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破晓前的黎明依旧黑沉沉的,山村里的人依旧起床开始干活,伴随着一缕带着白粥甜香的炊烟升起,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

  俞良也醒了,他睡得早也起得早,这会儿正蹲着台阶上刷牙,手里拿着一个葫芦做的瓢,咕噜咕噜几口水吐掉。

  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天色渐亮,太阳出来了。

  谢燕珏烦躁地扇着耳边的蚊子,将毯子盖过头顶,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床,他沉着脸走出堂屋,望着远边浓雾笼罩的群山,太阳光刺破浓雾,露出青山真面目。

  俞良双手接着一捧水砸在脸上,用力揉搓几下,睁开眼发现谢燕珏正在看自己,弯了弯嘴角,“早上好。”

  他脸上还挂着水珠,额前的碎发被撩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笑时不露齿,很浅的笑,但那双眼睛笑起来尤其好看,璀璨明亮,连带眼角那颗泪痣也变得生动,比青山朝阳还吸引人。

  谢燕珏看愣了一瞬,回过神移开眼,“早。”

  “早上吃小米粥配咸菜可以吗?”俞良拿起一条褪色破洞的旧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毛巾太粗糙了,在他脸上留下几条红印。

  还说我娇贵,自己动了动就留红印,谢燕珏在心里腹议,想起上次就轻轻掐了一下他脖子,红印好几天才消去,还真是细皮嫩肉。

  俞良见他半天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都行。”

  俞良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没生气,他想还是要找个机会和他解释一下昨天的事。

  两个人各坐一方安静吃饭,谢燕珏吃饭飞快,呼噜几下喝掉半碗粥,又夹了几根咸菜配着,吃得很香。

  俞良借喝粥趁机偷看他,小心开口,“今天起这么早啊。”

  “蚊子太吵了。”谢燕珏意外发现这咸菜不错,不咸不淡,酸口得很,又夹了一筷子。

  “哦这样啊。”俞良注意到他小臂上肿起了好几个包,被他抠破了皮结痂了,他放下碗坐直,“那个……和你讲一下昨天的事……”

  谢燕珏转过头来,“什么事?”

  俞良见他带着疑惑的眼神不像骗人的,“就是我和村长聊天的事……”

  “哦。”

  俞良好不容易开口的勇气被他一声淡淡的“哦”消灭了,有点琢磨不透他的态度,紧张扣着手指。

  谢燕珏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碗放下八仙桌上,盯着俞良说:“我赖定你了,你休想赶我走。”

  他嘴角带着恶劣玩味的笑,转瞬即逝,站起身揉着脖子,昨晚有点落枕,“我去补个觉,别吵我。”

  俞良悬着的心落下来,又小声解释,“没想赶你走。”

  “想赶也没门。”谢燕珏瞪了他一眼。

  俞良眼底带着笑,“不赶……”

  “俞良!”洪亮的一声,院外走过来一个面容威严的老人,他撑着一根黑色拐杖,步履缓慢,老头子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枯萎的树干,但唯独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像只老鹰。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俞良身上,后来移到谢燕珏身上,眼里带着一股审视和威严,看得人十分不舒服。

  谢燕珏微眯着眼,无畏地和他对视着,俞良推了推他,小声催促道:“你先去睡觉吧。”

  谢燕珏明显能感受到一点,俞良很怕那个人。

  “你还不过来。”老人说。

  俞良刚动就被谢燕珏拉住手腕,“他是谁?”

  “我老丈人。”

  谢燕珏还没反应过来,俞良已经忙不迭跑到老人身边,低眉俯首扶着他往外走。

  谢燕珏皱着眉,老丈人?他结婚了?

  老丈人今天请了村里交好的兄弟,叫他过去做饭,俞良已习以为常,自从徐梅过世后,他就自觉担起了照顾老丈人的责任,虽然谈感情并没有多少,但他念恩。

  “去买几斤肉,再买几瓶酒。”

  俞良接过钱就往外走,迎面遇上来到客人,礼貌喊人,“林叔。”

  “小良啊。”林叔满面红光,拦下他,“五一林秋结婚,到时候你记得来啊。”

  俞良脚步微顿,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村里人都知道,林秋和林叔之前大吵一架,她一气之下出去打工好几年没回来了。他很快笑着应道:“恭喜林叔了,到时候一定去。”

  村里肉铺在村尾,俞良走过去时经过一个岔路口,犹豫几秒,先去了一趟小卖部,折返赶到时肉铺子前已经围满了人。

  今天出摊的是赵勇,长得肥头大耳,笑起来一口黄牙,肉堆起来都看见眼睛,好吃懒做,脾气暴躁,是村里出了名的光棍。

  他一眼就看见人群外的俞良,用刚刚碰过猪肉油乎乎的胖手招呼道:“俞良啊,你要几斤肉?”

  大家都回头看他,俞良尴尬笑了两声,挤到前头,指着猪的肋部,“要三斤。”

  赵勇笑得猥琐,瞄了一眼他手里提着的袋子,“买的蚊香啊。”

  俞良不喜欢和他接触,平时是赵勇的爹出摊,如果遇到赵勇,俞良都会刻意绕开,但今天显然绕不过。他攥紧袋子,点点头。

  “也是,你这细皮嫩肉的,蚊子咬个包半天不消,比娘们还嫩。”赵勇嘴里说着黄话,胖手伸到俞良屁股后面掐了一把。

  俞良叫了一声,旁边人都古怪地看着他,赵勇露出一口黄牙笑着。

  俞良只好小声道歉,脑袋越垂越低,赵勇将装肉的袋子递给他时还顺手摸了一下他的手背,油腻的脸上露着色眯眯的笑。

  俞良低着头挤出人群,头也不抬飞快往老丈人家走。老丈人正在堂屋和人聊天,见他回来了,眉毛一横,“怎么这么慢?”

  “路上……”

  “快去做饭。”

  俞良咽下后半句话,和屋里其他长辈打过招呼就去厨房做饭,老丈人家条件比他好很多,做饭是烧煤。不一会儿一桌子餐就摆上桌,俞良随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对老丈人说:“吃饭了。”

  老丈人聊得正欢,瞪了他一眼,“没看见我们再说事吗?没点眼力见。”

  俞良无措地站在原地,旁边林叔知道他们这对翁婿关系不好,打圆场道:“边吃饭边聊,等下菜凉了。”

  说来也奇怪,明眼人都看得出俞良这个女婿做的尽职尽责,就连徐老头的儿子都比不上他孝顺,但这徐老头也偏偏就是看俞良不对眼,百般刁难。

  老丈人脸色这才好点,招呼其他人入座,俞良连忙倒酒。

  林叔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笑呵呵道:“小良这手艺可以啊,到时候林秋结婚请你去掌勺。”

  俞良想了一下,小声婉拒道:“林叔,我这手艺也就看得过去……”

  “你林叔是长辈,怎么跟长辈说话的。”老丈人一拍筷子,“叫你去就去!”

  林叔:“我就随口一提,小良别放心里啊,到时候林秋结婚来吃席就行。”

  俞良应下来,等老丈人发话,他这才提着蚊香和花露水匆匆回家做饭。

  俞良走后家里来了客人——赵平海,村委会主任。

  赵平海先是在院子外喊了几声,见没人答应才推门进去。谢燕珏还在补觉,脸露不耐,“哪位?”

  赵平海抬脚准备进屋,没注意踩到了趴在门口睡觉的小黑,小黑冲他嗷嗷叫着,他用手晃了几下没赶走,准备用脚踹走。

  “你敢。”谢燕珏黑眸微敛。

  赵平海马上收了脚打哈哈道:“不敢不敢。”

  “谢少好,我是村委会主任,人叫赵平海。”赵平海点头哈腰卖着笑,见谢燕珏的模样应该是不记得自己了,“沈少应该跟你提过我。”

  “哦。”谢燕珏记起来了,沈柏川之前提过有个亲戚在这做官,他又问,“有事?”

  “这不是听说您生病了嘛,我提了些水果和补品来看看您。”赵平海笑得谄媚。

  他多精明圆润一个人,沈柏川亲自给他打电话,他就意识到这谢燕珏肯定不简单,虽然沈柏川没明说,但奈何谢燕珏的爸太出名了,几乎是听到谢燕珏的姓,他就猜到他爸是谁了,然后马不停蹄提着东西来见人。

  “这是极品燕窝,您笑纳。”赵平海拍了拍包装精贵的礼品盒,心在滴血,就这一小盒燕窝花了他两个月的工资。

  谢燕珏扫了一眼,没见过的于盐屋杂牌。

  赵平海环视了一圈屋内,太破了,他也奇怪村里怎么就安排这个屋,这北京来的大少爷怎么住的习惯?

  “谢少,您看要不搬到我家去,虽然条件说不上多好,但肯定比这好。”

  谢燕珏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他什么心思,但一看到他那种谄媚的脸就让他想起了他爸的话——“外面那些人叫你一句谢少都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不了,这挺好。”

  赵平海碰了壁也笑呵呵的,转移话题道:“您住的习惯就行,俞良这人听话肯定能把您照顾得舒舒服服。”

  这话听得耳熟,刚来那天村长也说过,谢燕珏提起兴趣,坐起来靠在床边问道:“俞良结婚了?”

  他从早上听见俞良说老丈人就好奇心涌起,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衬衫,长相又清纯,难得和高中生一样,没想到居然结婚了。

  赵主任见他来兴趣了,抽了把椅子坐下,“早结了,高三没毕业就结了。”

  谢燕珏瞪大眼睛,“都没成年怎么结婚?”

  “山里人都这样,摆个席拜个堂就算结婚了。”

  谢燕珏递给他一支烟,赵主任受宠若惊双手结果,转着烟蒂看了一圈,富春山居,两千一包,有价无市。

  谢燕珏点了烟,靠着床柜上,“他媳妇呢?”

  “早死了。”赵主任将烟点燃,轻轻吸了一口,味道醇厚,入喉没有阻碍感,好烟。他眯着眼想了一阵,“结婚第二年死的吧,梅毒,小县城治不了,死了。”

  “梅毒?”谢燕珏听过,他眉头紧皱,“这怎么得的?”

  赵主任压低声音,“在外面乱搞。”

  谢燕珏惊得眉头一挑,“俞良知道吗?他不管?”

  “他哪里敢管?”赵主任抖了抖烟灰,见谢燕珏感兴趣,不由多说了一点,“他媳妇叫徐梅,徐梅的爹当时是村长,又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养出来的女儿就是个是悍妇,没人敢管。当时俞良爸妈死了,没钱下葬,徐梅瞧着他长得不错,就说你跟我结婚,就借他下葬的钱。”

  “强娶啊?”谢燕珏吸了一口烟,眉头越皱越紧,“他同意了?”

  “没办法啊,这人死后都讲就入土为安,不然黄泉之下没办法闭眼,俞良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就同意了,但洞房的时候就出事了。”

  “什么事?”

  “俞良他硬不起来。”赵主任压低声音,“阳痿。这徐梅气得要死,在外面找男人乱搞,俞良就在家伺候她那一家子,心里都知道,但没戳破。”

  赵主任叹了口气,“这俞良也是可怜,原本成绩挺好,按道理可以考个好大学的,一辈子就这么废了。”

  谢燕珏保持着举烟的动作一动不动,等烟灰落到腿上才回神。

  赵主任说完才发觉自己不该多这个嘴,笑哈哈解释道:“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真假就不知道了。”

  谢燕珏点头表示明白,等送走赵主任,俞良正好回来了,脸上挂着笑,将装花露水的袋子递给他,“止痒的。”

  谢燕珏涂得心不在焉,后背被咬的几个包涂不到,于是俞良接过来帮他仔仔细细涂上,谢燕珏盯着他头顶的发旋,没忍住问道:“听说你结过婚?”

  俞良错愕望着他,谢燕珏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了,像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失去光芒,俞良慢慢低下头,转过身将花露水放好,磨蹭着不回答,借口说做饭逃走了。

  谢燕珏啧了一声,懊悔不已,不应该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