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阳没有立刻就下了断言说那个孩子就是齐月,毕竟就凭他模糊的记忆和当时那个孩子的状态就算现在有人把人带到他面前告诉他这就是当年他救的那个孩子,他都记不起来是谁。当时的情形很混乱,由齐阳经手的受害小孩也不少,加之在恶性事件中,未成年人的隐私受到极大的保护,连姓名都不让他们问,这种情况下,单凭一些回忆的碎片和时间点完全无法确认是不是齐月。

  不过这也的确是个方向,齐阳想着,慢慢往帐篷走。树叶被风吹起熟悉的“沙沙”声,就像是齐月在临走前跟自己对话的树下一样。如果齐月是自己救过的某个孩子,那他一切的行为都有了半个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齐阳都不希望在他的成长中有如此痛彻心扉的一笔,特别是那个被戴着铁口罩的孩子。

  说是铁口罩,其实就是给巨型犬用的防咬器。它被牢牢地扣在孩子的脸上,任由齐阳怎么掰都掰不开,他气恼地直流眼泪,恨自己怎么不是个力量系的哨兵。时至今日,回想起那一幕,齐阳还是忍不住有些眼眶湿润。

  他们的小队在搜索的过程中不断发现被绑架的孩子们,在哨兵们暴力打开房间后,一双双惊恐的眼睛让齐阳不由得想到被狗肉贩子抓走的宠物犬。当齐阳还在军校的时候曾义愤填膺地跟同学们一起拦下这种非法的集装箱,打开车盖后,随着手电筒反光照映出的正是满目的惊恐和绝望。他们先是往角落尖叫着逃跑,直到队员们一个个放下武器蹲到地上才放声痛哭。

  然而越往下走,房间就越是安静。上层的孩子们用尖叫,逃跑,哭闹来宣泄自己的恐惧,而下层的孩子们,只是平静地抬头,平静地看着有人牵起自己,平静地跟着他们走出去,像是一只只待宰的羔羊,走向断头的祭坛。原来,绝望的尽头没有呐喊的声音,能够呐喊的人们都还不够绝望,就像高空坠落的人,在“砰”地一声砸到地面之前,就已经沉默地死去了。那时候的齐阳还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缺氧还是愤怒而头晕,他不断地在孩子们面前蹲下,握住他们的手,查看他们的精神状态,再不断地起立,去握下一个不幸,承接下一份苦难,像是赎罪的信徒,每一步都荆棘缠身。

  他接触到的感情大体都是一致的,恐惧,孤独,绝望,痛苦,分离,思念,甚至愧疚。在孩子幼稚的心里,他们反复思考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不幸,是自己还不够乖吗?是昨天跟妈妈顶嘴了,还是上次的考卷没有找爸爸签字?是因为上学迟到了吗?还是我没有吃完那颗西兰花?他们还不理解这个世界有时没有道理可言,苦难的真相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而在于他们是什么。当出生成了原罪,人世间一切惩罚都顺理成章。

  谁叫你出生就是个哨兵呢?

  你活该。

  齐阳就这样在哀嚎中翻来覆去地煎熬,直到一个沉默的女孩握住他的手。她似乎急于表达什么,在大部分孩子都拒绝被碰触的时候,只有她,主动伸出那只苍白的小手,堪堪握住齐阳的一根食指。她抓得很紧,很用力,但却始终一言不发。齐阳缓缓进入她的精神世界,鼻尖传来香甜的气息。这让他很不解,那种焦香的味道,像是冬天烤过的棉花糖,带着梅拉德反应特有的诱人,让人食欲大增。齐阳努力地在满是黑雾的精神世界中挣扎,他的脚下也像是融化的棉花糖一样,带着一股焦糖的香气,泥泞地阻碍着他的前进。剥开黑雾后,齐阳看到一扇上半截半融化的糖果门,那是一扇格林童话的心门,像是汉塞尔和格雷特找到的糖果屋一样,但这扇门显然被高温灼烧过,散发着同样诱人的甜味。齐阳试着握住门把,他想检查这个沉默的孩子最深处的恐惧,但门把跟大门融成了一整片,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打不开。

  女孩的声音在门内突然响起,像是悄悄贴在齐阳的耳朵边上,齐阳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热得不正常。她悄声说道:“哥哥不可以进来,但是可以给哥哥看。”

  心门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狗洞被打开了,齐阳就趴到地上,从狗洞外往里看。

  房间里是一片白色棉花糖组成的墙面,齐阳一眼就认出来,这种四面都是棉花的墙体,是为了防止精神病病人自杀准备的禁闭室。在孩子的眼里,用棉花填充的鼓鼓的墙壁就像棉花糖一样。房间的中央有一把椅子,椅子的把手和腿上都有皮带做的拘束器,原本还在门口跟自己说着悄悄话的孩子突然朝椅子走去。齐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呼吸沉重了起来,冲着门内大叫道:“回来!不要过去!快回来!”

  声音像是没有传入门内,女孩继续向椅子走去,一条小狗突然从门边窜出,安静地跟着小女孩。它四肢着地,却走得很不安稳,明显后腿比前腿要长很多,齐阳甚至觉得它都没前肢。

  女孩安静地坐到椅子上,齐阳眼看着椅子上的拘束带慢慢地穿过女孩的手脚,将她捆绑在上面,随后,从房顶上缓缓吊下一个金属的半圆形器械,像笼子一样罩在女孩的头上扣住。齐阳想要伸出手,从那一方小小的狗洞中将她拉扯出来,身下的糖浆却越来越黏,越来越烫,它们逐渐淹没齐阳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大叫:“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回来!”

  整个世界却如同预想的那样行进着,笼罩在女孩头上的铁笼子通上了电,整个世界随着她一起融化。齐阳被淹没在滚烫的糖浆中,眼前的糖果门也随之消失。女孩放开了他的手,齐阳像是全身被灼伤了一般,他俯下身,让自己的手臂尽可能贴近冰冷的地面。齐阳喘着粗气,头晕目眩间听到女孩的声音:“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直叫我棉花糖。”齐阳抬眼看她,她说话的表情十分平静,语气平淡地像背诵课文,“他们总是咬我的脸,然后笑着说,我们的棉花糖好甜。”

  原来她就是棉花糖,齐阳终于理解这一切的隐喻。被电击折磨的孩子,她的意识随着伤害逐渐融化,最终成为那个带着焦香味的地狱,灼烧着她的灵魂。齐阳从一开始闻到的,就是她被反复灼烧的痛苦。

  他勉强撑住身体,剧烈地干呕起来,那是齐阳第一次痛恨甜食,这一次的心理创伤,让他一个多月间连军粮中常备的巧克力棒都吃不下,只能空啃米饭回复体力。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一切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原来绝望的尽头真的只有沉默,连哭泣都觉得费力。

  沉默间,女孩再次开口:“狗。”

  齐阳不解地抬头:“狗?”

  “小狗还在地下室。”女孩玻璃珠般的眼睛直视着他:“你们再不去救他,他就要死了。”

  齐阳深呼吸了几口,让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它就是刚才的……”女孩点点头。齐阳想到被焊死的心门和唯一可以出入的狗洞,咽了咽口水,下定决心道,“我去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