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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32

  伦敦不愧为欧洲最大的城市。

  在这里似乎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布兰度一行人所需的木材、石墨、粘合剂、让削笔器设计转化为实物的配件原料等等,全部定购到手。

  齐普塞街位于伦敦金融城,日夜喧闹。

  后方三层小楼闹中取静,它的门前种了一株老梧桐。

  十二月圣诞期,梧桐树的叶子落尽了。它光秃秃的,恰似英国佬某种令人发笑的特长——擅于脱发。

  “上帝保佑,我的头发能安全地撑过今年。”

  伊丽莎白说着放下手里的鹅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望向窗外,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彻底懂得梧桐树落叶后的心情。

  简微笑着站起身,取来一壶茶,给玛丽与伊丽莎白各倒了一杯。

  “喝点茶,休息一会。想想好消息,在圣诞节之前,我们都能把初稿写完。这是送给自己最特别的圣诞礼物,不是吗?”

  “谢谢大姐,你说得对。”

  玛丽喝了两口茶,很快放下杯子。

  她没有休息,继续一边翻书,一边抄录着其中关于铅笔历史的数据。

  “谢谢简。”

  伊丽莎白双手捧着茶杯没有放下,借一杯茶的时间放松一会。

  “我现在彻底明白了想象与现实必然存在差距,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对话科普书看上去语句简单易懂,似乎很好写,但等到自己落笔就知道困难了。”

  今天是12月22日,还有两天圣诞夜。

  十七天前,班纳特一家来到伦敦。全家人先把铅笔相关店铺都逛了个遍。

  要是形容一众人的逛街状态,以最爱热闹的莉迪亚标准去评判,从开始兴奋不已到后来不愿出门。

  用她的话来说,再好吃的甜点,连续五天之内接连不断地吃,岂止是会腻,更是闻到甜味都要吐。

  莉迪亚尚且如此,其他人自不必说。

  布兰度是唯一的例外,似乎对伦敦街道有着百看不厌的兴趣。

  每一天都能精神饱满地出门,神采奕奕地回来。不见购买特别物品,也不知道食用了永不令人生厌的精神食粮。

  终于,漫长的五天原材料购买之旅结束。

  休息一天,于连开始演示铅笔的制作。

  做铅笔,乍一想似乎不难。

  如今的铅笔样式,简单概括就是用木头套住石墨,好像没有什么复杂工艺。

  经过了一个半月的搜集铅笔资料,五姐妹却不会再有如此简单的想法。

  铅笔,一开始是以金属铅为笔尖。

  为了加深书写字迹的颜色,在铅中加入不同的金属,比如锡、汞炼成合金笔芯。

  以石墨为内芯,是大约从16世纪开始。

  有关石墨芯有不少传说,其中一则与最出名的博罗代尔石墨矿相关。

  相传1565年,伊丽莎白女王时期。

  博罗代尔的某个小镇长着一棵参天巨树,人类的力量很难撼动它。

  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轰隆一声巨响,巨树竟然被连根拔起,倒在了路中央。

  仿佛某种神秘力量给出了指引,人们得以看见巨树树根的情况。

  根系部位竟然粘黏着一些见所未见的黑色颗粒。进一步探查,发现巨树之下居然藏着一条神秘矿脉。那是闻所未闻的黑色矿石,坚硬而有光泽。

  人们称呼它为「黑铅」,也就是如今所用的石墨。

  最开始,只把石墨切块,直接拿在手里作为写写画画的用具。为了防止手被染黑,用布条或麻线缠绕一端使用。

  到了17世纪末,黑铅终于摆脱了未加工的使用形态。有了以木为杆,以石墨为芯的笔形结构。

  在木条里嵌入石墨,却不是想做就能的容易事。

  除了需要精巧工艺技术,没有优质石墨原材料成为最主要的问题。

  英国博罗代尔的「黑铅」品质最佳,在欧洲供不应求。从十七世纪出口开始,它的价格就高居不下。

  暴利之下,盗采者猖獗。某个矿口的开采量总会有上限,时间一久就矿产量告急,要找不断新矿。

  时间来到十八世纪,英国议会发布了限购令。英格兰出产的石墨成为贵价物品,限制它的出口数量。

  同时,乔治二世在1753年3月宣布了《加强防范黑铅矿盗窃条例》,把私闯石墨矿场、偷盗石墨的行为定为重罪。

  从此开始,英国铅笔与欧陆铅笔走向不同的发展之路。

  英式铅笔,占据石墨矿的主场优势,以内芯以纯石墨著称。

  欧陆铅笔因为英国的限购令,不得不在石墨中混入了其他原料。

  于连演示了三种不同铅笔制作方式。英式的,法式的,与普鲁士式的。

  英式铅笔,制作相对简单。先将石墨切成条,再把杉木锉出恰到好处的凹槽。最后将石墨条嵌入木条,两者进行黏合。

  普鲁士铅笔,是十八世纪初期创造出来的。

  欧陆铅笔制造者发现越来越难获得英国优质石墨,自然而然要节省使用石墨。

  将石墨磨成粉,加入硫磺,以及作为黏着剂的树胶、鱼胶等物,把它们加热充分混合。

  等到混合物半冷未冷,像是做面条一样,先把它揉成团。再等完全冷却,将它切成条状放入木条卡槽中,又用胶水黏合另一半木条,普鲁士铅笔的铅笔就做好了。

  班纳特一家没有用过普鲁士式的铅笔。

  布兰度在剑桥年市上见过,但售卖它的摊位少到只有两家。虽然物品售价低廉,但少有人问津。

  是什么原因?

  于连在现场给出了答案。

  把普鲁士式铅笔靠近烛灯,很快就有一股刺鼻气味从铅笔里散发出来。

  是硫磺燃烧的气味,再过一分钟,就看到笔尖冒起了一团蓝色火焰。

  这让班纳特家五姐妹看得目瞪口呆。

  尽管在书上读过硫磺燃烧会产生蓝色火焰,但眼前一幕仍旧像是魔幻戏法让人震惊。

  设想一下,如果事前不知道普鲁士式铅笔的成分,而它的外观被做成与英式铅笔一模一样。

  某天,夜深,万籁俱寂。

  书房内,独自一人,在烛火照耀下看书。

  一边看书,一边无意识晃动铅笔。笔尖不小心靠近了烛火,突然窜出了一团蓝色火焰。

  上帝!

  那是多么惊吓的一幕。

  这与英式铅笔的稳定性形成鲜明对比。英式铅笔遇热不会发出刺激气味,更不会变成一根火焰棒。

  布兰度也是第一次使用普鲁士式铅笔,现在不奇怪为什么后来它退出了文具市场。

  被淘汰总是有原因的。

  这种笔不仅有怪味与着火风险,而且书写起来也很艰涩。

  英式纯石墨笔芯,写字顺滑,落笔流畅。

  普鲁士式的混合笔芯坚硬易碎,它容易划破纸张,笔头时不时断裂。

  果然,实践出真知。

  布兰度准备制作削笔器,需对当今铅笔的笔杆、笔芯软硬程度都有全面了解,才更能精准控制磨笔砂盘的砂砾细腻程度。

  如果说普鲁士式铅笔因为质量缺陷难在英国市场立足,法式铅笔则是后来者居上,在伦敦文具市场也有一席之地。

  它比英式铅笔多一个优点,有了更多笔芯软硬、笔色浓暗度的选择。

  同样是黑,也能分出不同等级的,才有了后来的H、HB、B等差别。

  于连隔天制作了法式铅笔。

  其操作步骤比前两种要复杂,耗时更长,对他来说却是家常便饭了。

  概括地说,是将黏土、水与石墨粉混合制作成笔芯。

  说起来一句话,但过程要高温烘烤,而黏土比例决定了笔芯的浓淡软硬程度。要做出对应采购标准的铅笔,每一步都是精细活。

  小时候,于连被父亲要求完成订单,想的是哪一天不用做活就好了。直到此次辅助进行「铅笔任务」,他才知道法式铅笔的来源。

  法式铅笔能被发明出来,与英国息息相关。

  1793年,英法战争爆发。

  法国铅笔从业者们不仅被切断了优质英国石墨,就连想要获取普鲁士的低配版混合笔芯原料也变得很困难。

  在重重封锁下,柯特(Nicolas-Jacques Conté)被法国军方选中研究英式铅笔的代替品。

  他本来在搞热气球研究,但遭遇了氢气爆炸伤到了左眼,后来才研究危险较低的石墨。

  柯特没用多久就找到了「黏土+石墨」内芯法,而在1795年取得专利。

  如今,法式铅笔因为可控笔迹浓淡的优点,终结了英式纯石墨铅笔在欧洲一家独大的局面,成为更多人的文具选择。

  于连使用三天,演示了不同铅笔的手工制作过程。

  五姐妹仿佛见证了铅笔在数百年间的演变与发展。

  这种眼见为实让人文思如泉涌,极大激发人的写作欲望。

  之后十天,她们笔耕不辍。凯瑟琳与莉迪亚也在认真发掘各种铅笔趣闻小故事。

  五人定下目标,计划在圣诞节前,把《铅笔的100问》科普书的初稿搞出来。

  另一头,布兰度也在抓紧时间做出合适的两款削笔器。

  它无法作为圣诞礼送出,但要在圣诞假期中将实物与专利申请材料都搞定。

  等假期结束,立刻让霍斯律师去申请专利。走最贵的加急通道,在三四个月之内将专利权拿下。

  想要以最佳姿势用削笔器“薅点羊毛”,需赶在明年两校船赛之前敲定与佩林的合作。

  布兰度说话算话,曾经在剑桥酒会上表示她不求以本次船赛牟利。

  把削笔器专利以一个漂亮的价格提前卖给佩林,佩林借着船赛宣传家族文具产业的新产品,赚多赚少与小班纳特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逻辑非常正确。

  *

  *

  1893年,12月24日,巴黎大雪。

  圣诞夜,家家户户团聚过节。欢庆的气息从窗户缝隙渗出,融入风雪之中。

  这样的夜里,风雪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暖意温情。

  巴黎剧院,地下数米深。

  终日不见阳光,更不会有温暖的雪花。

  这里有一条地下暗河。

  世上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借暗河之势,一个地下迷宫被建造出来了。

  庞大幽暗的地下迷宫,在圣诞夜依旧是死一般的静寂。

  埃里克在十八天前回到了巴黎。

  圣诞夜,他独自来到陌生又熟悉的地下迷宫,在专属暗室里坐了下来。

  点一根蜡烛。

  卸下伪装,面无表情开始进食。

  晚餐非常简单,一份三明治,配一瓶红酒。

  二十一年前的今天,他出生在法国南部小镇。

  三岁夏日,一场火灾发生。

  父母死在了火灾中,他的右脸颊被严重烧伤。

  埃里克其实想不起火灾相关任何画面,只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刻在灵魂里。

  能追溯的记忆从火灾后开始,亲戚都不愿意收养他。

  家中财物都被大火烧毁,他流落街头,后来跟随马戏团游走在欧洲大陆讨生活。

  从四岁到十一岁,更换了二十三家马戏团,最远去到了沙皇俄国。

  有些团长把他当成畸形秀商品进行展示,有些团长让他当小丑演各种滑稽戏。

  最后遇上了团长老托尼,让他不必卖脸换钱。哪怕他年纪小,也能学一门手艺做道具赚钱。

  对了,老托尼的马戏团后来倒闭了,观众们不喜欢没有刺激性的节目。

  埃里克不再加入新的马戏团,他没有专业的老师,但在马戏团的七年学会了很多本事。

  会各国语言,会稀奇古怪的药物配方,更对于欧洲各国的风土人情也知之甚详。

  老托尼说,每个人活着总该定个目标。比如马戏团散了,他就回家种地。

  埃里克定了一个目标,治好自己的右脸。

  就是那一年,他与凯恩·冯·菲利伯特在巴黎地下墓穴相遇。

  白发老头佩戴了一张恶鬼面具,宛如从地狱来的勾魂使者。老头却没有杀人,而是把毕生本领交给了他。

  埃里克很少问为什么,他很早懂得命运的冷酷无常,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言。

  那一夜,他也没有问为什么,老头却主动说了。

  老头终其一生在追逐面具制造的最高境界,而在埃里克身上发现了实现心愿的可行性。

  三年时间,两个人从巴黎到维也纳。

  埃里克不仅习得面具制作,更学到了极为精妙的机械术与建筑本领。

  七年前,老头死在了圣诞夜,无病无痛,含笑老死。

  临死,老头没有什么未了心愿。

  说起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是曾经在伦敦开面具咖啡店,最爱看客人们吃下那些难吃的小甜点。

  埃里克流浪多年,早就抛弃了原来的姓名。

  老头把自己的姓给了他,姓冯·菲利伯特,顺带给了一笔遗产。

  老头说:人一辈子总要有个理想,自己完不成,就找个徒弟传下去。

  埃里克依旧在寻找治愈脸伤的方式。

  随着去过的地方越多,懂得的知识越多,越发现这个目标无法被实现。

  比如他曾经旁若无人地穿行在波斯王宫密室,没能发现一种有用药方。

  或许,是该死心了。

  埃里克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瓶红酒。

  他想起今年的剑桥之行,不能说失败,而是受到局势所限,要等风声过去。

  假设用带资进修的正大光明方式入校,需等欧文、哈罗德案件的恶劣影响散去,等明年再捐款更合适。

  等吗?

  埃里克最终没有立刻暗中潜入杰克学院。

  可能是一种潜意识,觉得去了也没用。

  恰如三一学院的牛顿没能在炼金术上取得成功,他又能在杰克学院获得什么逆天成果呢?

  自己的目标,从开始就注定一生无法实现。

  圣诞月,无功而返,回到巴黎。

  老头死后,自己每年都会在圣诞月回到巴黎,等到来年春天再离开。七年时间,在巴黎剧院下方一手建造出地下迷宫。

  一时间,埃里克意兴索然。

  他想就这样吧,在巴黎剧院的地下迷宫度过余生。不必再去英国,那里绝无可能存在一丝惊喜。

  酒瓶终于空了。

  最后一滴红酒被饮尽。

  蜡烛也燃烧待尽,密室将陷入彻底黑暗。

  埃里克不打算再点新蜡烛,他早就适应了在黑暗中行走,有什么值得他点灯细看呢?

  火光将灭。

  他把空酒瓶扔到角落的垃圾桶。

  低头瞬间,看到此前被随手扔进去的一团旧报纸。

  下一秒,飞速将报纸从垃圾桶里捡了起来。展开皱巴巴的报纸,慎重把它抚平。

  这一刻,终于看清了1829年11月3日《泰晤士河周报》,第四版的广告栏。

  广告栏登载了一则看似乱码的文字,加密方式与去年四月自己在《普鲁士趣闻周报》广告栏的秘钥一致。

  埃里克凝视着这一则加密文字。

  霎时间,有些恍惚。

  是今夜的红酒有哪里不对劲吗?这些年从未醉过,今夜是醉了吗?

  否则怎么会看到有人回复了他在十六个月前《普鲁士趣闻周报》上的加密提问?

  一个不会有答案的难题,竟然被解开了?

  不可能!

  绝不可能!

  埃里克握着报纸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颤,将报纸越抓越紧。

  ‘刺啦’,纸张的轻微撕裂声惊醒了他。

  又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放到桌面上,迫不及待想要认真再看一遍。

  呲——

  此时,烛火灭了,屋内陷入彻底黑暗。

  埃里克想要立刻点一根新蜡烛。

  打开抽屉,里面是空的。忘了补货,谁叫他以往毫不在意是不是有蜡烛。

  黑暗中,埃里克将报纸拿了起来,仔细折叠起来。

  放入外套的内侧口袋,这是贴近心脏的位置。

  第一次,他在圣诞夜离开了地下迷宫,想要去地面上借一缕光源。

  活了二十一年,这会是他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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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不同铅笔的制作方式,参考《铅笔:设计与环境的历史》, [美]亨利·波卓斯基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