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楚安缔像个蔫蔫的小豆芽,瘦瘦小小不起眼。许多同龄人都有一米六高了,只有她比人家矮一头。
独自去津沽找肖阿姨借钱,是这颗小豆芽长那么大做过最勇敢的事情。
当楚安缔把借来的钱交到妈妈手里时,她看到了妈妈掩面恸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很是难过。
“妈妈……”她不明白,现在她们不是借到钱了吗?为什么明明有钱了还会哭呢?
那个时候的楚安缔并不能理解这一层人情世故,所以也不懂妈妈的窘迫。
谁愿意让前夫和前夫的现任妻子知道自己过得十分拮据,落魄到需要让年幼的女儿去管他们借钱呢?
楚安缔的妈妈没什么文化,紧巴巴地生活才能维持这种独自抚养女儿的生活,即便骨子里十分要强,却也知道不能因为一时的自尊舍弃这笔钱。
所以哭过也就罢了,之后便妥善地收下了那些现金和借条。
楚安缔忽然想起一件事:“妈妈。”
“嗯?”
“我在他们家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好像是肖阿姨的女儿。那是爸爸的继女吗?”
她虽然不太了解,但也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在前几年才离婚的,和那个小女孩的年龄对不上。
楚安缔问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明显看到妈妈的表情变了。
她拭干泪痕,冷笑一声,口气极为不屑:“那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什么?楚安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渣男,在我还怀着你的时候,就跟别的女人勾搭上了。”她从未看到妈妈露出那么气愤又无力的神情,“后来跟我离婚,也是因为早早找到了下家。”
“我猜,就是因为有了孩子,他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傍富婆!”
“他现在吃香喝辣的,手头宽裕,结果每个月的抚养费还是抠抠搜搜的,还威胁我不能给你改姓。”
“我恨死他们一家人了!”
以前妈妈从没在她面前提过这些事,大抵是为了保护孩子。可如今她屈辱地接受了自己丈夫和第三者的钱,不由得将隐瞒了许久的事实脱口而出。
啊……
楚安缔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十分温柔的肖阿姨,居然是破坏自己家庭的元凶吗?
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竟然是父亲背叛的结晶吗……
妈妈面上的恨意昭然若揭,楚安缔的心情也不由得低落了下去。
她走上前,轻轻环住了妈妈的肩膀:“不要伤心了妈妈,不需要他,我们两个也可以过得很幸福。”
这话说在了妈妈的心坎上。她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回抱住早熟又懂事的女儿。
“是妈妈没用。”她轻轻摸着楚安缔瘦弱的脊背,低声呜咽,“我们安安以后肯定有大出息,要是妈妈能给你更好的条件就好了。”
楚安缔安慰般地用额头抵着她的肩膀:“不要说这些了,等我长大赚钱了,就给妈妈开花店。”
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仿佛这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一样,互相取暖。
须臾,妈妈忽然将楚安缔一把推开,死死抓着她的肩膀:“安安,你这么聪明,一定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这是这个见识不多的女人,对女儿的最大期望。
“以后考到一个好学校,就不用像妈妈这样打零工,可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声泪俱下。
“就不会被人骗,也不需要靠他们的脏钱过活……”
妈妈红着眼垂泪的模样永久地映在了楚安缔的脑子里,一直未敢忘记。
所以在那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加倍努力地念书做题。
只希望将满分考卷带回家时,能看到家里在等她的人露出欢欣雀跃的表情,一展笑颜。
妈妈不喜欢爸爸的新家,彼时不过十二三岁的楚安缔也不喜欢,只不过原因不同。
对于妈妈来说,那是抛弃妻女的渣男和破坏她家庭的小三,可对楚安缔来说,她眼里只看得到另一个人。
——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虽然那次没能和对方说得上话,但她从小孩定制的跆拳道服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楚远熙。
她原本以为那是肖阿姨一个人的女儿,却没想到,那个小女孩还和自己有着这一层联系。
她们身体里流着一半同样的血液,却没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
楚远熙那一张脸白白净净,粉雕玉琢,即便年纪还小也能看出来那精致的轮廓,必定是个美人坯子。
而楚安缔……算了,不说也罢。
她有点挫败地扔下镜子。生物课本上说,基因是会遗传的,那为什么她们这么截然不同呢?
第二次坐汽车去津沽借钱的时候,楚安缔照旧被拒之门外。
这次她的运气用光了,好心的肖芝兰阿姨没在家,开门的又是那个游手好闲的父亲。
“怎么又来了?”楚孟祥眼里的不耐烦溢于言表,“滚滚滚,老子没钱给你!”
“我是来找肖阿姨的。”
楚孟祥直接把她往外推,一点情面都不讲,骂骂咧咧:“那又怎样?你肖阿姨的钱就是老子的钱!”
她一个小女孩,力气又怎比得过一个成年男人。
楚安缔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可楚孟祥管都没管她,“啪”地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
片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你是谁?”
她抬头望去,只见身前站着之前见过的保姆刘妈,还有那个孩子。
那个漂亮得过分,像洋娃娃一样,名叫楚远熙的孩子。
刘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楚安缔是谁,但她不想让小姐知道这些事,便轻咳一声示意她不要乱讲话:“咳咳,你怎么来了?”
楚远熙打量着眼前的人,大眼睛黑溜溜地转,好奇地问:“刘妈,你认识她?”
普通话很标准,只是带着一点点轻微的津沽口音。
“嗯,这是肖女士朋友的孩子。”
上回楚孟祥也跟刘妈串过供了,说是别人家的孩子就行,总之,不要让楚远熙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噢。”小女孩点点头,“你叫什么呀?我叫楚远熙。”
楚安缔刚想下意识回答,却对上刘妈的眼神,最终将那个“楚”字吞了回去。
“安缔。”她说。
“你怎么坐在地上?”
“不小心摔了一跤。”
小女孩大方地伸出手:“我拉你。”
楚安缔长得瘦弱,虽然年长几岁,可看起来就跟楚远熙差不了多少。
刘妈当然知道她来的目的是什么,不过这都是主人家的事,她一个保姆也做不了主。想到上次肖芝兰对她的态度还不错,便让她跟在她们后面进了门。
“谢谢您。”换鞋的功夫,楚安缔低声说,“我想在这里等到肖阿姨回来,可以吗?”
刘妈点了下头,随即又想到什么,为难道:“今天肖女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楚先生那边……”
她也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才出来当保姆,看到这个小孩可怜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你去跟元元小姐玩一会儿吧,我最多只能留你到晚饭后。”
“谢谢您。”
楚远熙一回家就进房间换衣服去了,楚安缔慢慢地顺着楼梯上去,敲响了她的门。
里面传来稚嫩的声音:“谁?”
“安缔。”
就这么点儿功夫,楚远熙已经换了一身粉嫩可爱的家居服,头发散着:“你是来跟我玩的吗?”
小朋友都是爱交朋友的,不必多说什么,便能玩儿到一块去。
“我带你看看我的房间吧。”楚远熙主动说,“这边是衣柜,书桌……周末作业我还没写完。你会做吗?能不能教教我?”
楚安缔本来学习就好,更何况还比对方大了整整四岁,这点题目当然不在话下。
“你都会做吗?”
“我已经初一了。”
闻言,楚远熙奇怪地打量着她:“那你怎么才和我差不多高?”
“……”楚安缔顿了一下,“我挑食。”
穷人家的孩子又怎么会挑食,真正的理由其实是没钱。即使妈妈已经力所能及地打工了,还是买不起太贵的肉,只能在超市捡点快要过期的打折品。
这只是一个为了不再对方面前露怯而撒下的谎言。
楚远熙自然想不到这点,只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你等下多吃点,刘妈手艺很好。”
她房间里的玩具很多,用整整一大个箱子来装都装不下。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地毯上,一会儿给芭比娃娃打扮,一会儿玩扮演医生与病人的游戏。
楚安缔其实已经过了喜欢这些的年纪,但她从未真正拥有过这么多玩具,所以第一次拿起来,还是感到很新奇。
“这是妈妈带我去欧洲玩的时候买的。”楚远熙晃了晃那个格外精美的娃娃,“只有那边能买到的限量版。”
“欧洲?”
楚安缔当然知道那是那里,不过以她的家庭条件,又怎么有机会去呢。
她的心里有一点酸涩,也有一点憧憬羡慕,不由得问:“欧洲……是什么样子的?”
“我给你看看相册吧。”
楚远熙从桌上拿下来一整本旅游相册。里面大多都是旅游时拍下来的风景,洗出来成实体照片,牢牢地贴在书页上。
她明明那么小,记忆力却格外好,对这些景点如数家珍,甚至还记得其中的历史故事。
让楚安缔感觉自己也凭空去欧洲玩了一趟。
她望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石雕,倏忽出了神,想着如果亲临那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便没有听到楚远熙的声音。
“姐姐?”小女孩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这两个字像是突然敲下的琴音,悦耳又动听,一下子将楚安缔拉回了现实之中。
她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懵懵地又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
“姐姐啊。”
那个比娃娃还要好看的小女孩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比我大么。”
楚安缔没说话,半晌,方将屏住的呼吸吐了出来。
她只感觉自己心中有某片柔软的地方被激活了,一个小人儿穿着漂亮的裙子,在上头跳舞。
那张脸正是眼前人。
是啊,姐姐。她可不正是楚远熙的姐姐么?她们共享着一半的血,理应这样好好温馨地相处才是。
自己方才产生的不平衡,未免太过小气了。不论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楚远熙是无辜的。
况且,楚安缔想,就算爸爸妈妈没有离婚,她也没有办法过上这么好的生活,因为这一切都是肖阿姨给楚远熙的。
所以,没有理由,也不应该去嫉妒。
她们……或许也可以像普通姐妹一样,成为彼此的好朋友。
毕竟这是除了父母,唯一和她血脉相连的人。
想到这里,思绪却忽然被对方打断:“这是什么?”
楚安缔怔了一下,低头看去。
大约是来的路上没留心,外套上不知何时沾了一株蒲公英的杆和种子,也许是从长途汽车的窗户上飞进来的。
楚远熙将它捻了起来,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刘妈说蒲公英很脏,我扔了吧。”
她将它利落地扔进了垃圾桶,没有一点留恋。
看着女孩的背影,楚安缔的脸色却瞬间暗了下来。
正如名为美梦的泡沫,被骤然袭来的风吹得破裂。
她到底在想什么。
刚才的那些心理活动,简直蠢得可笑。
有血缘又怎么样。
她们之间,一个是明亮发光的太阳,另一个是随手就会扔掉的脏东西,蒲公英。
根本就是天壤之别啊。
【作话】
童年篇来啦
天津人元元:结结您介是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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