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瞧瞧。”

  宋宴清发话,队伍原地停下来,前面一队人下马,走向一旁的尸地。

  那群村人望见他们靠近,还是害怕得紧。

  有的甚至想要转身逃跑,被身边人拉住,颤巍巍地跪倒在泥土地上。

  他们齐齐矮下身去,泥坑中的尸骨方才在宋宴清等人眼前露出全貌。

  ——是具老尸体。

  绝对不是鲜活的新尸体,其上的肉躯已然腐烂,身上爬满了被惊扰到的虫堆,发出奇怪的难闻气息。

  宋宴清只能判断出死者曾经是个人,连男女都无从区分。

  “怎么回事?”展勇简洁问道。

  一人抬头看了一眼,颤声回答:“回大人,小的挖到了这具尸骨,叫了乡亲们一道挖出来,准备商量着给这人移坟。”

  宋宴清好奇地插话:“你们认识这具尸体?”

  “不不不。”

  “我们不认识。”

  好几人听见宋宴清的问话,给出反对答案。

  “那你们为何要替死人移坟,而不是去报官?”宋承宇也跟了过来,当下出声质疑。

  “不是!贵人们误会了。”最先开口那人道,“我们发现了好些尸骨,都是这样的,报、报给村长和里长了,上面没人管哩,说是前头随地掩埋的。”

  他比划着方向:“就在前边,还有其他的尸骨,我们想着埋到一块儿算了,再立个碑提醒人,免得还有人又不小心把他们挖了出来。”

  “带路。”

  队伍都停下了,当下也不妨再走几步,看上一看。

  到了前方,果然有许多新鲜的小土包。

  带路的人老实问:“贵人们,可要挖开看看?”

  宋宴清摇头:“算了,不必再挖开,叨扰他们安息。”

  一群面黄肌瘦的农人,瞧着也不像是会作恶的。更关键的是,宋宴清觉得自己或许能猜到这些尸骨的来源——建造别宫的征人。

  倘若是那些建造别宫过程中死去的人,看守的官员和兵士不想费事地拉去火葬场,让死人的乡邻寻地挖坑也是有的。也是因此,官府默认这些人的死亡,而这些死者也因此连个坟包都没有。

  宋承宇没说话,主动摸出荷包,给了块银子:“安置个石碑吧。”

  置身于一众兵士的包围中,宋宴清和宋承宇显然身份更贵重,他们看起来也十分年轻,还更为好看耀眼,想来就是那等出身极好的贵人。

  接了银子的人谢过他们,又问:“不知贵人们是要去何处?”

  展勇皱眉,厉声呵道:“你打听那么多做甚!你们是什么人?附近村子的?”

  吓得那人银子都险些掉在地上,俯首小心回答:“有、有孩童,实在养不活了,见贵人心善,想要卖给你们。”

  提到卖孩子一事,好几人都抬起了头,渴望又畏惧地凝望着宋宴清等人。

  还有人瞄上了展勇这群人,大胆道:“也有、有十来岁的姑娘,可以伺候人了。”

  出门快一个月,宋宴清的心理防御力提升不少,已经不会再为这等行为破防。在这个时代,这种事情实属寻常,活着才是生命的首位。

  他摇头替其他人拒绝:“我们不买人。”又道,“你们也是心善的人,替这些陌不相识之人掩埋尸骨。善人有善报,下季收成就好了。”

  宋宴清也把自己身上荷包取下来,给了这群人:“冬日寒冷,拿着添件衣吧。”

  布料紧缺的地方,有的家里可能体面的衣服就一两件,甚至一家只有个把人能出门。但便试他们面前这些出门在外的人,也都穿得很少,人看着都冷的程度。方才有人弯腰,甚至还露出来大半个屁股蛋子来。

  “走。”

  宋宴清令下,一群人往回走,重新回到官道上,继续赶路。

  宋承宇走时回头望了几眼,心内叹气。

  像七弟一般给银子,也只能帮上那几个人,如同在天下之鼎中扬出一小勺的汤,唯有大的改变,釜底抽薪,方才能真正将沸腾的人间止住。

  而感恩的路边人,则在官道上,目送着他们离去。

  有了这些银子,或许就能过得了这个冬了。

  只是兵士们临走前的几句交谈,又让新的恐慌在几人中飞速蔓开。

  路边,几人听着远去的蹄声和脚步声,慌乱地交流着。

  “我好像听到了有个人说别宫。”

  “别宫是不是就是那个大宫殿?”

  “我家婆娘还在那里面住着呢!”

  “你家婆娘,你家婆娘,那里面住了无数乡亲!可怎么办啊,会不会被抓起来都杀了?”

  “快去告诉住在那大宫殿里面的人!梁老大不在,他儿子梁山今天出来了的,我们找梁山!”

  这群人便一头钻进旁边的地里、林子里。他们往前跑的方向,亦是官道前进的去处。

  官道多直道,宽敞得很,何况是一群精兵在急行军。

  跑得呼吸里冒着血腥气,也只能勉强与适速往前的军队持平;中间还接班换了人,继续往前跑,去找他们口中的梁山。

  梁山一听就知道不妙,想想前前后后的事,一拍大腿:“那个告诉我们往这边来的小吏,哪是什么善心人,只怕是想要我们的命!”

  他们根本不是这里的农人、村众,而是逃荒跑过来的流民。

  人数过多,一路上没有官府愿意收容,就慢慢地往前走,前些日子路过一处县城,流民队伍里又有不少人生病,县城连城门都不敢开,将他们关在外面。

  也是那时,有个小吏出来,让附近村中给病人送了粥,又给他们指点了来这处。

  说是贵人的地方,那贵人离得天长地远,也不知道多少年记不起来,这里有粮食、还有药材,看守的人也少……。

  带领众人的梁山之父,见着病倒的人实在太多,不得不胆大起来,带着人摸黑将宫殿“拿下”。

  最近几日,吃饱了些有力气出来的人开始在外面寻摸粮食和过冬的柴火等物,碰上那些尸骨实属意外。

  有了几日功夫,梁山与他父亲也摸清楚了——什么贵人宫殿,他们抢的地方是皇帝老子的别宫!

  这贵人也太贵重了些,想想都觉得脖子上脑袋在晃荡。

  起初知道这消息时,他们险些没吓晕过去。

  可干都干了,又能怎么办?只是暂且瞒着其他人,好叫大家别一道吓死了,再抱着侥幸的念头带人养病、寻摸吃的填补亏空的身体。

  但他们这样的流民,近来又干了恶事,哪怕是遇到村人,人家也不敢与他们靠近接触,是以消息闭塞得厉害。说不定人家还乐得见他们这群流鼠恶狼惹了贵人,都被杀了算了。

  梁山又悔又怕,当下脑子里也只有一个主意。

  ——快通知其他人,跑。

  怎么跑呢?

  只说话的功夫,拼命跑出来的距离已经被军队抹平。

  梁山道:“叫快的人跑,最快的换着跑过去!去告诉我爹、告诉大伙儿,立马跑吧!”

  “我去找个机会,拦他们。”

  他是个机灵勤快的农家小伙,倘若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将是村里最招姑娘喜欢那种,即便不像那些书生们读过书、但聪明能干性子强,一看就能当家里的主心骨。他这样的机灵人,当然也会挑一个同样能干的好姑娘,成亲成家,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而此时梁山在小路上拼命地跑着,一时没闪避开,树枝刮到了他的脸。

  他心中想,破相了,隔壁的妹妹不会嫌他丑吧。

  那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后是漫长的紧张牢牢占据他的脑海。

  终于,拼命跟着军队屁股后面的他,寻找到了一个好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兵士们变慢了。

  梁山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挑了一个坡,从山上冲下去,又寻了个矮树丛,隐蔽地蹲守在路边。

  终于,他看到了其他人口中的贵人。

  据说领头是两个善心的年轻将军和富贵公子,但梁山不相信!纵使这些人看着善,但就像那个小吏一样,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可他要怎么拦下人,还能不被发现他是故意的呢?梁山开始努力转动他的脑子,最后在一匹马从屁股里掉出马粪蛋子时闪过灵光。

  他巴巴地上去,靠近那匹马,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马粪能、给我吗?”

  还不等真正靠近马屁股,他就被警惕兵士用武器拦住,并且将他扫倒、拿下。

  宋宴清离得不远,回过头就能看到这个年轻汉子。

  似乎平平无奇,只这人模样太凄惨了,脸上有着道道的新鲜的血印子,眼下红肿了起来,脚下的鞋也浸出血,至于衣服本来就破破烂烂,倒没什么说头。

  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还躲在一边,突然冲出来要马粪,是十分奇怪的事。兵士们正是因为这点,方才利落地将人拿下。

  面对质问,梁山的害怕劲这才上头来,他瑟缩了肩膀,摆着手解释道:“不是,我要马粪不是用来烧的,要给我妹妹用。”

  “因为要当药用,所以要最新鲜的!”

  在心里,梁山给隔壁家的妹妹说了好些声对不住。

  但他自己还真喝过马粪弄的偏方药。

  因为用不起正方,民间衍生出了无数的偏方。

  这理由倒是说得通。

  “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小的从山上滚下来了。”

  “当真是为你妹妹寻药。”

  “是……是隔壁的妹妹。”梁山红着脸,交待出真相来。

  说真话时,人们的表情总是不一样的,放松自然。哪怕是一旁仔细观看的展勇,也没看出这小子是在骗人。

  加上跟的将军又是善心的,马儿刚刚解决了需求的兵士大方道:“你在后面捡走就是,不要贸然靠近,小心砍了你的脑袋乘酒喝!你有几个脑袋?胆子倒是大。”

  “是是是,谢谢大人,谢谢各位大人。”

  梁山将人谢了一通,又得了一份药,最后再没有什么理由拖延,目睹军队离开。

  在有人回头看时,梁山便脱下衣服,认真地将马粪兜进去。

  装好了马粪,前面的军队也就消失了。梁山这才迟钝地发现,他的脚板痛得厉害,低头一看,发现是鞋不知何时彻底穿了底,有着一层茧的脚板都破了口子。

  他倒吸一口冷气,又垫着脚,咬牙切齿地钻进山里去。

  梁山盼着自己做的这点事,多少有点用,也期望着其他人能跑得快点、再快点。

  但完全不知道这些的宋宴清,因为路上发生的事耽搁了一下,反而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反正到了后就能休息,不如再试试冲刺行军的速度。

  种种有计划的尝试,都能为未来积攒经验。宋宴清心知自己就像手捏一支试验军的“学生”,不能将试验军的实力当成自己真正的实力,他本身只是个浅薄的菜鸟,需要各种各样的经验来成长。

  当兵士队伍变得更快时,走小路的人就休想追上了。

  哪怕跑断了腿,他们也只能目送着这只看着十分恐怖的军队靠近别宫。那样强壮的兵马、那样健壮的兵士、那样快的赶路速度……落下了一群绝望的外出人。

  他们中有的人打算像梁山一样上演一些奇怪的事,什么卖儿卖女、一男多女、一女多男,混合多打等,试图在官道上拖延时间,但根本没有机会,他们的消息传递都跟不上一路往前的马粪蛋子。

  宋宴清率兵来到别宫。

  别宫不比丛芳园给人富丽繁华之感,但非常大气,宫门口有汉白玉的巨柱拱卫,宽阔石阶旁两侧是可以跑马的马道,难以想象这是朴素的人工能够完成的工程。

  但进入这座别宫后,马蹄踏在白玉石板上上,宋宴清等人却撞见了他完全料想不到的画面。

  一大群男女老少带着各种东西,正要仓惶逃跑。

  最正常的是抱小孩、搀扶着人,和背粮食的……那种贪心得挑着走的人就很显眼。

  显然,这些人提前了一点发现了宋宴清等人,且运气好地没被发现。但军队实在来得太快,宋宴清等人逗进来了,都没一人跑出去。

  可这些人显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们中的很多人瘦得眼眶凹陷,好像灵魂下一秒就要挤出来,也全都穿得像是逃亡户,那里是应该出现在这样一座宫殿中的人物。

  也是这份不应该,让进来的所有人都懵了一瞬,脑子空白。

  一个冒冒失失从旁边冲出来的人,一抬头看到了马上穿着新披风、挎着武器的神武少年将军,下意识就跪了下来。

  他后面的人跪到一半,直起身来,拉扯前面的人:“快跑啊!”

  马上宋宴清容色肃然,下令道:“将人先驱赶到西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