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晚霞染红天边。
裴廷辉在李天佑和一群二三代的热情迎接下，进了李家别院。
聚会大差不差，就那样。
差不多的一群人，说着差不多的话, 围绕聚会的中心人物团团转。
今天的中心有两个, 李天佑和裴廷辉。
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 中心之一的李天佑, 今晚纡尊降贵地, 也在绕着裴廷辉转。
而这个中心的中心, 虽然风采卓绝，并不拒人千里。
但他自带的那份疏离感, 让身上有真·皇族血统的李天佑也比之有愧。
裴廷辉也知道，今晚他跟上辈子不一样。
上辈子杜家人引荐李天佑，出于生意场上的尊重，裴廷辉起码是把盛名在外的李家, 当前辈看的。
李家出来的李天佑，他也正常敬他是个人。
一开始，李天佑确实表现得挺正常的。
虽然他身上有动不动抬起的老钱架子, 虚张声势, 让那些容易被乱花迷眼的小姑娘们, 或者眼皮子浅的小少爷们，唬得一愣一愣。
但谁身上还没点毛病？
裴廷辉没计较。
李天佑自打跟他相识后, 便像忘记了李家有什么正经事，整天大局小局, 裴廷辉的私人局, 他都能找到缝隙钻进来。
凑局而已，他行事也不过分, 裴廷辉自然也不至于容不下他。
转折点，是因为赵茜茜的死。
二十四岁，不管主动被动，永远先想着别人——尤其杜家人——的最无害的一个年轻姑娘。
他，裴廷辉，传说中人上人的妻子，就那样，一命呜呼。
事后，李天佑找到他，义愤填膺对他说：“是他们！杜家！一定是他们！！！”
他细数了几件赵茜茜死因的蹊跷之处，精准点爆了裴廷辉残存的理智。
但裴廷辉是完全因为赵茜茜的死吗？
当然不。
那场崩溃的起因由来已久。
准确地说，就是在裴廷辉他妈重病去世，他深受打击时，他爸却瞬间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私生子。
妈妈走了，他没有崩溃大哭。
因为妈妈在世时，总是要求他做个坚强的男子汉。
她死后，他为了让她的在天之灵欣慰，生生忍住眼泪。
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孩，在丧母之痛中，努力学习坚强。
没想到他爸的一番操作，顺便还跟他说，这算什么稀奇，你在国外还有个哥哥。他和他妈妈连个正式名分都没有，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这样的父亲，有跟他理论的必要？
他根本不认为自己错，也不认为自己需要对死去的妻子，或孤零零的儿子有什么情感上的抱愧。
更何况，感情是讲理讲不来的。
裴廷辉很多次也想要算了，跟着他妈去。
反正余下的人生，看着这样的爸爸，以及巫美娟、裴承梁那样的家人，根本没什么活的意义。
但他稳住了。
还是因为妈妈对他说过，你要做个坚强的男子汉。
这是爱他的妈妈，对他最大的期许。
他不能把这搞砸了，否则就会像他那个混蛋爸。
于是，一个幼小心灵被狠狠伤害的孩子，对那对狠狠侮辱了他母亲地位的母子，说“欢迎回家”；之后的多年，再在那个侮辱了所有人的老爸期望里，不给人添任何麻烦，也不给人落任何口实地，无声、优异地长大成人。
他长大了，裴明德老了。巫美娟再能折腾，也不过是些拿不上台面的小伎俩。
现在换他们无所谓主动或被动地，承认他，依靠他。
但没有人在意他心里那个始终未曾痊愈的部位。
它汩汩流血，随着忽视和粉饰太平的时间延长，而发炎溃烂。
他自己都快麻木了。
赵茜茜本是他人生中无足轻重的一个外来者。
他们百分之九十九相像。
都没有人在意，也都成长得令人称道，外在好，能力强。
唯一的区别是，裴廷辉心中是对周边人的不齿和憎恨。
赵茜茜则是由衷地亲近、感激他们。
用人类理想化道德的标尺来衡量，自己跟她的对比，一个是真天使，而另一个，则是顶着优质人类躯壳的魔鬼。
他只是还没选好时机，甚至都没想好要用何种方式，来报复那些该被教训的人。
无辜的人，需要在泥沼里寻找星光。
做了坏事的人，却躺在天堂里呼呼大睡。
这跟他心里那一套精密的秩序完全相悖。
错了就要改过来。
是赵茜茜的出现，让他的恨意在暗中蛰伏下来。
是吗，原来对有些人来说，这种错位的秩序，也是有存在价值的。
赵茜茜这样的人，要的不多。
只要一点点阳光漏给她，一点点雨露没有被周遭吸食殆尽，一点点大家都看不上的边角料给她，她就能用力地快乐生活。
因为她的生命力太具有欺骗性，模糊了裴廷辉的判断力。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计较。
然而，在他尝试着说服自己，放下成见，从一个更宽广的维度，去接纳那群不配出现在阳光下的东西时，她死了。
李天佑说：“是他们！是杜家！！他们养大了她，把她嫁给你，就为了这次，这种场合！！！”
——这种场合，什么场合？
不就是一个行业峰会中，裴廷辉崭露头角的高光时刻么？
正常意义上来说，这个时刻确实是重要的。
它关系到一个领袖企业、新领袖人物的顺利脱颖。
一个盛大的场合，让一众占据山头已久的大佬们认识他，认可他，今后行走商海，他将多几分人气，少几分磋磨。
但它值得用一条命，来充当绊脚石吗？
对裴廷辉来说，这是什么鬼主意？？？
但对杜家人来说，它值死了！
为了让他不在那场峰会上崭露头角，他们直接给他送上妻子坠楼这么个大礼包。
但连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裴廷辉会在这件事上崩溃。
李天佑说：“杜家人太狠太坏！我简直不能相信有人做得出这种事！！我要和杜白晴退婚！！！今后李家全面抵制杜家的所有业务！真他妈恶心！！！”
又一把抱住他的肩，嘭嘭捶自己胸口，说：“兄弟！！！今后有什么事，你可以相信我！！！我们圈子里，容不下那种烂货！！！”
裴廷辉崩了，是他妈妈的死，他爸的背刺，种下的因。
恨意经年发酵，再由赵茜茜的无辜亡魂添了一抔燃料。
最后由李天佑极富戏剧性、同仇敌忾，趁虚而入的“共情”，拉爆。
裴廷辉失智了。
他恨杜家和所有跟杜家一样的人，恨他爸，恨他们全家，也恨自己。
他的秩序全乱了套。
他开始相信李天佑，相信自己崩塌体系下的直觉和压抑多年终于汹涌爆发的情绪。
他表面还是那个平静冷漠说一不二的裴氏新掌门，但内里，已经成了一个疯子。
他怀疑自己旧有生活和体系里的一切，却对新出现的小丑们看不清晰……
结果就是，他完全栽进李家和杜家结成的网中，以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高效地，奉上了裴氏的全部……
此时，裴廷辉手中闲闲抓提着一只威士忌杯，眨了下眼睛。
身旁的李天佑拿杯子，轻轻地碰了下他的杯底，笑着关心道：“嘿，裴总，怎么了？我们的新酒不对你胃口，老牌威士忌也喝不顺了？”
裴廷辉朝他抬眸，眸中神色淡淡。
李天佑英俊的混血脸，朝他做出ABC那种洋里洋气的困惑笑容，说：“裴总是不是心情不佳啊？茜茜走了，恋恋不舍，啊？哈哈……”
裴廷辉微微敛眸，承情笑了声。
李天佑觉得奇怪。
首先是，在他的情报里，裴廷辉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虽说，凡事都有例外。
一个人再能装，他的真实情绪还是能感染人的。
反过来说，今晚的裴廷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么一想，倒是比较接近一个真人该有的样子。
那现在就要来考虑第二点——裴廷辉今晚有些心不在焉，李天佑却直觉，这点心不在焉，好像跟他有关。
李天佑：？？？
这怎么可能！裴李两家根本就没有任何交情，就他跟裴廷辉这点来往，还是他各种安排，死缠烂打……
所以，裴廷辉到底在对他放空什么？
李天佑心中狐疑，正想要想个新话题，尽心驱散一下裴大公子的烦闷，以便他被自己哄开心后，能让两人的关系顺理成章近一点。
这时，一个手下过来，附手到李天佑耳边，说了句什么。
李天佑眼睛眨了眨，便朝自己还没来得及哄的裴廷辉笑笑，说了声“那我先失陪一下”，起身跟人到了隔壁。
关上房门，李天佑皱眉，问手下：“什么？”
手下拿出手机，看着他，脸上有点忧虑：“老板，给您看的东西，先跟您说一声，您别生气——”
李天佑不耐烦道：“什么？”
手下发给他一段视频。
李天佑点开。
画面上是一间陈设低调奢华的起居室。
下一秒，就迅速攫住了他目光的，是起居室沙发上，那个披头散发，光腿穿着一件白色睡袍的杜白晴。
她正扑在裴廷辉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说：“姐夫……我想挽回你……”
李天佑瞳孔一缩。
手下在一旁解释：“我们好不容易买通了缦庄安全组的一个人，他给我们的。说这是最近的事。跨年夜，杜小姐送货上门……”
李天佑抬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
他现在脑子很胀。
也几乎同时，他回想起，今晚裴廷辉几次对他，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
裴廷辉是很会表情管理的。
要不是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基本上不会发现裴大公子的这点破绽。
所以——他直觉里，裴廷辉对他好像欲言又止，就是这件事？？？
大家都知道的，他李天佑的女朋友，在跨年夜，对他投怀送抱？！
而且，看她那个哭泣的表情，可不像是演戏。
甚至比在他面前，还要纯情可怜得多！！！
手下察言观色，壮着胆子提醒道：“老板，我们跟杜家，是不是合作得太快了？你看前些日子，杜家千金在微博上的那些事了吗？”
李天佑脑子很烫，他没好气道：“我哪有空？！”
李氏近年来破败加速，他作为当下的顶梁柱，既要撑着李家的老钱颜面，又要到处不露怯地找出路，还要在杜家人时不时的一个视频电话或直飞约见里，假装自己有钱有闲……
忙得要死好吗？！
这位心腹手下当然知道自家老板的日程，拣重要的说：“一句话，杜家人和杜家千金，都不像他们表面上那样……”
李天佑“唰”地一记眼刀飞向手下。
但他听出他没说完，因此，命令道：“继续说！”
手下：“说句不好听的，杜家这边说，跟我们联手，说要合力吃下裴氏；说不定转头就跟别家联手，说已经套住了我们呢！”
李天佑眉头拧得打结，眼睛赤红。
他没有再反驳手下的话，反而重新点开那条视频，重播。
手一扬，把杯中烈辣的威士忌统统灌进喉咙。
另一头，仍慵懒靠坐在聚会现场的裴廷辉，淡淡垂眸。
今晚助兴的背景音乐，居然就是《哥德堡变奏曲》。
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角度，裴廷辉往身后李天佑离开的方向，动了动视线。
秩序回归。
他提杯，神情淡然地抿了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