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太监想要开门而出,顾明朗抬手拦下,静听外面动静。

  回廊处,宋宴清看向滚落的酒壶:“可惜。”

  宋齐光不悦的目光落在宋宴清身上,斥责他:“还不是你口出无状。”

  若不是这小子信口胡说,他手里酒壶怎会滑落。

  宋宴清脑子一转,想到自己刚才言语上的问题。

  他心道:难道这位隐藏大佬人士,家里真有楼塌了不成?古代木楼的话,也不是没这可能。

  宋宴清不好意思地上前把酒壶捡回来,还给对方:“惊扰先生了,是我的错。”又夸回去,“不过也怪先生自己啊!一曲惊艳,不由得我直抒胸臆。”

  宋齐光看着问自己名字的小少年,心里也不禁嘀咕起来。

  他莫不是真弄错人了?

  可这等年纪的少年,又在宫中肆意行走,年龄模样都对得上的只有他的小儿,传说起死回生的老七。

  略一思忖,就知道不可能认错,眼前这小子肯定是他的儿子。

  但可笑的是,小东西还一脸好奇地问他姓甚名谁。

  这意味着,身为皇子,他居然没认出来自己这君父!

  一时,宋齐光酒都醒了不少。他凝望着神态不似作伪的小少年,拿回酒壶,答道:“齐。”

  “齐家治国,先生好姓。”宋宴清有求于人,嘴甜得很。

  只是或许意图太过明显,对面的先生听见他的好听话,面上仍有几分古怪,并没有流露出高兴的意味。

  他尚不知道,眼下这一局面比“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更升一级,直接到了父子相见不相识的离谱程度。

  皇帝两年没上朝,一般在后宫和龙华殿胡混,原身也差不多两年没见着这亲爹。

  原身潜意识的认知中,他的父亲本就是天下雄主的人杰。

  皇宫里跟皇帝亲近的贵妃、顾明朗,一个能够掌控后宫、一个更是把持前朝,在王婕妤朴素的观念里,就是谁跟皇帝好,谁就能成为天底下一人之下的尊贵人。

  故而王婕妤在养育孩子时,主打的教育思想是你的皇帝爹很好,咱要讨好你爹,你爹高兴了,将来你就能什么都有。

  不曾见面的两年,足够一个孩子给父亲蒙上一层厚厚的滤镜,将记忆里的人变得更为英武沉稳、威严强大。

  然而宋齐光沉迷酒色,精气神变得颓然、萎靡,进一步改变了他原本的容貌气势,将昔日身上的帝王威严几乎扫尽。

  两厢一对比,于认人全靠记忆的宋宴清来说简直就是“面目全非”,不怪他认不出来。

  宋宴清只以为自己心思浅,被看透了。

  但这并非什么需要遮掩的事,他便坦然道出来意。

  “先生所唱之乐感人肺腑,如何做到,可否教我一二?”

  这小东西句句是夸,且语气真诚、神态更为真挚,可宋齐光听得愈发憋气。

  宋齐光故意点破他身份:“七皇子,是也不是?”

  “是。”宋宴清点头,他这身份绝对瞒不住。

  但他想着,原身都有聚众赌钱的黑历史了,他学学“唱曲儿”,培养一下艺术爱好,应当不算什么。

  “小殿下,你学这些不入流的做甚?”宋齐光不满发问,“你就不怕被训斥,那些啰哩啰嗦的御史、大臣,多管闲事得很,还有翰林院那些酸儒。哦,有些还是你的夫子吧。”

  宋宴清眨眨眼,心说昏君两年没上朝那群臣子都管不了,还有心思管他这小破事么。

  但嘴上不能不敬君父。

  他信誓旦旦道:“齐先生放心,我父皇不管这些小事的。”他都不管事。

  宋齐光:……

  他原本真不管,但此时未必。

  宋宴清又激他:“先生,我天资非凡,绝对是你闻所未闻之才。你教我一回试试,保管不后悔。”

  宋宴清态度并不强势,只是有些歪缠。

  若遇上大胆不怕得罪皇子的,还真有可能不理会。

  可宋齐光不想叫儿子当面不认识他这种笑话传遍朝野。

  他还恍惚地想到自他问过一句起死回生之法后,顾明朗后面又提过这小子一回,还说的都是好话,说这小子洗心革面,从吃喝玩赌的废物,变为勤奋好学、还孝顺母亲的好孩子。

  眼下看来,全是放屁。

  他这个昏君么,生的儿子居然也是昏庸纨绔的好料子,真是可笑。

  宋宴清就看见大佬突然哼笑了声,对他点头。

  “好,我教你,你是皇子嘛。”

  搞艺术的嘛,正常的很多,但神经质也正常。宋宴清拜见过音乐圈不少前辈,也有这种风格的。

  “先生说得好似我以势压人,可我分明十分有礼。”

  “但我并不介怀。”宋宴清厚着脸皮继续推进,人坐着,上身也行了个对夫子们的揖礼,“还请先生教我。”

  宋齐光受了礼,在心里骂一句不孝子。

  转头头疼起来——他并不会教人唱戏、唱曲,而且水准也没有不孝子口中那般高。

  方才那段唱词,只是心中有感。

  想到这,宋齐光又不悦地扫了不孝子一眼。

  宋宴清以为自己的5000粉丝值要长腿了,用早上背的论语大力旁敲:“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宋齐光:……

  宋齐光彻底酒醒,并且闭上了眼,怕自己手里的酒壶飞到宋宴清脸上去。

  后面屋子里,顾明朗身边的人几乎屏息,独顾明朗同皇帝宋齐光是真亲近,面上露出两分浅浅的笑意。

  于是——【叮!粉丝值+5。】

  宋宴清:?

  他看不懂了,还以为这位大佬不乐意呢。

  宋齐光闭眼静心几十息,睁开眼道:“只教你唱一曲《鹿鸣》。”

  《鹿鸣》是他得意之作,曾也体悟到此曲的精髓,想来能达到不孝子口中的“大巧若拙”之效。

  宋宴清点头,双眸发亮:“好,此曲我甚悦。”

  眼见宋齐光张口想唱,耳畔台上的戏曲还在继续,宋宴清轻“唉”一声,打断对方。

  “先生先生,我们换个地方吧。”他看向台上人,解释道,“两曲相争,反倒不美。”

  宋齐光很是清瘦,被目的得逞后兴奋的少年一把拉了起来,恍恍惚惚间就跟着人倒着回廊往外走了。

  他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很不适应。

  但这回他不仅没人跪着穿袜送靴,还得回头对着太监们在的屋子摇头,拒绝暴露身份。

  待被宋宴清带到石板路上,脚下更有凉意传来,激得宋齐光头脑难得清醒起来。

  宋宴清左右看看,选中一湖石假山旁的二层小亭。

  “齐先生,去那里可好?”

  宋齐光看着面前的鹅卵石子路,看向宋宴清脚下,口中吐出一字:“鞋。”

  “啊?”宋宴清反应过来,看向他便宜先生的脚下。

  忘了,齐先生打的赤脚!

  宋宴清不好意思地问:“齐先生,你的鞋在哪儿,方才廊下处吗?我去给你拿过来。”

  宋齐光拉住他:“丢了,不在那处。”他低下头,“要你的,聊作学资。”

  宋宴清:……

  这位大佬人还怪小气的。

  成年男子可穿不下他现在的鞋靴。

  他脱下自己的鞋袜,赤脚踩在地上,作势递给宋齐光:“先生,给。”

  宋齐光用两根手指拎了他的鞋袜,往旁边丢出去,然后带着这小子往赏景亭走。

  石子硌脚,但想着后面小子皮肉应当更嫩,宋齐光就舒坦了,甚至有些享受,连看着石子路上不同颜色石子铺就的图案鸟兽都觉得有趣可爱起来。

  他回过头,发现不孝子也十分开心的样子,行止颇有几分天真烂漫,走路时会避开地上石子拼就的动物。

  宋宴清分享好心情:“齐先生,你看这只猫儿好威风!”

  宋齐光仔细看了两眼:“是异瞳狮子猫。”

  被搭理了,宋宴清就更不客气了,见一个问一个。

  继闭眼后,宋齐光又想闭嘴了。

  这小儿好生聒噪。

  他娘到底怎么教的?

  但他竟一个不漏地答全了宋宴清。

  来到亭下,宋齐光也不坐下,立在微风迎面的栏杆前,定了定心,张口将《鹿鸣》唱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唱曲时,他以手中酒壶叩击白玉栏杆为伴奏之乐,金石相击,简陋之中却有大气潇洒之感。

  第一次亲耳听古乐的宋宴清:好听!好有古韵,如听仙乐耳暂明。

  假山后面,偷听的顾明朗则是听着这乐曲,想到了上次帝王唱和此曲的时候。

  貌似,也与七皇子有关。

  欢宴之时,帝王酒醉忘情,回忆往昔,和了一曲《鹿鸣》,宴尽之后,霎时清净寥落。恰好七皇子出生的消息传来,七皇子就有了“宴清”的名。

  他提议改成“晏清”,圣上摇头拒之。

  假山阴影里的顾明朗无声叹气,神色怀念,原来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而上上次,那就要再往前了,足有二十多年,是段伤痛的往事。

  宋齐光只唱了一遍,就苛刻地看着宋宴清:“你来。”

  宋宴清:看我用“天赋”秀你一脸。

  刚才的你要我鞋袜,等会不得求着收我为弟子。

  他可是正经学过的,换了身体,条件没有现在经受过科学锻炼那般完善,可无数知识却刻在潜意识中。

  宋宴清开口,曲调皆在,且情感也模仿着齐先生的版本跟上,还有股少年的清稚欢悦,恰如呦呦鹿鸣。

  唱得极好,好得宋齐光笑不出来了,反而暗暗咬牙。

  小儿子没说假话,他还真是天赋斐然呀!

  想到七皇子赌术一流的传闻,自诩是个昏君的宋齐光都眼前直发黑,他这是生出个什么五毒俱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