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月因为自己的想法惊醒过来,他心跳陡然加快,仿佛下一刻那些肮脏的心思就会沿着自己的喉咙随着心脏一起跳跃出来。现在他彻底理解了梦境的含义,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样想的。齐月低下头,他看见齐阳依旧在自己怀里酣睡着,气息平稳悠长。可能他真的太累了,这样的动静都没能吵醒这个熟睡的人。

  夜晚的空气再一次变冷,齐月小心地将齐阳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放了回去,随后再次贴上他的额头,闻着他头发上散发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洗发水香味。属于齐阳的气息让他感到安定,但属于自己的过去,让他感到恐慌。更加可怕的是,这么多年后的自己,居然完全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对王耀祖死去的真实想法,反而需要依靠梦境的提示才找到一切问题的根源——他那卑劣,自私,无法共情他人的懦弱,让齐月对王耀祖的死,悲伤又庆幸。

  他悲伤死亡,但他庆幸王耀祖只是死了,而不是再一次抛下了自己。

  但他又是如何忘记这个卑鄙的自己的呢?齐月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将自己的内心伪装成了高尚的模样?或许就是从确认了精神世界的异常开始的吧!一开始的齐月并没有想过要对自己说谎,对于哨兵而言,这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毕竟只要有向导能够进入自己的内心深处,所有的隐瞒都没有任何意义。但在独立机构的那几年,从所有向导,乃至高俱海口中都得出齐月无法被彻底安抚的结论,他们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什么都看不到,那也就是说齐月可以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制造一个屏障,一个安慰自己的屏障,一个只对自己生效的谎言。

  于是他开始了漫长的催眠,所幸他也无其他事可做,慢慢地,他将自己庆幸王耀祖的死偷偷替换成了他对王耀祖的死亡是愧疚的,是后悔的,是悲痛到无以复加的。但事实是如何的呢?从第一次失败的逃亡开始,王耀祖就彻底不再亲近齐月了,这种刻意的疏远让原本已经将王耀祖认作父亲的齐月感到愤怒和痛苦。那个时候的齐月还无法认知到自己的愤怒和痛苦事实上都源自于对王耀祖的喜欢,他只能简单粗暴地想尽一切办法将王耀祖这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以免内心再次受到伤害。而这么做的齐月,到了最后的最后,还是被王耀祖所救。他并没有放弃自己,他带来钥匙,带来话语,带来新生活的希望,可那时候的齐月还沉浸在之前被王耀祖放弃的疏离中无法动弹。他做不到心无芥蒂地跟他走,也做不到一个人鼓起勇气拥抱外面的世界,所以那个时候的齐月所能做的便是呆在那一方囚室中,乖乖做命运的囚犯,直到齐阳的到来,硬生生地打碎了他的墙壁,把他拖拽到现实中来。

  齐月忍不住打起寒颤来,他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回想起自己的真实想法。回忆这份过去就像是揭开一具掩埋已久的尸体的裹尸袋,可惜这具尸体腐烂的时间还不够久,但凡多个几十年,可能也不会如此臭不可闻。齐月闻到自己过去的想法,也就如同闻到那股蛋白质腐烂若干年的味道,满脑子满心都是思想的恶臭,他难以置信,原来过去的自己,对王耀祖的死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自己的不被抛弃。

  这是一种怎样的自私?

  或者说,自私这种简单又不够罪恶的称呼真的可以用来描述自己的罪行吗?

  齐月想,应该是不行的。在他的眼中,自私的罪名太过狭隘肤浅,不过是公交车上不给老弱病残让座的行为,一种浮于表面的道德取向。但在齐月的眼中,自己对王耀祖死亡的看法,更多的是一种人性的缺失。没有人会在自己的父亲去世后说,太好了,爸爸只是死了,并不是故意丢下我的。这种奇怪的论调真的是为人能够说出来的吗?这种丑恶的态度真的只用自私二字就能概括吗?

  月亮慢慢爬到了完整露出脸蛋的位置,现在的它照耀进整个狭小的房间,让齐月的想法再也无处可逃。原来它真的在偷看自己,原来它在叫齐月偷看自己的过去。可现在的齐月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讨论整件事到底应该在道德法庭上被判以什么罪名了,现在的齐月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活下去。月亮已来到了半空,再过不久,它就会慢慢去到天空的另一边西沉,等到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到来,他将再次面对齐阳,面对自己丑恶的精神内核,更糟糕的是,最后会变成齐阳来面对这份属于自己的丑恶。

  他会接纳自己吗?

  他会否定自己吗?

  更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因此而抛弃自己呢?

  他想,如果被齐阳抛弃,那自己到底还有没有为之活下去的目的呢?他想说自己还有朋友,他们跟自己一起吃了火锅,分了蛋糕,还一起为他许的愿唱了生日歌,但这些人所代表的重量,似乎都没有一个齐阳来得重要。他已经无法承受被齐阳抛弃的痛苦了,与其因为这些肮脏的想法被他丢掉,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让他知道。

  事情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原点,齐月能感觉到害怕被齐阳知道自己卑劣的想法的这件事开始让自己的内心重新想要筑起高墙,他想将齐阳阻挡在外,他想让齐阳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但这也就意味着,齐月无法接受来自齐阳的,完整的安抚和向导,因为他将拒绝齐阳走入自己的内心深处。那如果两天后的齐月依旧没有心门,那是不是说明,两天后的齐月跟两天前的,两周前,甚至是两年前的齐月一样,还是在面对注定的死亡呢?

  如果当真如此,齐月想,齐阳这么多的努力,又能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在齐月的内心回荡着,他想到的不仅仅只有齐阳,这句话,还让他再一次想到了王耀祖。以前的他也是这样的,白白浪费了王耀祖给自己创造的机会。那时候的齐月像是被那层若有似无的父爱网住了身体和灵魂,以至于无法从这份诅咒中逃离。他将王耀祖的一片好意和千辛万苦都变成了泡沫,而现在,他似乎也要面对同样的抉择,到底是选择浪费齐阳这段时间的所有心血还是选择向他暴露自己最丑恶的想法?

  他看着齐阳一无所知的脸,在月光下反射出圣洁的颜色。他是如此的洁白和美好,与自己似乎成为了真正的反义词。齐月想,如果时间就此停住,如果一切都再也不会发生改变,那在这一片小小的浴室里,他才能迎来自己的完美结局。他想哭,但是眼泪却堵在他的身体里,让他不能动弹。

  他又一次被网住了,这一次,是被齐阳的爱情。

  如果没有对齐阳的这份爱,如果没有齐阳对自己的这份爱,那么齐月可以满不在乎地抛下所有,毅然赴死,他的命似乎也就值这么多。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舍不得了,他舍不得齐阳,舍不得拥有了齐阳的自己,舍不得跟齐阳一起活下去的所有可能性。现在的他,只觉得老天残忍,它告诉了齐月所有可以拥有的光明未来,却转身将罪恶的尸首从过去的坟墓中挖出来,铺满齐月的全身。它似乎只是在彰显着自己的全能,告诉齐月,他的命运始终逃不过被玩弄的可能性。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到底是坦白一切,活生生地被抛弃,还是带着齐阳对自己的爱活生生地死去。他想,无论哪一个,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可不可以有第三个答案呢?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残忍?可不可以让齐月这个孩子也拥有万分之一的幸福?

  可不可以,让齐阳在深刻理解到齐月是个怎样带有人性缺失的人之后,依旧爱着齐月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但很快又难以自抑地流下泪来。他似乎很容易就在齐阳面前落泪,如此多的泪水,让齐月甚至怀疑是不是一生所有的泪水都是为了齐阳才留到现在的。

  他真诚地如此期望,期望齐阳重新爱上那么残破的自己,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这个想法是如此地不可思议。齐阳是怎样的人呢?他是个完整的人,一个被爱浇灌长大的孩子,一个带着幼稚又纯净的英雄色彩的人,一个跟自己成为反义词的人。让他爱上一个卑劣又残缺的自己,让他接纳这样的自己,让齐月觉得自己似乎又更加卑鄙了几分。

  可他还是想赌,他想赌齐阳这个人的爱,他想赌自己的爱,因为他除了这份感情,已经再也没有其他可以放在赌桌上,能够作为筹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