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俞良放学后先去了顺子家,进门就看见刘婆婆坐在大门口绑菜,干稻草被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中搓成麻绳状,然后用脚踩着,再把菜在草绳上绑好,丝毫没注意到俞良的到来。

  俞良走上前,“刘婶。”

  刘婆婆眯着浑浊的眼睛瞧了半天,认出是俞良,赶紧站起来,拖着腿去屋里给他搬椅子,“俞良啊,来来来,先坐会儿。”

  “诶诶不用麻烦……”椅子已经放在他身后了,刘婆婆又忙给他端杯水。

  俞良双手接过,发现居然是用茶叶泡的热茶,“刘婶你搞这么客气干嘛。”

  刘婆婆笑笑,招呼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沾着泥巴的双手抓着衣服下摆,“俞老师啊,其实我是有件事想求你……”

  俞良放下茶杯,坐直身体,“您说。”

  “就是我们家顺子之前不是被学校开除了嘛,但他连十五都没满,出去打工也没人肯要他……”刘婆婆看了眼俞良的脸色,继续说,“这么小的孩子不读书能干嘛啊,你这不是当老师了吗,我是想能不能你找找关系……把他再塞进去。”

  开除?俞良不知道刘志顺居然是被开除的。

  刘婆婆见俞良抿着唇不说话,一下急了,开始打感情牌,“他爷爷当年就是村里的先生,他肯定也蠢到哪去,我这心里啊还是盼着他读大学,比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强,再说当年你爸爸和我家老头子关系不浅,你看能不能……”

  “刘婶,我今天来啊就是为了这件事。”俞良说道,“小顺还小,未来路还长,我也是希望他能重新回学校去读书……”

  “我才不去!”

  刘志顺不知道从那出来,肩上挑着担子,干瘦的身躯被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弯了背,脚上的草鞋沾满了泥泞,看起来刚从田里回来,他将两担子菜卸到地上,恶狠狠瞪了俞良一眼,“我不会去上学!”

  “怎么跟老师说话勒!”刘婆婆作势要打他,颤颤巍巍站起来走了两步路,顺子扛着空扁担早跑得没影了。

  刘婆婆气得骂了他几声,回过头又笑呵呵地对俞良说:“他说的混账话,别理他,不读书干嘛去?和他那爹一样去天天去打牌输钱啊?”

  一下戳中了刘婆婆的痛处,她抹了把眼泪,“你说他爷爷当年是村里唯一的老师,却生了这么个混账儿子,俞良啊,算刘婶求你了,顺子之前做的那些事我替他道歉行不行?你就让他去读书吧,总不能让他走了他爹的路……”

  刘婆婆作势要跪,俞良吓得赶紧扶住她,“刘婶这事你放心,我肯定会尽力帮你,你快起来吧,起来吧。”

  刘婆婆这才放下心来,又要留他吃晚饭,但俞良坚持说家里有人等先回去了。

  翌日。

  俞良起床洗漱完,在镜子前正了正衣领,提着包跨出门框,下意识朝水井边看,看了个空。

  谢燕珏跟食堂的大爷进城采购去了,四点多钟天黑没亮就去了,离开前还摇醒他嘱咐他注意眼睛,小心最后一排麻子脸的男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一直到村口传来小三轮的喇叭声。

  俞良强撑着精神送他到村口,谢燕珏没让,出了大门就让他回去睡觉,自己转身朝村口跑去。

  俞良扶着门框,看着他的身影隐入黑夜当中,他困意消了大半,想起谢燕珏那些叮嘱,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居然舍不得他离开了。

  “诶……”

  话还没说出口,谢燕珏转过身来冲他他扬了扬手,手放在嘴边喊道:“早点休息,走了。”

  俞良收回落寞的眼神,提着包往学校去,刚进办公室就听见一个女同事打趣道:“俞老师这人缘可真好,还有学生专门来送吃的。”

  “人家俞老师天天批作业备课到学生放学才回家,学生都知道。”

  俞良被夸得不好意思,和两位同事打过招呼后,走到办公桌前看见桌面上放着几个又大又红的枣子,旁边还放着一个纸条,他拿起来一看——谢谢俞老师,我超级喜欢你。

  歪歪扭扭的字旁边画了一个爱心。

  俞良笑了笑,将纸条沿着痕迹折好夹在笔记本中。

  俞良今天连着三节课,原本只有两节的,小学部一个数学老师今天要去吃酒就拜托他了,三节课都堆着上午,忙得够呛。

  下课铃一响,孩子们都憋着一股劲往食堂冲,像在比赛跑似的,有个小学部的小孩没看路撞到他往后倒,俞良扶住他的肩膀,“慢点跑。”

  “谢谢老师。”小孩鞠完躬跑开了。

  “这群兔崽子,上课不认真听,干饭倒挺积极。”旁边一个老师笑呵呵道。

  俞良附和几句就往办公室去,那老师说:“俞老师抓紧时间去吃饭,等下没菜了。”

  “行,你先去吧,我把书放了就去。”俞良已经走远了。

  还没进办公室,俞良就看见墙角躲着一个人,阿苦。

  “你这么没去吃饭?”俞良招呼他过来,等他走近了才发现他侧脸和手臂上都有划痕,“这伤怎么搞的?”

  俞良的手还没碰到阿苦,阿苦就躲开了,低着头小声说:“没,没事,不,不疼。”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

  俞良耐心劝导道:“你要相信老师,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要及时告诉老师。”

  阿苦沉默了几秒,最后轻轻摇摇头。

  “好吧。”俞良又问,“怎么不去吃饭?”

  “不,饿。”

  阿苦刚说完,肚子就传来呼噜声,他将脸扭到一边,耳朵尖却悄悄红透了。

  俞良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可老师饿了,那你陪老师去吃饭好不好?”

  阿苦的眼睛像两只小灯泡一下亮起来,“好哇。”

  俞良牵着阿苦的手往食堂去了,低头看了他一眼,阿苦才及他的手肘,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去,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的,实在想象不到他居然读初中。

  “小春,你今年几岁了?”

  阿苦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十岁。”

  “十岁怎么读初中了?”俞良惊讶道,顺手掀开食堂发黄的帘子,让他先进去。

  阿苦眼神闪躲,“跳级的。”

  这倒是俞良没想到的,他之前看过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单,阿苦看着懵懂无知,但居然是班上的第一名,这是他没想到的,更没想到他居然连跳两级。

  俞良让他先找地坐,他去打饭,他特意到张大娘的窗口打饭,弯着腰点了几个菜,“大娘,大爷买菜回来吗?”

  “回来一会儿了。”张大娘多给他挖了一勺茄子,将餐盘递给他。

  俞良皱了下眉,大爷都回来了,那谢燕珏肯定回来了,怎么没来找他,他又问:“那您看见谢燕珏了吗?”

  “小谢说是要买什么东西,没和你大爷一起回来。”

  俞良还要继续问,突然感觉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低头一看是阿苦,他捏着他的衣角,低着头,眼神却一直往后瞟。

  俞良顺着他看过去,就看见几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站在食堂门口,好几个他都看着眼熟,尤其是靠墙的男生,脸上长着麻子,他记得他叫高飞,顽皮捣蛋,办公室几个老师都议论过他,不听课不尊重老师,性子野压不住。

  “是他们欺负你吗?”俞良问。

  阿苦连忙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不是,伤是,是我自己磕的,的。”

  俞良牵着他的手带他找了个空桌吃饭,眼神担忧,再次强调道:“阿苦,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要和老师说知道吗?”

  阿苦心虚地躲避着他的眼神,点点头,逃避似的拿起筷子将脸埋进碗里。

  俞良轻微叹了口气,看着他瘦得骨头凸起的手肘,拿起筷子将自己碗里的鸡肉夹给他,顺嘴问道:“阿苦你和小顺是好朋友,那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被开除的?”

  阿苦动作一愣,摇摇头,低头继续扒饭,藏在头发后面的眼睛却逐渐暗淡下来。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想上学吗?”这事让俞良有点头疼,现在刘婆婆乐意送他来上学,刘志顺却不想读书,他大概了解他的脾气,倔得像只小牛,比起他去劝,作为朋友的阿苦去劝或许效果更好。

  阿苦终于说话了,依旧结结巴巴的,“他,他说,奶,奶奶腿脚不好,要照顾,顾奶奶。”

  这次换俞良一愣,意外之余又放下心来,至少刘志顺不会变成他爸的样子。

  阿苦吃饭只吃素菜和白米饭,为数不多几坨肉都在挑出来放旁边,一动不动。

  食堂只剩寥寥几人,阿苦见俞良放筷子了,也放下筷子,端起餐盘,“老师,我吃饱了。”

  “诶,你的肉……”话还没说完,阿苦端着餐盘已经走远了,俞良皱着眉,“这孩子……”

  “他这是留回去给他哥吃。”张大娘正用沾水的抹布擦旁边的桌子,擦过的桌子上留下道道水痕,“他哥之前也在我们学校读书,可惜突然傻了。”

  俞良疑惑地望向张大娘,张大娘指了指脑袋,压低声音说:“脑袋出问题了,听别人说,是遗传,他爷爷就是晚年得了疯癫被车撞死的。”

  张大娘唏嘘一声,“这孩子也是命苦,自己丁点大,还要照顾傻子哥哥。”

  “他家没大人了吗?”

  “爷爷奶奶都死了,爹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娘扛不住,去年跟别人跑掉了。”张大娘面露怜惜,“这孩子特懂事,之前我中暑倒地上,醒来发现他再给我喂水,可惜人长得瘦瘦小小,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吭一声,也是没办法的事,爹娘都不在没个靠山,之前刘志顺在的时候还护着他,现在诶,跟他名字一样,命苦啊……”

  “刘志顺和他关系不错?”

  张大娘说上头了,滔滔不绝,“看着还可以,之前我在后门口看见有群男生堵着他骂他,骂得可脏了,骂他哥是傻子,骂他娘是婊子,他气红了眼挥起拳头就要揍他们,结果被摁地上打啊,鼻血流一地可怜的哟,刘家那小子不知道从哪冲出来把那一群人打了个遍,那眼神狠得我看着都晚上做噩梦……”

  张大娘又说:“不过啊,刘家那小子也因为这件事被退学了,事情闹的太大,好几家家长找上门要说法。”

  俞良听完全部,心意外地静下来,更加确定他要劝刘志顺来上学。

  他找林叔说了这件事,一五一十说清楚,林叔抽着烟思考了很久,最后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他要是想来,我肯定是同意的,就是他那脾气确实得收收。”

  俞良脸上露出笑容,“好,到时候放我班上我看着。”

  事情聊完了,俞良准备出去,他今天的作业还没来得及批,准备午休赶赶班,林叔叫住他,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俞良啊,林叔有件事求你,你要是有空和林秋聊聊天,你们俩是同辈,我说的话她听不进去,你劝劝她。”

  谢燕珏赶上最后一班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了,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零零散散装着眼药水、蒸汽眼罩、各种维生素,都是缓解眼睛疲劳的东西,他这些天老看见俞良用手去揉眼睛,估计是用眼过度。

  他还特意跑了趟县城的人民医院咨询了一下俞良眼睛的情况,医生听了都摇头,只给他开了一些缓解眼睛疲劳的东西。

  他先回了趟家,没看见人,出来问了个大娘,大娘一指山坡上的水泥房,“在林秋家吧。”

  谢燕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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