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总,确定是这个地址吗?”小石笑嘻嘻地给方知乐关上门,再次确认出行的地址。
方知乐点头,惜字如金,“是。”
小石从倒车镜里看她一眼,笑容愈发灿烂,“好的。”
方知乐看了她几眼,“你总是朝我笑做什么。”
不怪她问,小石不是个爱笑的姑娘,这几天却一反往常,见她就笑。
小石脸上的笑容像是长上去的,语气非常平静,执行力超强,“老板娘的吩咐,让我多朝你笑。”
小石口中的老板娘是卫悠青,方知乐顿时明白过来卫悠青在打什么算盘,一阵无语。
方知乐把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默默低头看手机。
餐厅的地址距离方知乐的家并不远,这让她有点意外。
毕竟方知乐家的公寓属于从京市流放出来的郊区,大型消费商场离这里都很远。
尤其这个餐厅无论从选址、名称还是从价格来看,都很“亲民”。
方知乐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双毫无瑕疵的手,她用力摇了摇头,把这个画面甩出去。
到达饭店之后,方知乐低头与手机上的地址对了好几次,确认就是这家店,目光顿时有点意外,也有点惊讶。
【谢记焖饭】
高中时期她曾经很喜欢一家的焖饭,如果没记错,应该和这个同名。
方知乐带着隔着岁月的恍惚迈入店门,门口有个小风铃,菜单依旧是贴了塑料布的朴素款,菜单上面的招牌焖饭与记忆里一模一样。
柜台后坐着个记账的中年女人,脸上有点细纹,大概四十多岁。
她抬起头笑呵呵地招呼来客,“可以先看看菜单……呀,你是?”
在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中,人脸横纵无数微小的肌肉搭配组合,构成了一张张鲜活的人像。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一张脸,也没有哪个A能模拟出真实的人类表情,人们就在记忆同类面貌的过程中不断进化,修炼出这样一幅就算隔了很多年,也能一眼认出曾经熟悉的人的本领。
女人慈祥温和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语气兴奋道:“是知乐吗?”
方知乐慢半拍地回忆起来,记忆里谢记焖饭老板的脸与面前人逐渐重合,最终合为一人。
“是我,您这都把饭店开到这里啦?”
方知乐忍不住笑着同她寒暄,“好多年都没见了。”
老板连忙拉着她坐下,“是呀,你高中毕业之后再也没来过,我还以为你考到外地上大学呢。”
“快点餐,想吃什么?”老板说,“今天给你免单。”
方知乐按住菜单,急忙道:“不用,今天有人订了房。”
“已经订了?”老板回忆几秒,当即一拍手,“哎呀,我想起来了,就是你俩。”
方知乐疑惑皱眉,没听明白老板在说什么。
老板兴致勃勃地让她看店里的装修,“多亏了你那个朋友,市里拆迁,那片的店都找不到好地方,还是她帮我拓展线上外卖业务,又帮我选了个线下的地址,我这店才能继续开。”
“我的朋友?”
听到这里,方知乐心里渐渐浮现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她不敢主动开口,不敢去猜。
老板笑成一朵花,“你这记性真不行,今天的房间就是她定的,昨天打的电话。”
“不过话说她的变化真大,要不是她主动认我,我还不敢认呢。”
叙旧。
谢记焖饭。
她高中的时候,只带叶瑜吃过。
可今天约她的人是Ulrica。
方知乐脑海里再次冒出那双摘掉手套的手。
苍白,瘦弱,弯折间仿佛能透过肌肤看见清晰的血管,指节与指尖都有好看的弧度。
这时有人进门,走动间触动檐下的风铃,奏出几点乐音。
伴随某个陌生的熟悉声,“小乐。”
方知乐忽觉脖颈僵硬,全身不由自主冷凝成一座石化的雕像。
万千思绪顷刻间互相打架,彻底宕机。
多少年,多少个日夜的思念,沉淀在每一次呼吸里,隐藏在每一个垂眸中,方知乐无数次幻想和叶瑜重逢的场景,没有一次能与现在对上。
她不敢转头,身后的人似乎也在犹豫,迟迟没有走到她面前。
老板读不懂她们之间细微复杂的氛围,见定房间的人来了,匆忙招呼厨房上菜。
“楼上都给你们空出来啦,现在上去吗?”老板说。
Ulrica的声线压得很柔和,轻声道:“现在去吧,谢谢老板。”
她走到方知乐身边,脚步落下的瞬间,感觉身边人微不可查地一僵。
“进去说?”Ulrica用商量的口吻问方知乐,语调低低哑哑,不太有底气。
方知乐眨了一下眼,像是忽然掀开的八音盒,打开的动作启动了八音盒的齿轮,里面的塑料仙女开始转动。
方知乐迈出一步,又狠狠顿住。
她刚才的肌肉太过紧绷,以至于刚刚迈步,腿脚不听使唤全麻了。
余光里,Ulrica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搀扶,却在触碰方知乐之前顿在空中。
一个想要触碰却不敢触碰的姿势,方知乐吸了吸鼻子,忽然搭上Ulrica的胳膊。
她没有转头,垂着头低声道:“走吧。”
Ulrica眼神微动,抿着唇把人扶进房间。
关门之后,两人迎面而坐,气氛一时凝滞。
今天,Ulrica没有戴着面具,她摘下墨镜,放在桌子上,露出整张脸。
方知乐看着她,目光怅然。
Ulrica与她对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没过多久,她再次看了过来,轻声道:“小乐。”
唤人的语调和记忆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声线,方知乐迟钝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面前人即使陌生了一些却仍然可以相认的脸与截然不同的声线像是两个完全不搭的头尾,怪异荒诞地联结在一起。
这一幕针扎似的,持续刺激她的神经。
没有记忆里久别重逢的喜极而泣与温暖相拥,方知乐张了张口,声音苦涩道:“嗓子,怎么弄的。”
Ulrica嘴角的弧度绷得很紧,“喝错东西,声带烧坏了。”
方知乐垂在膝盖上的手猝然攥紧,狠狠闭了一下眼。
“就是那次传来你失踪的日子?”方知乐几不可闻道。
Ulrica没有回答,刚才那句话说出来之后,她就已经懊恼不已。
“叶瑜,”方知乐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并控制自己不去发抖,她抬起赤红的眼睛,盯着面前伪装完美的女人,“还是说,我应该叫你Ulrica?”
面前人低下头,不敢去看方知乐的眼,“你想叫什么都可以……但在外面,请叫我Ulrica。”
“为什么?”方知乐咄咄逼人,“你把叶瑜丢到哪里去了?”
Ulrica不说话,方知乐深深吸气,竭力控制,“TR公司的大陆负责人身份神秘,所有人猜测你是从小生活在国外的华侨,来大陆纯粹是为了历练,以后还要接受家族产业,对吗,Ulrica?”
最后一声名字,方知乐叫得无比清晰。
每一个字母的发音都圆融地从口腔里共鸣出声,语气却冰冷得宛若寒冬腊月十里冰封的雪。
“你消失这么多年,一个消息都不给我,还让人说你失踪,传递死讯?”
方知乐想到这里就无法忍受,要不是她是穿书者的身份,知道女主一旦死亡,整个世界就会崩溃,她就得崩溃了。
到底什么样的人会这样狠心,把她抛下就走这么多年,还想着断了她最后的念想。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回来?”
Ulrica语气很平静,但细听能听出来一丝颤抖,“叶瑜没有回来。”
方知乐冷然道:“什么意思?”
Ulrica攥着桌布,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声音从胸腔里一点点挤出来,“我现在的身份还不能暴露,在所有人眼里,叶瑜还是下落不明。”
“好,我同意,我配合,”方知乐压低身子,薄唇抿成一条线,冷冷地看着她,“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为了方知乐着想,Ulrica其实并不愿意说太多,可方知乐的态度却不容隐瞒。
“叶瑜,我警告你,别骗我。”
Ulrica低头思索良久,“你想从哪里听起?”
方知乐的指尖点在餐巾上,一字一顿道:“从头到尾,从你上了直升机离开,到现在坐在我面前,全部。”
当年的两个人太过稚嫩,自以为可以达成什么惩恶扬善的目标,就不顾一切去运作。
最后只是把自己彻底暴露在那些人面前。
叶家涉及的产业太多,也太复杂。在漫长的几十年的进化中,一些国家的某些地区某些产业已经到了不得不整理、铲除的地步。
这是一项无比危险的任务,动辄会有性命之忧,但也是一条快速揽权的路,在刀枪火海里面拼出来的权利和地位比任何家族赐予都要强大坚固。
她就这样抛弃了一个安静、乖巧、安稳的高中生身份,Ⅰ₦一头栽进战火连天的灾区。
个中凶险,实在很难为外人道。
太多次死里逃生,她也不愿意把那些血腥的过往解释给面前的人听。
只是有一点她必须要和方知乐统一认知。
“叶无苍大概是想要我去死。”Ulrica说,“他也许一直恨着自己的后辈,恨着这些从小就衣食无忧的少爷、小姐。”
方知乐眼睫颤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
Ulrica开了口,后面的话就更加顺畅。
“我要在死里拼出一条活路。”
方知乐轻声开口,“所以你就,假死了?”
当时收到叶瑜死讯的时候,方知乐是绝对不信的。叶瑜一死,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在别人眼里,她就像疯了一样不断重复“叶瑜没死”的话,连卫悠青都觉得她应该面对现实。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叶瑜才会传来“死讯”?
叶瑜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威胁,是不是性命垂危,现在是什么境遇……这些都成了一个谜团,“死讯”把一切未知都引向了不妙的黑暗境地,日复一日成了方知乐的心魔。
Ulrica开始说起叶无苍。
她说叶无苍可能是真的疯子,他自己从底层拼杀而上,从心底里只认同这样的成长模式。
“我和他最喜欢的小女儿叶无音长得很像,”Ulrica盯着桌布上的花纹,“最开始,我和雪叔都以为他坚持我和周家的婚约是为了不让我重蹈叶无音的覆辙。”
方知乐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便开始追问。
Ulrica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雪叔说,叶无音是为了嫁给一个穷小子,断绝了和叶家的联系,从此过得非常不如意,最后因为穷困去世。”
“我当时觉得荒谬,后来一想,这可能真的是叶无苍能做出来的事情,他是个没有心的人,今天喜欢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喜欢收回来,更不用提叶无音还忤逆了他。”
“可近些年我才想明白,叶无音就是叶无苍害死的。”
这些情节都是原书中没有提到的东西,方知乐听得很认真。
同时,她注意到Ulrica的嘴角有一丝干裂,抬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喝点水再说吧。”
Ulrica的目光凝固在茶杯,有微不可查地轻颤,她伸出手去接,指尖却在触碰白瓷杯的瞬间瑟缩了一下。
像是伸出触角的植物根须,在触碰阳光的瞬间,灼烧般蜷缩起来。
Ulrica眨了眨眼,如今方知乐倒的一杯水,都能让她眼眶发涩。
“谢谢……叶无苍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出现这样的污点,那场车祸是他亲手送叶无音上路。”
“你是怎么知道的?”方知乐问,既然事情的真相掩埋了这么多年,连雪叔都不知道,叶瑜又从哪里得知?
叶瑜沉默地看着茶杯水面上荡漾出的波纹,几秒后,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我看不出来。我是从雪叔的反应里猜出来的。”
“我被训练了三年,然后就被送到各个国家。雪叔在我被送往战区国家之后,和叶无苍曾经发生过一次争吵,也许是在那次争吵里,他察觉到什么,此后就开始无比紧张地保护我。”
“要不是雪叔的保护,我不可能这样完整地回来。”
方知乐咬碎一口牙,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气得沸腾,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你这叫完整?”
“鼻子估计断过,你的鼻梁原来没有这么高,断骨增生,才有可能抬高,”方知乐别开眼,不忍仔细看,但见面第一眼她就已经把面前人的模样印刻在脑海里,“你的嗓子……还有你的手,为什么我没有第一时间看出来,是因为你给自己的手做了祛疤手术,连手纹都磨平了,毫无瑕疵。”
“你现在,就像一个假人,假的,你知道吗……”