那顶鸭舌帽被摘下来折叠在一旁。
看来是那穆医生也认出了孔黎鸢,没把她口罩帽子都摘了。
不然这会也不会没有人探过来,大明星孔黎鸢被雪困住可是个大新闻,这是个一看就没什么保密措施的救助站,要是泄露出去,这会保不齐有多少人来围观。
但穆医生嘴上不饶人,人倒是很好,替她们打了掩护。
想到这里,付汀梨松一口气。
可又想不明白孔黎鸢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向导不联系人把人接走?还有那穆医生既然都把孔黎鸢认出来了为什么还说她是她女朋友?
想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一阵从肺里卷来的疼痛就劈天盖地而来。
她捂在被子里咳了几下,想把这要命又吵人的咳嗽压下来。
但怎么着都压不住。
像是快要把肺都咳出来,在火上烤一通再送回去才能消停点。
咳嗽声还是吵到了其他人,隔壁帘子里传来翻身抱怨的声音。
还有那边的孔黎鸢。
付汀梨本来还闷头在被子里,想着这咳嗽怎么没完没了的。
就听见被子外面,传来特别惝恍特别轻的几个字,
“付汀梨。”
像是一片下落的雪花,飘飘轻轻的,落到她的心脏。
付汀梨顿住,那要命的咳嗽便也莫名听话,跟着她停顿了几秒。
喉咙里的痒意像一阵快要熄灭的火,慢慢腾腾地消了下去。
她缓一口气,掀开自己头顶的被子,便对上一双望过来的眼。
那双深邃的眼被凌乱的发挡了一大半,睫毛轻轻垂着,好像无波无澜。
却又不那么平静。
细微地颤动着,似是隐着燃烧的疯狂的白焰,正在蓄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生起漩涡。
却又在付汀梨望过去那一秒,所有矛盾的浓稠的漩涡都消失。
只剩下单薄两个字。
“你怎么样?”
先开口的是孔黎鸢,大概是连续四十度高烧的原因。
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气力,有些虚弱,完全不像平时的孔黎鸢。
“没什么问题,就是怕冷,风一刮过来就爱咳嗽。”
付汀梨也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又沙涩,再也找不见刚刚梦里,她坐在摩托车上高亢地喊“一路顺风”的语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连声音都改变了。
还是说这一切本来就只是一场梦,和现实一点也不挨边?
“你呢?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不自觉地咳嗽了几下,付汀梨又扯着自己有些破的嗓子问孔黎鸢。
孔黎鸢还是望着她,从睁开眼就没有把目光移开过。
这会听见她问,竟然仰躺在有些发黄的旧白枕头上,有些散地笑一下,
“也没事。”
只是这笑依然没什么气力,配着这人苍白的气色,显得有些颓靡。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时不时闪一下,在她们之间制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效果,和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以及仿若一场定格电影般的对视。
直到付汀梨也突然笑出声,她觉得她们好像刚刚从那场车祸里醒来。
四年前那场车祸,孔黎鸢浑身是血地将她背出去,她孤零零地醒来,没能像现在问一句“你有没有事”。
如今一场大雪,她又将孔黎鸢背了出去,这次她们竟然在同一个病房醒来,彼此瞥见各自的狼狈。
像现在这样相视一笑。
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加州的结尾就如此平凡简单。
“你笑什么?”听见她笑,孔黎鸢轻飘飘地问。
“没什么。”
付汀梨缓了口气,平躺在病床上,看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
明明浑身的疼痛没有逝去一点,心里却突然觉得松弛畅快。
“就是觉得,刚刚那些话好像应该在四年前说。”
她坦诚地说,却又在孔黎鸢接话之前,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
“不过应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要是那时候,我们两个醒过来……
像现在这样躺在同一个病房,等各自的家长朋友过来接,就还挺奇怪的。”
那就太普通了。
——再次回忆起加州的结局,付汀梨竟然这样想。
她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那个模模糊糊的告别刚刚好,不需要醒过来,两两对峙,彼此说一些稀疏平常的话,然后又客客气气地道别。
如果那个时候,孔黎鸢真等她醒过来再走,反而她不知道再对孔黎鸢说些什么。
但偶尔也会想,如果当时,加州的一切都在平常普通里结束,她们像和祝木子她们一样,说一句后会有期,好好抱一下确认彼此都安好,也不至于让她到后来都那么念念不忘。
——但念念不忘就是一件坏透了的事吗?
“如果现在是四年前,你想和我说什么?”
孔黎鸢冷不丁提出了这个问题,声音倦得厉害,但还是打断了付汀梨的思绪。
她茫然地晃一眼天花板,又望旁边病床上的孔黎鸢。
孔黎鸢仍旧在望着她,即便那双眼里已经流露出疲惫,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她从一开始就读不懂的情绪。
付汀梨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好说的了吧,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她说得坦荡,一点也不掩饰,一点也不违心。
那句“一路顺风”已经是她想说的话,还那条项链给孔黎鸢,也已经是她想做的事。
关于那个旅途的结局,她相信年轻的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而在她回答之后,孔黎鸢似乎陷入了一段极为漫长的空白,静静地望着她,像一张过度曝光的胶片。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在这样的注视下,付汀梨鬼使神差地问,“你想说什么?”
孔黎鸢终于像是被从那阵空白中拽了出来。
漫长而慵乏地望住她,好一会,才又有些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说,
“给我再买盒烟吧。”
付汀梨没反应过来,“什么?”
孔黎鸢阖了一下眼,没再重复。再睁开眼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手很快速地往自己胸口摸了摸。
似乎是在摸到那项链还在,整个人都卸了一股劲儿。
付汀梨的注意力被这样的动作转移,她想起那项链上的“Ava”,最终还是没直接问Ava是谁,而是有些迟疑地问,
“项链还在吗?”
孔黎鸢停顿了一下,“在。”
付汀梨也松一口气,“在就好。”
孔黎鸢又问,“你不问我这条项链是什么?”
付汀梨没所谓地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还在。”
“那那条呢?还在你那里吗?”
付汀梨卡了一下壳,突然想起那条“Zoe”还在自己箱子里。@无限好文,尽在
而眼下她孑然一身躺在病床上,箱子在这里是找不见的。
坏了。
她心想,然后再没心思这么平平淡淡躺在病床上,糊里糊涂地找自己手机,也不知道她们在这病床上躺多久了,抬眼看窗外的天色像是已经到了第二天白昼。@无限好文,尽在
可她明明是在夜里背着孔黎鸢从大雪里走出来的,到底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得联系一下向导才能知晓。
那被她留在车上的行李箱里,当然不止有那条挂着“Zoe”的项链,还有她这一趟行程所有的行李。
但这么一折腾,手机也不知道被放哪儿了。
她茫然地在床上摸了摸,没找到手机。但整个人又受控于那条细细的吊针线,没法掀个底朝天。
其实这事没这么急,只是她这会面临周围陌生的环境,总得寻个熟悉的东西来安抚自己。
差点就想像电视里演得那样把针拔了,哪怕掉一地的血,也得把手机找出来。
但就在她这样做之前,有个人先于她,很干脆地把自己手上的吊针拔了,吊水呲呲啦啦地往外飙。
孔黎鸢当看不见似的,很不在意地捋了一下自己乱在颈下的长发,然后就这么顶着一身皱得不像样的衣服,扶着床边,泛白的手用力一撑,就下了床,没有气力地拖垃着床边的高帮靴。
抬起那刚刚打吊针的手,把帘子掀开,像是这种事已经做过好几遍。
接着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另一只手往她被子里窸窸窣窣地探。
温热的体温裹过来,像一阵影子拢在她身上,充盈着清淡的、不属于她自己的气息。
“你疯了吗?”
付汀梨没想到孔黎鸢真会拔针,有些慌地扯过这人的手想去看伤口,但孔黎鸢却反手将她的手按住。
等她回到吊针里的血慢慢消失,才又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看她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又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找什么这么急?”
这还不止,那只刚拔吊针没有气力的手,还在被子里乱找乱折腾。哪怕没有故意,也总不小心碰到腿上来。
付汀梨缩来缩去躲孔黎鸢,最终还是认了输,
“手机,我怕我妈打电话给我。”
孔黎鸢顿了一下,“我以为你要找项链。”
付汀梨解释,“项链放箱子里了,箱子在车里,得等向导过来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孔黎鸢点了点头。这会她们距离很近。
付汀梨能清晰看到,对方垂落的眼睫将那有些发白的下眼睑盖住,散乱的发贴在颈下。
是有些狼狈,却仍旧有种飘摇的美。
对方一只手在她病床周围摸索,另一只手按着她打吊针的手不让她乱动,
大概是怕她挣扎起来弄痛她,所以也没握手腕,微热的指尖只单独握着她的指关节。
体温杂乱地混在一起,搅来搅去,像是一次代偿的携手缠绕。
付汀梨心想这个女人怎么经这么一遭发烧,力气都还这么大,按住她的手根本不容她反抗。
她没办法,只叹口气。
盯了孔黎鸢一会,想起刚刚穆医生说孔黎鸢扎针费力的事情,又想孔黎鸢刚刚拔针时几乎没犹豫的动作。
迟疑了一会,还是问,“你是不是怕打针啊?”
孔黎鸢一边找她的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她,
“我给你这样的印象了吗?”
“刚刚医生说,给你扎了好几下针才扎进去,我看你血管也不像很细的。”付汀梨解释,然后又凑过去问,
“所以你真的怕打针?”
“不是。”
孔黎鸢否认,见她仍是怀疑,便停顿了一下,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说,
“只是不喜欢。”
这个说法似乎更合理。否则一个害怕打针的人,怎么会像刚刚那么利落地拔针下床?
付汀梨点一下头,然后又瞥隔壁病床那边的一片狼藉,
“那你这针就不打了?”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孔黎鸢说得很随意,语气里几乎没任何在意,“退烧了就没事,等会出去再吃点药。”
“那你还是找医生看一下,要个靠谱的说法吧。”付汀梨微微皱着鼻尖。
孔黎鸢没回她这句话,只是又像以前那般,无足轻重地笑一下,似乎是笑她过分担忧。
“等会我让这的医生给我开药。”
话落,那翻箱倒柜的手,终于在她病床的角落,翻了一个东西出来。
“这是我的手机?”付汀梨问。
孔黎鸢把手机递给她,但按住她的那只手也没松开。
付汀梨单手接过,按了几下屏幕,黑漆漆的。
像一块拿在手里还嫌冷的板砖。
“应该是没电了。”孔黎鸢说。
付汀梨叹一口气,抬头望一眼还剩大半瓶的吊水,
“充电器还在箱子里呢……”
说到一半,有些犹豫地动了一下手指,结果马上被孔黎鸢按住。
她抬眼。
孔黎鸢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给她任何狡辩的机会,
“吊完这瓶水再想别的事。”
那只手仍旧把她按得紧紧的。
付汀梨想不通,为什么孔黎鸢自己就可以二话不说地把针拔了,但现在却不容许她这么做?
但现在的确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她不可能再在向导没出现的情况下,自己单独一个人折回去找手机。
“那你的手机呢?”
“不知道,醒来就不见了,应该是什么时候掉了。”
那可能是她把人背出来的时候没注意对方的手机,难道是掉雪地里了?付汀梨叹一口气,想着乔丽潘应该也不至于正好在这时候联系她。
她舔了舔唇,想再说孔黎鸢手机的事情,发现自己唇已经干得厉害,不舔还好,舔一下反而痛得厉害。
这救助站实在过于简陋,连瓶水都没给病人准备。
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毕竟这救助站连钱都不收,只纯粹做好事。
“你把我放开吧孔黎鸢。”她虚弱地说,“我想出去喝口水。”
顺便找一找你的手机。她没把这话说出来。
“我哪里没放开你。”
孔黎鸢仍旧按住她那只想要缩起来的手。
又瞥见她干燥的唇,“你等我一下,不许自己拔针。”
“啊?你要出去啊?”
付汀梨觉得自己这下爬都得爬起来了,
“别吧,要是被拍到了怎么办?”
“放心。”
孔黎鸢终于松开她的手,用眼神不由分说地将她拦住,指了指自己戴得整整齐齐的口罩和帽子。
又把那随意扔在病床上的围巾盖上,包住自己整个头和肩,
“没人能认出来我。我去弄瓶水回来,你好好躺着。”
话落,还没等付汀梨说什么,就很干脆地转身走了出去。
除了脚步有些轻有些飘之外,哪里像是一个刚刚从四十度退烧的人。
付汀梨望了那关得紧紧的铁皮门好一会,觉得孔黎鸢也实在神奇。
这个女人对疼痛和疾病的感知能力几乎到了薄弱的地步,一点小伤根本折磨不到她,甚至还能笑着说“我不怕痛”。
现在回想起,她发现对方几乎从未将痛楚显露出来过,或者是还没遇到令对方难以忍受的状况?
哪怕是最严重的情况。
无非也就是在这场大雪纷飞里,四十度高烧,蹙着眉,表情有些不安。
她想象不到这个女人最痛苦最悲恸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付汀梨又皱起眉头,平白无故想着让人家痛苦做什么?
这么一个刚退烧就去给她找水喝的大好人,得一辈子无病无灾、无痛无缺才行。
至于那从未显露出来的痛。
她倒宁愿对方从来都没有过,或者是干脆……只在那些精彩纷呈的戏里有。
不知道孔黎鸢到底是去哪里找水。付汀梨等着等着有些困,中间似是那穆医生又搀了一个人进来,然后瞥那张空荡荡的床,又瞥一眼犯困的她。
“她就把你一个人扔这了?还又把针给拔了?”
付汀梨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回一句,“没有,她去给我找水喝了。”
“刚退烧就去给你找水喝啊?”
穆医生看到隔壁床那一片狼藉,竟然也没有生气,只是轻飘飘地笑一下,
“怎么不问我呢,一杯水我还是肯给的啊。”
付汀梨困得厉害,眼皮耷拉下来,“那你不早说。”
然后想起之前那误会的事,拉住穆医生补了一句,
“对了穆医生,你误会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穆医生看她一会,摇摇头,说了一句“知道了,那你好好睡一觉吧”,然后又把她紧紧扯着的手放下,在她模模糊糊的视野里走了出去。
摇摇晃晃的白大褂实在太有催眠效果。
而且最紧迫的事情已经解释完毕,再没有造成误会。
付汀梨终于松懈下来,被救助站里的空调风扑簌簌地吹着头顶的发,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什么梦都没做,睡得踏踏实实,没有任何负担。
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唇边凉凉的,似是有人用沾了水的棉签,正给她细细沁着干涸的唇。
动作轻轻,很是舒服。
她知道是孔黎鸢回来了,但睁开眼还是有些费劲。瞥见那熟悉的一双眼后,又放心地阖上眼皮。
“孔黎鸢。”她轻轻喊一声。
“嗯?”
孔黎鸢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甚至比刚刚要正常一点,
“要喝水?”
“你弄来了啊。”
“你说呢?”
那细细软软的棉签不停地在她唇上沾着水。
“那我喝点吧。”她咂巴一下嘴。
然后又听见一声笑。紧接着,是一瓶送到唇边的水,喂给她。
她迷迷糊糊地喝了,发现送到口腔里的水竟然是热的。多喝了几口后,那水又移开,她有些不满地抬眼。
孔黎鸢提醒她,“不要喝太快。”
付汀梨点点头,伸手去拿,“我自己来就行——”
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抬的是那只还在吊水的手。
于是下意识缩了回去。但还是没能逃过,下一秒,熟悉的体温裹了上来,将她像刚刚那样按住。
“我不乱动。”付汀梨好声好气地说,“你把我放开。”
孔黎鸢不听她,只一只手按着她,另一只手又给她喂水。然后又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叹息,说,
“老实一点不可以吗,你这手都回血多少次了?再来一次手肯定肿得比猪蹄还难看。”
经这么一说,付汀梨是觉得吊水的那只手有点发胀,没了办法,只能顺着孔黎鸢喂水的动作,一口一口地喝。
吹了大半天风的向导,摸着装着一碗羊肉汤的肚子,走进来掀开帘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他整个职业生涯都难以遇到的一幕。
——之前还高烧四十度的大明星,这会正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戴着口罩帽子,乱糟糟的,形象全无。偏偏这时候了,还在给背人过来、躺在病床上的小姑娘一口一口地喂着水。
最重要的是,这两人好像还在被窝里偷偷摸摸地牵着手呢。
而且他都掀开帘子好一会了,这两人也像是没发现他来了一样,还旁若无人地喝着水,一声不吭地盯着对方瞧。
不知道都在打什么主意,但看起来两人心思都挺重。
他这么想着,便看到那小姑娘喝着喝着,摇了摇头,
“我不喝了,你渴不渴?”
那大明星说,“是有一点。”
然后就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就着小姑娘喝过的瓶口,咕隆咕隆地喝了几口进去。
大明星这是一点没嫌弃啊。
怎么跟他从手机里看那些大明星,喝水还要用吸管的样子不太一样?
这两人关系果真非同一般,早在这小姑娘拼了命也要把大明星背出来的架势里,向导就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一点。
只不过,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还不太确定,毕竟除开大明星身份不谈,这也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关系亲密一点好像也还算正常。
思来想去,他决定遵循自己不太严格的职业标准,暂时不瞎猜。
于是又咕噜咕噜地把自己刚刚从雪地里找来的箱子推进来,轻咳了一声。
以为这下两人能看见他了吧,结果两人都没反应,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大明星正凑近,给小姑娘用棉签润着唇,小姑娘正有气无力地阖着眼,估计是看不到他。
合着他这么一个大活人,没一个人看见?
——向导郁闷地想,然后又猛地咳嗽一下,这一下用大了力,胸腔都咳得疼了,那小姑娘终于注意到他。
错愕地看过来。
他挺了挺背,摸了两下自己有些发疼的喉咙,干笑一声,把行李箱推到两人跟前,
“都醒了哈。”
陌生粗糙的声音打破帘内的暂时安好。
付汀梨看到向导那张被风雪吹得红扑扑的脸,也看到向导正好奇地打量着她们两个的眼神。
下意识就躲开孔黎鸢再沾水伸过来的棉签,有些干巴巴地抠了抠床单,然后朝向导笑一下。
说,
“向导大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没注意。”
孔黎鸢没有马上转身去望身后的向导,只是盯了付汀梨一会,才将自己手中的棉签扔在旁边垃圾桶。
然后微微低头,撩了一下自己有些乱的发,低下来的眼底似乎有些倦郁。
——如果付汀梨没看错的话。
但等孔黎鸢再抬头的时候,那点倦郁像被收走了。@无限好文,尽在
付汀梨看到孔黎鸢朝向导点了一下头,像平时那样笑了一下,
“能从大雪里走出来,还是得谢谢向导大哥。”
“害,这没什么。”
气氛终于从刚刚的诡异恢复了正常,向导摆了摆手,还是关心了一下两人的状况,
“怎么样?都没事了吧?”
付汀梨微微弯起眼笑,“没事了,她退烧了,我打完这瓶吊水也可以走。”
然后又瞥孔黎鸢一眼,藏在被子里的手指下意识地缩了缩,才问,
“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没联系上剧组吗?怎么出这么大事,孔……孔老师的团队都没过来呢?”
她差点就在向导面前喊了孔黎鸢。
而孔黎鸢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这下卡壳是因为什么,瞥她一眼。
到底是没说什么。
只是被子里那只按住她的手还没松开,甚至像是走了神,在她指关节处轻轻摩挲着。
“这个事啊。”
向导在她们中间看来看去,最终叹了口气,说,
“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咯,这次大雪来得蛮邪气的嘛,连那么厉害的天气预报也没赶上。
外面都封路了,可能暂时出不去,也进不来。”
“封路了?出不去还进不来?那要怎么办?”
付汀梨听到这话,惊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可孔黎鸢似乎是早有预料,将她实实地按住。
她恍惚地望一眼孔黎鸢。
孔黎鸢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轻抬了一下眼皮,维持着嘴角淡淡的笑。
像是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似的,可付汀梨也说不准。毕竟这个人在面对这种突发状况时,似乎永远是平和的。
直到那覆在她手指上的指尖,很细微地颤了一下。
于是付汀梨知道,对于现在的状况,孔黎鸢就靠刚刚出去买水那一趟,并不比她知道得多。
“对嘛。”
向导并不知道她们对视之中的弯弯绕绕,只又有些郁闷地说着现在的状况,
“和你们剧组倒是联系上了,只是他们一时半会进不来嘛。
我们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只能在这待着,等路重新开了才继续汇合了。”
“那要多久才能出去呢?”
付汀梨仍旧没从这一出中缓过神来,她对北疆这一块也不熟悉,没想过一场大雪就能轻而易举带来这样的后果。
“我问了本地人,他们说这场雪大,按照过往的经验来看,这一下封路……”
向导没有察觉到这两人氛围又独自变得奇怪起来,又惆怅地叹一口气,
“至少得三天吧。”
结论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劈了下来,铺天盖地地把之后所有东西都切断。出乎意料的是,付汀梨竟然没觉得有多难以置信,或者是有多烦闷。
只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意思是,她要和孔黎鸢在北疆一个陌生的村庄或者小镇里,待上三天以上了?
这个问题一冒出来。
还没等她弄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到底是钝闷多还是其他的多。
视线却早已经不由自主地飘向孔黎鸢。
而孔黎鸢恰好也在这时候,抬起眼望她,深邃的眼里淌着些难懂的情绪。
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同样也不知道。
但那不算厚的被子,忽然就成了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
付汀梨能察觉到,孔黎鸢温热的指腹正牢牢压住她的指关节。那里有一道疤。来自四年前那个震天撼地的加州夏天。
那是一个只有三天的夏。
那这次,总不能再来一个只有三天的冬吧?
——她望住孔黎鸢,不动声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