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太阳出来后,阳光透过窗棱照进室内,各处都发亮,室内的温度不断地攀升,温控中心“嗡嗡”地轻声运作,不断吹出凉气。
程心低头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走到窗户边把纱窗拉上,光变得朦胧起来。
她身旁半人高的白色机器显示屏上,不断闪过各类数据,她停下来仔细看了一会。
其中一项数值飙升得太快,程心眉心微微皱起,重新输入数值调整。
从晏寒声进门开始,她对现状的状况倒有预谋,所以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
晏寒声正闭着眼躺在机器里,蓝色的冷色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不像个真人,反倒更像个高度仿生机器人。
在深层的意识里,晏寒声不断地下潜,像在漆黑的深水里,周边的声音隔着层不算厚重的薄膜,细碎地传入耳中。
在这个期间,他实际上没有想什么东西,在过去很多时间里,他直面过死亡的边界线,一如现在空白。
他不太明白其他人在这样的时刻会想什么,他只会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口的布料上,那下面有郁琼枝为他求来的平安符。
晏寒声不太愿意深究,郁琼枝送出这枚小小的黄纸符的时候,心里希望平安归来的人究竟是他,还是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人。
他缓缓地落到实处,铺天盖地的水流向四周四散开去,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
他没怎么好奇过自己内心潜层的世界会是以什么状态出现,大概率是很贫瘠空白的地方,事实和他所想的有偏差,却没叫他过度惊讶。
晏寒声环顾着这间狭小的低矮的房子,他身量高,房子的屋顶对他来说过低,让他有一种轻微的压抑感。
房子窗户也开得很低,即使没有拉窗帘,光也很难照进来,外面可能是晴天,但屋内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雨霉气。
原本就不大的空间里面满满当当挤满了各种零碎的东西,在窗边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类书籍,所剩不多空余的地方摊开一本书。
晏寒声想了会,走过去看了一眼,是一本绿色的习题册,页码停留在93页。
他往前翻,习题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答案,往后翻,纸张却是空白的。
晏寒声愣怔了一下,他转过身,在房间的另一角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那人坐在床侧,脊背微微弯着,两只手放在身侧两边,他给人的感觉不算强势,反而是温和的,坐的姿势更像是单纯不声不响地等待人。
看见晏寒声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些许迷茫的表情,他可能很快意识到在这个位置上是没有镜子的,所以他恢复了神色。
郁佘比晏寒声想的平静,甚至没有多少讶异的神情,因为姿势的原因,他微微仰起头沉默地和晏寒声对视。
“你为什么把戒指扔了?”郁佘问他,却没有多愤怒,“他找不到,会很伤心。”
郁佘对晏寒声不了解,哪怕他们同在一个身躯里,但晏寒声对他来说却是很陌生的,他时常看不懂对方的行为。
“而且你没有给他一枚戒指过。”
虽然是同一张脸,但郁佘的眼眸看上去比他清澈透亮,他情绪始终很稳定,略带质问的语气不会让人感到过于冒犯。
晏寒声紧抿嘴唇,他没有回答,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郁佘的脸,不切时宜地想,这就是郁琼枝爱的人吗?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手脚开始发冷,这股寒冷很快地蔓延了全身。
郁佘的脸在他的面前扭曲起来,融化成一堆无意义的色块,颜色丑陋平庸,淅沥地淌了一地,带着黏腻的类似血液的质感,缓缓在他的脚下流动。
下一秒,他被一股大力掀翻出去,脊背重重地砸在台几上,台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整个往后倒去,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然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晏寒声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的脚下依旧流淌着不明的液体,郁佘隔着他一段距离,弓着身体半蹲蜷缩在地上。
郁佘拿手捂着脸,细细的血流从他的指缝里沿着纹路缓慢滑落,他看上去很痛苦,但是没有呻吟也没有呼喊。
他放下手抬起脸,左边的眼球位置糊了一大片血迹。
亲眼看见自己的脸受伤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晏寒声能听到程心对他高分贝的制止声,他很轻地笑出声,视线直直地看向郁佘。
“我会给他一枚新戒指。”晏寒声轻声说,声音里怀着无限的希翼,可能是太过于激动,他感到些许窒息感,所以尾音轻微地发着颤。
他用手撑住自己的身体,玻璃的碎渣因为作用力深深地扎进他的手心里,肩背上的肌肉在遮蔽的衣服下一寸寸起伏。
晏寒声缓慢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手指上残留的血液在脸上画出几道凌乱的痕迹,他伸出舌头在嘴侧舔了舔,瞳孔癫狂地在眼眶内震颤。
他左边的视线一片模糊的血红,但他不在乎。
光在晏寒声身后拉出长长的一道阴影,一路蔓延到郁佘的身下,高举到头顶的刀刃发着寒光再一次落下。
郁佘咬牙往旁边侧身,刀尖划破了他的肩膀,下一秒,晏寒声的肩膀上同样出现了一道伤痕。
郁佘顺势矮下身,架起手臂顶住晏寒声的腰腹,另一只手随便在地上摸了一块玻璃,用力往前一捅。
尖锐的疼痛瞬间在他的腰腹间炸裂开来,薄薄的衣服眨眼就被温热的血液浸透了,郁佘摇摇晃晃地还没站起身,脊背上就一重,整个人往地上砸去。
两个人像两头困在笼里的凶兽沉默地缠斗着,双方都没有手软,招招都冲着拿对方的命去。
但是很快,双方的体力拉开了差距。
郁佘被晏寒声的手臂死死地压住脖颈,呼吸不畅让他的脸颊呈现充血的颜色。
他躺在地上,脸上糊满了血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晏寒声的,连黑色的发尖都因为粘稠的血液沾在了一起。
郁佘呼吸声急促,他的挣扎缓慢地变得无力,最后手指攀在晏寒声的手臂上,以一种濒死的状态剧烈起伏胸膛。
晏寒声计算着时间,他本以为缺氧的环境下,郁佘很快就会死亡,但郁佘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他仰面躺在地上,面色呈现失血过多的苍白色,鲜红的血迹在他脸上显得尤为稠浓。
他很小地笑了一声,笑声从被压紧的喉管里挤出,“你杀不死我。”
“我能杀死你。”晏寒声盯着他的眼睛,他想把郁佘另一只眼睛也捅烂,他讨厌他的眼睛,他想郁琼枝必定很喜欢这双眼睛,所以才会一直仰头看。
郁佘握住他的刀,刀刃割开了他的手心,血液一滴一滴从刀尖低落。
晏寒声握着刀柄的手同样裂开了口子,他的血液往下流和郁佘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然后被郁佘引着停顿在眼球上。
“你无法杀死我。”郁佘重复说了一遍,刀尖离他的眼球更近了些,“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眼睁睁看着琼枝和我相爱。”
“而你,什么都不算。”
晏寒声不受自己控制地怒吼,他不太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程心的喊叫声也变得越发大,混杂着机器的“滴滴”声,这些声音在他脑内嘈杂着,他迫切地需要安静。
“噗嗤”一声,刀尖没入了眼球。
鲜红色尖锐地在眼前炸开,下一秒黑暗席卷尽了整个空间,晏寒声感觉身下一空,他看不见,所以只能用手摸。
郁佘消失了,地上的玻璃也消失了,整个空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跪在地上,感到了些许的迷茫,什么东西不断地从他身体里涌出,他用手摸了一下,没有感觉出是什么。
他的眼球明明已经消失了,空空的眼眶下面却不断地流下液体,这些不可能是泪水,所以他分辨不出是什么。
晏寒声精疲力尽,他一顿一顿地想,想到书房窗外有限视线里一片花海。
夕阳的余晖脉脉,暖黄色的玫瑰在微风里开放。
郁琼枝走进花丛中,他再等一小半小时,郁琼枝就会抱着花敲开他的书房门。
他可以隔着花束和郁琼枝接吻,郁琼枝会同意的,他历来对他没什么脾气,什么要求都会答应。
他突然很想回到那一天,回到一个半小时前,停留在他站在窗边往下看花丛中郁琼枝的那刻。
晏寒声的眼前骤然乍起大片的白,他缓了一会,看清自己站在一颗高大的樟树下,路灯把樟树翠绿的叶子晕得很朦胧。
他很狼狈,衣服因为拉扯耸拉在身上,半个身子都是血迹,他定定站着,看着樟树影子下郁琼枝的脸庞。
他想叫郁琼枝,但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郁琼枝站在一个少年面前,他垂着眼睛,皎白的脸颊好像天上的月亮。
晏寒声走上前,他想牵住郁琼枝的手腕,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横穿郁琼枝的身体而过。
气味变得清晰,夏夜略带腥味的热,樟树饱胀着草木的青涩味,路灯下淡淡的酒精味。
郁琼枝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小心地抬起眼睛,他好懵懂,所以当对面的少年向他俯下脑袋,晏寒声发疯一般大叫的时候,他还单纯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们嘴唇贴了一会,然后分开。
晏寒声喉间干涩,他呆呆地看了一会,终于意识到这是郁佘的记忆。
一段完全不属于他的,生涩的正常的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