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谢燕珏心跳漏掉一拍,他一动不动望着讲台上的俞良,很快发现不对劲,一个小女孩从座位上起身牵着俞良往办公室走,下台阶时格外小心护着他。

  俞良牵着她的小手,眉眼弯弯,低头对她说谢谢。

  赵刚这时也看过来,解释道:“老毛病,又失明了。”

  谢燕珏站在那看着俞良被带着往反方向走,看着他被带进办公室消失不见。哦,原来不是对他笑的。

  三个人继续在学校逛着,赵刚管不住嘴,一路巴巴,“刚刚那是学校的老师,这所学校就是他爸的开创的,他啊,随了他爸,都是大公无私的人,就是眼睛不方便也坚持来给孩子们上课,就是……”路过俞良办公室时,他朝里面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就是人之前疯了……”

  “疯了?”谢燕珏眉毛拧在一起,“他怎么呢?怎么突然疯了?”

  “诶诶现在人已经没事了。”赵刚立马道,“前几年的事了,我也不知道原因。”

  俞良的办公室离这不远,他不想声张,将话题糊弄过去,带他们往远的反向去。

  但谢燕珏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儿了,时不时望办公室的方向看一眼,眼睛笼罩着一层暗色。

  天公不作美,从学校出来,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雨了,何书记看走访的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走半道上,天突然下起雨。

  夏日的雨来的湍急又突然,顷刻间就变成倾盆大雨。

  赵刚一边帮何书记挡雨,一边喊:“这雨太大了,咱们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何书记连忙叫他带路,谢燕珏的军靴踩在泥泞的路上,泥点飞溅在裤子上,他突然脚步一顿,“你们先走,我等下再来。”

  说完转身冲进雨中,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他一口气跑到教学楼的屋檐下,甩了甩头上的雨珠,往二楼去。

  每近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下一步就艰难一分。

  办公室里传来说话声。

  “俞老师,你把后面几天的教学任务告诉我,我帮你上课就是。”

  “我今天教的浮力,习题还没讲完……”

  谢燕珏从窗户看着办公室里的两人,俞良一边叮嘱着小苦哪些是重点哪些是难点,一边从抽屉拿出自己的教案给他。

  小苦认真听完,“行,俞老师你就放心吧,我肯定把他们都教会。”

  俞良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相信你,刘甘学长。”

  “哎呀哎呀,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苦出息了,去年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成绩碾压县里的初中进了火箭班,录取通知下来的那天,林叔高兴得掏钱买了两桶烟花,鞭炮烟花一起响,那场面别提多壮观了。

  村里都知道傻子他家出了个人才,都夸小苦有出息,连带着看他那傻子哥哥都顺眼了。

  后来这事被县里教育局知道了,特意拜访了他家,了解家中情况后,直接承包了小苦高中三年的学杂费,还承诺如果他考上大学愿意回来还承包他的大学的学费,小苦当即就签了合同。

  上高中之前,他换了名,这事他本来没注意,是刘志顺提出来的。

  小苦这名字寓意不好,也怕因为名字让同学瞧不起。

  小苦没他想的那么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让他取。

  刘志顺初中读完就出去打工了,怕取不好,想让俞良想个好名字。

  俞良却微微一笑,让他取,说他取的一定是最有心意的。

  他把家里垫桌角的字典抽出来翻了三天,终于想好了一个字,甘。

  但到姓什么又犯了难,小苦的爷爷是倒插门,所以导致了爷爷姓陈,爸爸跟奶奶姓张。

  小苦知道他的纠结后,没多想就说:“顺子哥,我跟你姓吧。”

  他眼巴巴望着刘志顺,名字就知道定下来了。

  苦尽甘来的甘。

  刘志顺的刘。

  刘甘。

  正值高考、中考期间,小苦他们学校给高一、高二放了两个星期的假,现在哥哥病情好一点了,村里人也会帮忙看着,小苦就自愿来学校教书。

  俞良好久不见他,问着他学校的事。

  小苦一一答着,说起有趣的事情还会激动比划着,眉飞色舞,比之前活泼多了。

  谢燕珏靠在墙壁上,指间夹着一根烟,耳朵仔细辨认着他的声音,听见他的笑声心会莫名疼一下。

  望着蒙蒙的阴雨,他仰头呼出一口烟。

  拐角处的人脚步一停,谢燕珏偏过头和他对视。

  刘志顺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

  谢燕珏朝里面示意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刘志顺又看了看他,朝办公室里走去。

  不一会儿他和小苦并肩出来,他瞥了一眼旁边,人已经不在了。

  “顺子哥,你看什么呢,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小苦也看过去一眼,刘志顺说没什么,继续下楼梯。

  小苦连忙赶上去,刘志顺已经张开了,比他高出一个头,眉眼天生带着冷感,皱着眉的时候尤其吓人。

  他只敢勾着他的一个小拇指,小声问:“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错犯错了,他都不叫顺子哥,叫哥。

  叫哥管用。

  说的是他瞒着他和教育局签合同的事,当时顺子在县城打工,春节回来听别人说才知道,当即冷了脸,一直到复工离家也没和他说一句话。

  “留在这儿也挺好的,也不一定都要去大城市发展,对吧?”说到后面语气越来越弱,小心翼翼偷瞄他的反应。

  从过年到现在,差不多半年了,顺子再生气也生不起来了,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你以后会后悔当初做了这个决定?”

  “我不会的,我不会的。”小苦急忙道,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脸红扑扑的,“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顺子抿着唇没说话,奶奶现在身体不行,他离不开金乌村。

  小苦见他没生气,胆子大起来,“哥,你想我了吗?”

  “没。”

  “可我好想你,你一生气就故意躲着我,本来我放假就少……”

  顺子看了他一眼,看他微微嘟着唇抱怨着,将脸扭到一边,“想了。”

  “真的哇,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想我……”小苦一下高兴起来,蹦蹦跳跳着,眼见就要蹦跶到雨中了,顺子将他扯过来,打开伞。

  小苦哎呀一声想起来,“俞老师还在上面!”

  “哥你等等,俞老师眼睛失明了,我们送他回去。”他一边往楼上跑一边说,顺子喊了他几声,也追着他去。

  “俞老师,我送你……”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小苦不敢置信地望着办公室门口的男人,“谢燕珏?”

  顺子过来拉着他手,“走吧,俞老师不需要我们送。”

  办公室收拾东西的俞良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朝门口看过去,黑蒙蒙的。

  他继续将本子叠好,摇了摇头,想什么呢。

  将办公桌收拾好,他拿起靠墙的棍子,那是他的盲杖,其实就是一根木棍,村长用镰刀将木头的皮和分叉剃掉,轻巧光滑,用起来顺手,他一用就是三年。

  这三年他已经习惯了盲人的生活,即使突然失明也不会惊慌,用木棍左右敲击试探着旁边的障碍物,顺利走出办公室。

  他弯腰在靠墙的位置摸了摸,他的伞早上用了没干就搁在这里了,现在却摸不到了。

  谢燕珏站在他后面三米的地方,看着他摸了半天空气,低头看了眼自己旁边的一把蓝伞。下雨的时候风吹过来的。

  他拿起伞放在俞良身后,只要他转身就能碰到的地方。

  他动作很轻,可伞柄碰到水泥地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俞良以为是被哪位忘记带伞的同学借去了,本来不抱希望了,听见那声响转身,脚就踢到了伞柄。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问:“你带伞了吗,要不要和老师一起打?”

  对方没说话。

  俞良等了很久,旁边静悄悄没声音,可又没有离开的脚步声,真奇怪。

  他将伞夹在腋下,拿着木棍继续敲路,扶着楼梯慢慢下楼。

  下到一楼,他撑开伞进入雨中,今天风很大,他得用力才能不让风把伞吹跑了。

  刚刚的也是风吧。

  俞良不知道谢燕珏站在二楼平台看着他一步步下楼梯,看他用脚尖试探完才敢踩上去,样子笨拙又小心,也不知道他就跟在自己身后,没打伞,嘴里咬着一根烟,没点。

  从学校到家的路,俞良已经烂熟于心,甚至在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小地图,用木棍敲敲旁边的树就知道要拐弯了。

  但既然有小地图,他还是在拐弯的时候一脚踩进水坑里。

  小地图上没有这个。

  在俞良摔倒的瞬间,谢燕珏的虎牙狠狠咬了下烟蒂,已经伸出去的手收住,悬在半空中,一直到俞良摇摇晃晃将脚从水坑中踏出来才慢慢放下。

  雨下的很大,农田里劳作的人都已经躲进家里,连电线上的麻雀也飞到屋檐下躲雨。

  大雨朦胧中,依稀可以看见路上有两个人影,前面的人一手撑伞,一手用木棍敲路,后面的人淋着雨,就这么跟了一路。

  谢燕珏很久不抽烟了,这包烟还是在等火车的时候买的。

  烟已经湿透了,跟他一样。

  刚刚咬破了爆珠,嘴里充斥着酸酸的味,一直没散。

  后面的路俞良走得稳当,没出什么意外,顺顺利利到家。

  他扶着椅子坐着休息了一下,手里握着木棍,眼睛望着屋外。

  看不见,但听得见雨声,砸在屋檐上、水泥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喜欢听雨声,会让人变得安静。

  俞良坐着听了多久的雨声,谢燕珏就站在雨里看了他多久。

  休息够了,俞良起身,拿着木棍探路往后门去,将门锁上之后去房里准备换身衣服,虽然打了伞,但肩膀和后背还是淋湿了一片。

  换衣服的时候,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他猜是后门没锁紧又被风吹开了。

  等换好衣服出去锁门,门确实好好关着的。

  他皱着眉,真是奇怪。

  但也没多想,可能是其他东西被风吹倒了吧。

  谢燕珏站在墙边,离俞良三尺不到的地方,他静静看着俞良。

  还是瘦,但和离开时候相比要好些,皮肤很白,眼睛很大。

  他突然想第一次见到俞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瘦,也白,眼睛也很大。

  中间四年好像没有改变什么。

  谢燕珏不能多待,护送他回家后就找到何书记,跟大部队一起回县城了。

  到了酒店,他先去冲了个澡,换身衣服出来就拿起桌上的烟,刚按打火机,旁边床的男生就转过头来,“老大,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他们队都知道谢燕珏不抽烟。部队里禁烟,但大家都偷偷藏几包,没办法,压力太大,每天累死累活躺床上抽一根才感觉重新活过来了,刚开始他们和谢燕珏是平级,给他递过烟。

  他只说戒了。

  后来拒绝多了,大家都知道二班那个狠人不抽烟,也就不递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抽了。”谢燕珏吸了一口,将打火机放在桌上。

  “诶你之前肯定说过,不信你问赵队。”

  说话的男生叫小风,队里最小的,天天乐乐呵呵。他说的赵队,是副队长,叫赵博。

  “我说的是戒了。”

  小风眼睛转了一圈,“那你为什么又开始抽了?”

  谢燕珏呼出一口烟,像叹息,眼睛看向窗外,窗外还在下雨。

  小风也看过去,天已经黑了,除了看见几座山什么都没有。

  知道谢燕珏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无聊地躺回床上。

  门外却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他又连忙去开门,来人是赵博,他语速飞快,“有地方突发山洪,书记让我们配合当地民兵展开救援。”

  谢燕珏立马将烟掐灭,一边穿外套一边往外走,眉头深皱,但语气冷静:“具体什么情况?”

  赵博和他并肩走,汇报情况,“死伤情况还不清楚,落石挡住了进山的路,现在还在紧急搬石头中……”

  谢燕珏点点头,大步流星已经下到一楼,大厅里聚集了很多人,何书记站在正中央命令道:“要把人民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不惜一切也要把人救出来!”

  青阳县的一众领导连连称是。

  赵博还在继续说:“……金乌村又地处低洼,第一个淹的就是……”

  谢燕珏脚步猛然一停,“你说哪里!”

  赵博从未见过谢燕珏露出过这样的表情,犹豫着说:“金乌村,就是我们今天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