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嫩枝格挡在奕天朗和江暮雪中间, 既遮住了剧组赶来的工作人员的视野,也遮挡住了奕天朗的视线。
奕天朗缓缓缩回手, 在江暮雪看不到的地方,唇角已经扬起。
然而,树枝开始悉悉索索的摆动,下一秒,飘渺如雪的身影就从一片绿意之中冲了出来。
奕天朗甚至没有看清楚,江暮雪究竟是怎么从坠落的姿势里摆脱出来的,更遑论江暮雪的动作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攀爬, 倒像是仙人直接飞上来的一般。
他所能做,所来得及做的,只是痴痴呆呆的看着。
直到手腕上传来钝痛, 奕天朗才缓过神。
江暮雪白皙干净的手指捏着他的腕子,力道并不大, 但因为他刚刚做戏做全套,故意将那一处在树干上蹭破了, 所以才有些痛。
“你这是为了救我伤的?”江暮雪眉头微皱,看上去竟是关心。
奕天朗和他目光相触,却只觉得心慌。
江暮雪有没有识破自己的伎俩?他不会看到自己笑了吧?
奕天朗慌乱的抽回胳膊,尴尬的笑了笑:“我没事。”
“你没摔到吧?”
江暮雪轻笑着摇头:“我略通武术,这点高度无伤大雅。”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装作摔倒的样子?!”奕天朗吼完,又觉得自己这反应过激了, 连忙解释, “抱歉, 我是被吓到了, 情绪有些不稳。你知道的,施群哥也是和我一起拍戏的时候受了伤。”
江暮雪“善解人意”的拍了拍奕天朗肩膀:“我知道你是好意。”
“刚刚我确实做的有点儿不妥, 我只是想着这个镜头捕捉会比较好看,才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两人正说着,剧组的人都围了过来。
见到两人都全须全尾的,周珏松了一大口气,他可承受不住再倒下去一个的痛苦了。
“暮雪你的镜头拍的特别好,对于一个新人来说,一遍过简直是奇迹,而且是在这个倔驴的手底下一遍过,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这么一次。”巴兰笑道。
和巴兰一样,眼中抑制不住对江暮雪的赞赏之情的人,整个剧组还有许多。
江暮雪被这些人围在了正中央,左一句右一句的聊着,成名的巨星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奕天朗站在树后静静的看了片刻,收回了怨毒的目光。
他付出了无数努力才得到的东西,江暮雪居然如此轻易就弄到了手。
不过,碰上他,就是江暮雪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了。
奕天朗冷笑了一声,朝着水龙头走去。
刚刚擦的很了,手腕处一片红肿,还磨破了皮,不清洗干净包扎一下,奕天朗担心会受到感染。
他将水龙头拧到最大,哗啦啦的水声彻底的隔绝了身后的欢声笑语。
奕天朗就着清水冲干净了伤口。
他弯下腰,准备洗把脸。
刚把头伸到水龙头的底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的大小,一阵阵恶寒从脚后跟爬了上来,瞬间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悬挂在他手腕上的那瓶尸油不见了。
刹那之间,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幻化成了定格的慢动作影片在他的脑子里播放起来,画面最终停留在了江暮雪飞身而起握住他手腕的瞬间。
江暮雪满脸的关心,说着什么,吸引住了他的全部的心神,但手上却毫不迟疑的捏碎了原本挂在他手腕上的翠绿的瓶子。
江暮雪的动作并不隐蔽,他应该能察觉到的,可当时为什么就半点感觉都没有呢?
“这是诅咒之物,滴在对方身上,他就不会再成为你的威胁了。”他回忆起身材高大的男人对他说的这话。
巨大的惶恐抓住了奕天朗,在这一刻,他混沌的大脑终于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这是江暮雪的圈套,而他就像是只没有长眼的扑棱蛾子,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了天罗地网里。
逃。
这个字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奕天朗的直觉就告诉他,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他想去关上水龙头,余光不经意的瞥到自己的手腕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那声音凄厉至极,像是濒死的求救,一旁围着江暮雪说笑的人都停了下来,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声音的方向。
“不好了!”
剧组的工作人员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满脸惶恐:“奕天朗出事了!”
周珏怔了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立刻就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他这个年纪体力大不如前,跑到奕天朗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喘着粗气的状态,等看清奕天朗的样子时,这一口粗气险些没有喘上来,自己差点背过气去。
“您别激动。”清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江暮雪不知何时出现在周珏的身后。
周珏只觉得眼前一黑,快要倒下去的时候被一双温柔但坚定的手给托扶住了,掌心和他后背贴着的地方,传过来一阵暖流,他整个人都熨帖了。
平静下来之后,周珏问:“他究竟是怎么了?”
被看到的工作人员都猛摇头,其中一个回答:“我们也是听到惨叫声才跑过来的,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穿着戏服的男人握着自己的手腕在地上打着滚,声音也因为长时间的喊叫而变得嘶哑,但最令人恐惧的是他的手以及和手同侧的半边脸颊,上面长满了细小但连成片的脓包。
这些脓包晶莹剔透,撑起透明的表皮,在光照下,尖端还反射着亮光,像是随时会爆开一样。
周珏忍着恶心问:“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几人回答。
就在这时,周珏余光里,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上前去。
他下意识伸手,拽住了江暮雪的衣摆。
面对着江暮雪疑问的眼神,他解释:“还是等医生来吧,不知道这是不是传染病。”
江暮雪笑了笑:“放心,我有办法保住他的脸。”
说完,江暮雪也没给周珏再次阻拦的机会,已经蹲在了奕天朗的面前。
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你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才落得这样的下场,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所以,配合我。”
“呃啊——”奕天朗忍受着诅咒之物侵入骨血的痛苦,满脸冷汗的点点头。
江暮雪将手搭在了他的眉心,闭上了双眼。
周珏心中急切,想说现在不是弄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的时候。
可须臾之间,奕天朗的状态竟奇迹般的缓慢恢复。
先是脸上脓包一样的东西渐渐下移,退到了脖颈处,加诸在他身上的疼痛也随之减轻。
紧接着,那脓包的痕迹居然奇迹般的消失了!
周珏用狠劲揉了揉眼,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然而江暮雪仿佛就是上苍特意派过来,有意打碎重组他的三观的,他很快就扶着奕天朗走到了周珏面前,将人丢给了他:“他没什么大碍了,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周珏愣愣的接住人,问:“你真的没事了?”
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湿透了的奕天朗没有回答,他攥着拳,眼神死死的盯着江暮雪的背影,像是吐着蛇的信子。
周珏皱了皱眉,这眼神让他十分不舒服,不知不觉就松开了对奕天朗的搀扶。
*
另一边。
小雪问:“就这么放过他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江暮雪轻笑:“谁说我放过他了?尸油已经进了他的血液,哪能那么容易就消解。”
“那你刚刚——”
“我总要让他安静听话,才好读取他的记忆。至于那消失的脓包,一个月后自然还会再长出来的。”
江暮雪回想起在小雪的回忆之中看到的身材高大的男人,眼神沉了沉,问:“施群呢?”
小雪指了指:“树底下瘫着呢。”
江暮雪:“今晚我需要你们两个合力帮我做一件事。”
小雪:“我和他合作?!”
施群:“我和一个鬼合作?!”
一人一鬼异口同声:“不行不行。”
江暮雪双手抱胸,轻笑:“这不挺有默契的吗?”
施群缩了缩脖子:“我害怕。”
江暮雪铁石心肠坚如磐石:“你又看不见他,虽然是合作,你们只需要各自完成我给你们分配的任务就可以。”
施群耸拉下肩膀:“好吧,师父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要是拒绝了,可就是狼心狗肺了。”
江暮雪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两人。
“假扮成你?!”
施群还没反驳,一旁的卫澄不淡定了:“施群这个傻包包的样子,扮成你还不一秒钟就被识破了?”
施群眯起眼看着自己的助理:“……”
江暮雪摁着卫澄的肩,让他坐下:“大白天扮成我肯定是轻易就会被戳穿,但今晚不同,今晚是那具男尸的头七之日。”
“我已经铺垫了很久,说会在头七的时候将他请出来,将当时的真相问个清楚。”
“只是这整个剧组也没人清楚,这请究竟是怎么个请法。”
“既然都不知晓,你就自由发挥就行,跳大神你见过的,发挥你身为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吧!”
施群眨巴眨巴眼:“师父,您是不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倒是想跳大神,可我腿断了呀!”
江暮雪早有预料,不慌不忙,抬起施群的胳膊双指并拢从虎口一直划到肩头,施群感觉到一股酸胀,这种感觉很快顺着他的上半身涌向了他的双腿。
“我帮你疏通了经脉,晚上不要做什么过激的动作,买个黑袍子穿上,假模假式跳跳就可以了。”
施群惊愕的瞪大了双眼,让卫澄给自己挡着,试了试,果真站了起来!
“师父!”他难以置信道,“您早不救我!我戏份都让出去了呜呜呜。”
江暮雪目光游离了一秒,干咳两声:“我是希望你自我成长,揠苗助长对你未必是好事。”
施群抽噎着点头:“好的。”
“不过我就算能跳,那鬼魂我也召唤不出来呀?”
江暮雪轻笑:“这就是小雪的任务了。他到时候会假装成男人的生魂,出来弄出点动静。”
又将计划详细交代了一遍,江暮雪才离开剧组。
结果江暮雪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了事。
奕天朗忽然出事,打断了周珏的节奏,等周珏安静下来回看刚刚拍摄的片段之时,才发现,不知江暮雪是有意还是无意,周珏的镜头竟全程都没能捕捉到他的全脸。
虽然画面唯美,即使是侧脸也英俊的逼人,但周珏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江暮雪给摆了一道。
更令周珏确信自己猜的没错的佐证是,他找不到江暮雪了。
江暮雪好像有意躲着他,居然不见踪影。
周珏拍摄间隙连续找了一个下午都没能找到江暮雪,终于忍不了,晚饭都没吃,堵在了江暮雪的房门口。
房间里正在手忙脚乱换袍子的施群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整个人都石化了。
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居然是周珏的时候,石化的心直接碎成了渣渣。
他能趁着夜色装成江暮雪的样子,但一开口这声音可骗不了人。
就在施群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外的走廊忽然出现了响动。
那声音说不出的古怪,就像是什么尖利之物刮擦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
施群双腿有点儿哆嗦:“不会是头七回魂的找过来了吧?”
卫澄深深叹了口气,走到了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只见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我把他吓走了,出来吧。”走廊里传来虚无缥缈的声音。
卫澄拉开门,听到虚空里又淡淡飘来一声:“我是小雪,白痴。”
施群:“……”
有惊无险,施群和小雪很快就回到了正轨,按照江暮雪的吩咐,做起了头七的法事。
另一头,真正的江暮雪也在月色降临的时候,赶到了海吉市最高档的酒店里。
奕天朗记忆之中的男人就住在这里,两人约定等奕天朗得手之后,想办法把江暮雪的尸体也交给男人,所以男人暂时不会离开。
酒店的安保很严,不过这难不倒江暮雪,正所谓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他直接定了同层的一间房。
顺利的上了楼,电梯门打开,整层都空无一人。
海吉市旅游开发并不完善,最好的酒店装潢看上去也有些过时了,老旧的红色地毯在黄晕晕的灯光映衬之下,显得有些诡异。
江暮雪抬眸看向走廊的四个角落,同一时间,值班室里四个角落的监控摄像头都变成了雪花点。
他循着记忆,走到了男人的门前,伸手敲响了房门。
“您好,请问房间里有人吗?”
“谁?”房间里传来男人的声音,浑厚低沉。
“我是酒店的服务员,现在13层出现了火情,消防员马上赶到,所有楼层的住户需要在5分钟之内疏散,请您带上重要的财务立刻离开房间。”
房门很快被从里拉开。
昏暗的走廊上,江暮雪斜倚在门正对面的墙上,嘴角噙着笑。
老旧的灯管的光被储斐墨似的眼珠子吸了进去,像是深不见底的渊:“看来奕天朗失败了。”
江暮雪侧了侧头:“你们凭什么认为他能成功?”
两人目光隔着短短的走廊距离交汇着。
蓦地,储斐动了。
他竟头也不回的朝着楼梯的方向跑去。
储斐生的高大,动作却并不笨拙,速度更是奇快。
狭小的走廊里并不利于发挥,江暮雪也只能紧追在其身后。
储斐并没有往楼下跑,而是顺着逃生楼梯一路向上,跑到顶楼的时候,飞起一脚,上了锈的老旧门锁晃荡了两下,裂开了。
两人在楼顶站定,凛冽的夜风刮擦着两人的脸颊。
江暮雪笑了:“你不是想逃,你是想将我引到楼顶来。”
从见面到现在,从储斐的反应,江暮雪能确定,储斐虽然手里有诅咒之物,但却并不是玄门中人。
但凡他懂玄学,就能推算出,今天他就不可能遇到火灾,自然也就不会轻易从房间里跑出来。
“是。”储斐爽快的承认了。
江暮雪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正视着储斐,平静道:“你没有想到我轻易就摆脱了奕天朗,所以开门看到我的时候,你很意外,但将我引到天台来,却是你想过好多遍的,万一和我狭路相逢,用来对付我的法子。”
“储斐,我们见过。”
储斐走到了天台的边缘,靠在栏杆上。
他高大强壮,将身后的栏杆映衬的极小,看上去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储斐脸上却瞧不出丁点害怕的端倪,他悠然自得的吐了口烟圈,缓缓道:“网上见面,算是见过吗?”
江暮雪眉目微沉:“你来过我的直播间。”
“真可怕啊,也真让人嫉妒啊。”储斐大笑,“上天给了你们这么高的天赋,还给了你们一颗这么好的脑子。”
“还记得你的黑粉群吗?”
“你该感谢我,就是我帮你的黑粉抢到了和你连麦的机会,如果不是我,他们可能到现在还在孜孜不倦的黑你呢。”
黑粉的事江暮雪有印象,但他的注意力被储斐口中的“我们”引了过去。
“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引到天台来吗?”储斐问道。
江暮雪摇头:“真不知道。”
储斐轻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我知道你有这样读取别人记忆的本事,我也知道你在好奇我口中的‘你们’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我都知道。”
他扔了烟,用鞋底捻灭了。
“所以啊,我不会给你读取我记忆的机会的。”
说罢,他翻过了栏杆,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